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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节

  裴云暎道:“五年前,戚清六十大寿,戚玉台想要搜罗一只盛京最好的画眉鸟作为寿礼。听闻莽明乡有一画眉,特意带足银子携人前往”
  陆曈问:“杨翁没有同意?”
  裴云暎没作答。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
  “戚玉台离开当日,杨家夜里失火,一门四口包括杨家痴傻的儿子,尽数葬身火海。”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不可欺
  青山如黛,低田傍水。
  远远近近一畦绿秀里,有隐隐绰绰鸟雀声从中传来,叫声清脆悦耳,不知是画眉还是别的什么。
  裴云暎站在枯树投下的阴影里,看向远处山巅飘散的浮云。
  浮云笼在村落上空,像片驱散不了的阴翳,将长日紧紧包裹。
  一只鸟能值多少银子?
  十两、二十两?
  五百两、一千两?
  都不是。
  原来一只鸟贵重起来,是可以抵掉四条人命,或许更多。
  多荒谬。
  天平两端如此不对等的砝码,荒诞得近乎可笑。
  陆曈听见自己的声音:“杨家其他人在何处?”
  裴云暎说,杨家一门四口尽数葬身火海。她问:“可还有别的远亲?”
  “没有。”
  裴云暎道:“杨家大女儿出事前就已病逝,除杨家夫妇外,只有一位女婿和痴傻儿子。皆已不在人世。”
  陆曈沉默。
  虽然早已猜到这个结局,但真正听到这句话时,仍觉心中覆上一层阴翳。
  她看向那那耸立在荒草地上的屋子,慢慢地走上前去。
  这屋子已经再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这把大火焚尽一切,灰烬早已凝固。只有塌掉的屋舍门框能窥见一二丝当日情况的危急。
  那屋墙下还挂着个铜钩。
  陆曈伸手,抚过那被烧得漆黑的铜钩。
  似乎能瞧见在这之前,铜钩下挂着的碧纱鸟笼,画眉于笼中欢欣歌唱,而屋门前后,一家四口笑着筛茶乐景。
  她收回手,低声道:“真像。”
  裴云暎看向她。
  陆曈垂下眼睫。
  杨家一门遭遇,和陆家何其相似。
  同样的一门四口灭门绝户,同样毁去一切的大火。不同的是陆家因陆柔而起,杨家因画眉而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平人遭受无妄之灾,如猪羊被拖上屠宰场的毡板,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甚至在那些权贵眼中,人命不如一只画眉鸟值钱。
  猪狗不如。
  像是从心里升起腾腾烈火,愈是平静,越是汹涌。她压下心头恨怒,问裴云暎道:“如此说来,戚玉台是因为向杨家人索要画眉不成,进而杀人夺鸟?”陆曈皱眉:“但如此一来,戚玉台为何又会讨厌画眉?”
  人不会无缘无故厌憎某一项事物,而且太师府多年不曾养鸟这回事,比起厌憎,看上去更像回避。
  戚玉台为何回避?
  裴云暎淡道:“我后来得知此事,曾向皇城司打听,皇城司透过消息,杨家屋舍中曾有打斗痕迹。”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听说那几日戚玉台出行时路遇匪盗,身上有轻伤。”
  陆曈心中一动:“这是……”
  “杨翁的女婿杨大郎,曾跟武馆教头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他转过身,看向陆曈。
  一瞬间,陆曈恍然大悟。
  脑海中混沌迷雾渐渐清晰起来。
  戚玉台对画眉鸟势在必得,所以带上人马前去莽明乡。可杨翁深爱逝去爱女,对戚玉台带来的银两视而不见,婉言谢绝。戚玉台恼羞成怒,二人或许中途发生争执,杨翁的女婿杨大郎赶来,杨大郎身怀武艺,并非逆来顺受之人,见老丈人受欺过来帮忙……
  戚玉台或许就是在此时吃了杨大郎的亏,受了些“轻伤”。
  只是杨大郎纵然武艺再高强,最终也双拳难敌四手,加之又伤了太师府公子。于是一门四口、连同那个痴痴傻傻,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的儿子,尽数身死。
  离开的戚家人一把大火烧了杨家的房子,毁去所有证据。然而戚玉台却因此事而患上心病……
  此人传言胆小,又有亲眷素有癫疾,心神本就恍惚,当日因杨大郎颇受惊吓,是以对画眉鸟敬而远之。
  而深爱儿子、生怕儿子走上妻子老路的戚清,也因此驱走府中所有鸟雀,为的就是怕刺激戚玉台,使得那隐藏的癫疾提前发作。
  整桩事件中,戚家高高在上,如清理鱼肉残血一般的清理整个杨家,抹去所有痕迹。而其中的冤屈恨楚,无人知晓。
  就如当初清理陆家一般。
  不同的是,杨家已经败落,除了这处烧焦的屋舍和无人吊唁的坟冢,再无活人。而陆家还有一个自己。
  戚玉台……也不能抹去所有痕迹。
  陆曈在烧焦屋舍前站了很久。
  直到茶园中隐隐有人催促,怕他们在此地耽误太久。陆曈才转身与裴云暎一道离开。
  莽明乡依旧如来时平静祥和,杨家烧焦的屋舍于此地并无半分影响。街上一排屋舍门开着,檐下一群年长些的妇人正坐在太阳下捡茶。把采摘下来的茶叶中挑选嫩叶赚取工钱。
  四处都是晒茶的茶筐,随处可见的青碧便把方才的阴翳冲散了些,有了点春日的暖。陆曈走在裴云暎身侧,听见他道:“时候不早,就在此地用饭吧。”
  他二人出来时早,此时已过晌午,一路劳顿连口水也没喝,又去寻了杨家的宅子。他不说还好,一说,陆曈也觉出些饥渴,就道:“好。”
  前面有个茶棚,二人正往前走时,陡然间路边窜出一条半大黄犬,应当是沿街庄户人家养的看门犬,陆曈还未反应,便觉手肘被人一扣,她被裴云暎拽到里侧。
  “你做什么?”陆曈皱眉。
  裴云暎反倒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怕狗吗?”
