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就这样,这爷俩就坐在晨曦里,黄伯伯显摆他捡了一晚上的破瓦烂盆,破瓷器。
  老爷子拿着一片破瓦,指着上面的如意头说:“杆子爷,您瞧瞧,这是咱老三巷的老瓦刀的活计,这都是当年打胚子,一气呵成的老花色,我还以为看不到了呢,您瞧瞧……我这里好些呢……这片,这片,您瞅,这上面还有印儿呢!”
  江鸽子探头看过去,看到一个圆盒子标记:“盒子?”
  黄伯伯笑眯眯的,珍惜的摸摸这个盒子标记说:“这个啊,这是老梧桐巷子,胭脂行当家的瓦啊……”
  江鸽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好半天儿他带着一丝探究的语气问了一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来着。”
  他看看黄伯伯的双手。
  晨曦里,这老人一双露着青筋血脉的手指头上缠满了老胶布。他是真的在破房子里扒拉了半夜,大概夜深,老头儿老眼昏花,这两只手就没少受罪。
  这段时日,他着实辛苦了,满大街的帮衬老街坊卖点老家当,五文八文的在那边,顶个大日头,摆个破桌子给人争取毫厘的利润。
  黄伯伯声音里露着愉快的问他:“您想问啥?啥都成的,这老常辉郡,老巷子,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您尽管问就是!”
  “您……”江鸽子犹豫了一下说:“您不累么?”
  黄伯伯不懂他的意思,却摇摇头说:“不累啊?您说昨晚上?哎呀……我帮您,也是帮我自己……我在那边也有抽头,您别过意不去,人家贵人给我钱儿了……我不要您的玛瑙球子,您就安心吧!我的杆子爷儿!咱啊,不是贪财人儿!”
  这老头一口一个爷儿,爷儿的,喊的江鸽子的心里暖呼呼的。
  江鸽子也心情好了起来,他逗他说:“我是说,早以前,您管何家的孩子我理解,可您好像……”
  他冲着巷子口扬扬眉毛。
  江鸽子说的是邓长农跟林苑春。
  没错儿,全世界,全巷子都说江鸽子好。
  可江鸽子的地球根性是绝对存在的,他独!
  独善其身那个独!
  即便是他管了老三巷,生了一棵树,他依旧觉着世界观与这边还有沟,这一点是不管他多么努力,如何遮掩,都存在的实际问题。
  黄伯伯有些茫然的啊了一声,他到底是个聪慧人,好半天儿,他豁然的笑了一下说:“还以为您问什么呢!”
  这老头儿四处看看这老巷子,笑的甜蜜蜜的晃悠着身体,哼歌一般的说:“为什么要管邓家跟林家的崽儿?哎呀……为什呢?这是为什么呢?”
  江鸽子点点头,是呀,为什么啊?
  不是我护着的,跟我没关系的,我管他们去死!
  黄伯伯爱惜的一片一片的又将那些烂瓦片放好,好半天儿才说:“怎么说呢?其实……那事儿吧,说起来就远了,你老伯,哦,就是我爹……活着那会吧,他不着调!赌博,败家,还不给妻子儿女一个好脸,你老奶那时候要强,在外地接了纺织厂的长活,一年就归家一次,放下钱儿,转日就得步行十多里地回厂子,那会都不好过,都给外姓王扛活……”
  这老头在忆苦思甜呢!
  江鸽子细细看这老头儿表情。
  可说事儿的时候,他老脸上的表情倒是不很痛苦,就像说邻居家的琐碎事儿一样:
  “那时候,我们几家……都住戏班子老院儿,我家,何家,邓家,林家,还有个老秦家……老秦家你没见过,他家……算了,不提了。
  就说,那会子我跟你几个姑太吧,那……日子!煎熬!苦!!吃不饱,穿不暖的,都是小事!你老伯那会儿,把你老奶留下的养家钱输了不说,回头他就卖了我,你大姑太那时候也不大,为了吃饭,就去冷库批发冰棍儿到处卖……旁人卖东西的都有固定的点儿,她怕冰棍化了,每次都是拖着带轮儿的冰棍箱子,奔命一般跑……可不就是奔命呢!这人呀,能活下来都不容易,是吧?”
  江鸽子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你姑太能吃苦,那时候卖了钱,怕被爹抢了,我们就像狗一样的满大杂院挖坑,藏几个度日钱儿……我们咋活过来的?哦,大冬天,从当铺趟着雪穿单鞋回家,邓家的阿爷脱了棉褂子给我捂脚,还给我烤了个热红薯,何家老太太想给我做个棉褂子,就拆了全家的棉袄,这边揪一朵棉花团儿,那边揪一朵,后来就给我做了个最厚的棉褂子……”
  他甜蜜的记忆着。
  “你说,那会儿,人家帮咱是图啥?”
  黄伯伯拍着胸口说:“就凭着良心呗,看不过去,就管!就不服!就正义!人心有个坎儿,不管,你就过不去!你就睡不着!咱老街坊都这样,我说爷们,难到您不是?”
  江鸽子笑了起来:“我不是!”
  他确定自己不是。
  黄伯伯一副你瞎说的样子撇嘴。
  江鸽子好奇的继续打听:“那您,恨我老伯不?”
  “恨!”
  很利索的回答。
  说完老头儿又是一声长叹:“他老了那会,出不了门,也动弹不了了,就说后悔了,哎……那是爹呢,你也不能饿死他不是?
  那会我们也大了,他也欺负不了了,后来,我们就送送饭,你姑奶她们初一十五进屋帮着干干活,别的时候我们也不去,我们恨呢!那是爹,我们知道,可就是不想看他的那张脸!可他总是叫,想着法子喊我们过去,我们去了,他就哭,一直哭,尽说点没用的!”