  怕狗?
  陆曈心中微怔。
  那时在殿帅府,段小宴带来四只黑犬幼崽使她失态。后来裴云暎问起她也随口敷衍,没料到他还记得。
  黄犬甩了甩尾巴,跑到前面去了,陆曈感到对方审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平静开口:“它看起来不咬人。”
  裴云暎笑了一声。
  他没再说什么,陆曈也就没有继续这个话头。
  待到了茶棚门口,这才看得清楚,与其说是茶棚,倒不如是一户农家把自家小院敞开了,在院子上的房梁上挂了幅旗帜,上头红底白字写着一个“茶”。院中只放了一张跛了的木头桌子,几把竹椅,应当只是庄户主人为过路人准备,赚取几个茶钱。因此地外人来得极少,搭得也很是简陋。
  从里走出个包着黄色头巾的妇人,一瞧见他们就笑了:“呀,公子又来了。”
  竟是刚才他们初到莽明乡,在路口为他们指路的妇人。
  裴云暎笑着在院中那把椅子上坐下,递过去一锭银子,道:“劳烦大姐,替我二人准备一点饭菜茶水。”
  这一声“大姐”显然取悦了妇人,又见裴云暎出手大方,妇人笑得更是开怀,:“说什么劳烦,应该的,就是自家粗茶淡饭怕公子吃不惯,别嫌弃才好。”边提起桌上茶壶给二人倒了两杯热茶:“两位先喝茶润润口,稍等片刻。”言罢,扭身往厨房里去了。
  这院子不大,打扫得却干净整洁,台上放着几大筐新鲜茶叶,正太阳下晒着。
  陆曈撩开面纱,端起桌上茶碗抿了一口。
  裴云暎笑道:“喝得这么爽快,不怕茶里有人下毒?”
  陆曈下意识看了一眼手中茶碗。
  红泥茶碗比盛京城里的更大,材质粗糙,像是用普通泥土烧铸,透着股淳朴,然而茶水极是甘甜,翠绿的茶叶在水中沉浮,把那茶水也浸出几分碧色,香气扑鼻。
  她看向裴云暎:“所以大人刚刚不喝,是在等我为你试毒?”
  他笑笑,既不点头,也不否认。
  陆曈心中轻嗤。
  权贵子弟,惯来造作。她从前只听过宫里的天子用膳前要宫人试毒,没料到眼前这人也是。
  思及此,陆曈就没说什么,只等裴云暎也喝了一口清茶后才开口:“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她讽刺道:“我百毒不侵,也许这杯茶我喝完也安然无恙,裴大人饮一口却会一命呜呼。”
  裴云暎:“……”
  不过想象中血溅当场的事情并未发生,喝完这碗茶半柱香,两人都无事发生。
  院中鸟雀啁啾,沉默了一会儿,陆曈把空了的茶碗放回桌上,道:“裴大人,我不明白,杨家之事,你明明可以在昨夜直接告诉我,为何偏要今日亲自陪我前往此地?”
  昨夜她在裴云暎书房问出此事,裴云暎却不肯告知原由。然而今日来到莽明村见到杨家烧毁的房屋,却也没有别的收获。
  如此简单之事,三言两语就能说清,何故亲自来跑一趟?
  总不能是昨夜她弄坏裴云暎的木塔,这人蓄意报复,才将简单之事变复杂,非要折腾她跑这么一趟。
  裴云暎盯着她,笑着开口:“陆大夫这话,怎么像是在怪我多管闲事。”
  “裴大人多心。”
  “你说过我许多次多心了,倒显得我像个使心用腹的小人。”
  陆曈把那句“难道不是”咽回了肚子,只微微地笑道:“绝无此意。”
  他便点头,散漫地开口:“怕你不信啊。”
  “不信?”
  正说着,方才包着头巾的妇人端着一张大木盘托子从里头走出来,边笑边将托子上的热菜一碗碗往桌上放:“两位久等,乡里亲戚,都是些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确实都是些简单的农家菜,什么猪油煎肉、杨花粥、荞麦烧饼、拌生菜……热气腾腾地盛在红泥碗中,香气扑鼻,还有一篮黄澄澄的新鲜枇杷。
  妇人上完菜,道了一声“慢吃”就要离开,被裴云暎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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