  黄伯伯看着天色,万里无语,今日是个好天儿!
  他的眼神这会子倒是悲哀了:“你老奶那时候是活活累死在纺织厂的,那时候我没出息,马车都雇不起……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七十斤,那人啊,瘦的是一把柴杆子样儿,我跟你姑太太几个人,也不费什么劲儿就把她背回来了,葬你老奶那个棺材,是邓家老奶,林家的老奶,她们卖了头发换来的……”
  生在红旗下的江鸽子有些思念祖国了。
  好半天儿他才说:“那……后来呢?”
  这话问的!
  像个小孩儿。
  黄伯伯笑笑:“后来?后来内乱了,原来咱们老郡州这一片都归老外姓王管着。他家不是人,剥削霸道不讲理,郡里面人就像他家私奴一样。后来就犯了众怒呗!最后一代的老外姓王一家,就被撵了出去,流放到了自由巷,那家子是缺了大德了,这也是他们的报应!”
  说到这里,黄伯伯脸上露出百分百的鄙夷表情,还厌恶的吐了一口吐沫到:“自打开国的老祖宗把咱这几个倒霉地儿分给那家人,你就看这几百年吧,外面是什么日子,咱这里是什么日子,那是没一日好过的时候……现在多好,自打咱这地方归了爱王爷,那好日子就来了……您信么,会越来越好的!”
  “哧……”
  江鸽子笑出了声!
  这都他妈什么称呼?
  爱王爷?
  还爱世界呢!
  站在女贞树下的俞东池,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第34章
  江鸽子回到了常青山的一幕山庄, 然而他只住了两天, 就回到了山下, 并住进了老戏台下面的地下室。
  那山上是一天都不能多呆了。
  并非是他在山上受到了什么怠慢, 相反,俞东池看重他,就恨不得一条鱼分三十种做法,一块一块的剥了鱼刺亲手喂到他嘴里去了。
  能看出来,这位先生在使着全身心的力量在讨好自己。
  江鸽子不傻,他能感觉出,这种讨好并非怜才, 而是发育自另外一种情感。、
  然而,三观不同, 江鸽子就是不舒坦,感觉自己的一切都与这位先生的环境格格不入。
  总有人不经意的会用看上去特别“善意”的方式, 针扎到他的神经, 最后他只能十分粗鲁的转身离去, 偏偏那厢一片坦然,满面无辜,充分显露出他的不体面以及没教养。
  一幕山庄每天来客很多,俱都不是江鸽子这个阶级可以产生交际那类人。
  艺术家,学者, 名门出身的本地名流, 他们依附在新主子的旗下, 都积极表现, 个个想显露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意图得到赏识卖上个好价格。
  俞东池重视江鸽子,他不接待时,就把江鸽子推到了主位接待。
  这是怕他无聊,希望可以解他寂寞。
  就这样,连着两天,那些人就在江鸽子面前畅所欲言,充分表现。
  而江鸽子并不觉着,俞东池稀罕他,他就应该得到特权,并且,他对受到各种看不见,摸不透的揣测还有观察,十分反感。
  偏偏他是客人,又被动的被俞东池拉着,进入一个怪圈。
  怪圈里的人,他们受过最好的教育,哪怕真的是真想与他交好,可他们说的话,江鸽子觉着,一多半是听不懂,插不进去的。
  虽然,他也没有丝毫想插进去的意思。
  对他们言谈举止露着九州特色的优雅风骨,却难免嗤之以鼻。
  最初他心想,这些二傻子,他整天吃饱了撑的慌,来找自己做什么呢?
  都不认识!
  他们说花鸟鱼虫,说弈式书画,说安洋大将的守真贴,还有某某年,某某日我家先祖殿前奏议的那个名篇,你可有在最新的权威杂志上看到?还有各种玄之又玄的养生妙方,都不要钱儿的,做人情送给江鸽子。
  江鸽子始终沉默的坐着,虽他被俞东池安排坐在比较中间的位置,然而他并没有成就高盛的祖先,更没有品德名望流传百世的亲戚。
  看他沉默,那些人又机灵体贴的换了话题。
  又说如今有的。
  远在北方的森林,有最纯净的光与气候,漫步山居可看到最美的晨曦。
  山居下的小镇,耸立着自古第一情痴的铜像,采摘路边刚吐露芳华的雏菊献上,便觉心灵遭受一番洗涤。
  他们吃过海边小巷内配了洋葱沫子的古怪可可,每年都要醉卧在自己的葡萄酒庄,吸着全世界最好,一口价值五百钱的空气,还要不时的用优美的语言,不露脏字的讥讽费吉纳多人的粗鲁,以及开波人的吝啬。
  啊哈哈,我与你们这帮孙子说点什么呢?
  我隔壁住着个钱太太,她用一个碗,要了四十三年虾酱,她白吃三条巷子,竟没半个人说她不好的闲话。
  厉不厉害?
  怕了没有?
  江鸽子始终沉默,就干坐着干听。
  一边腹诽,一边总是犹如啊q一般自我安慰。他想着,你们这群盖尔土老帽见过什么啊?
  八百年历史就开始上蹦下跳的觉着自己是个城里人了?
  见到城墙边儿没有?
  紫河车了解一下?
  冬虫夏草了解一下?
  吃点人参就觉着自己可以遗臭万年了?
  虽我大华夏只有一个两代加起来超越八百年的周王朝,可,你们见过红么?
  五千年江山浸染朱门,数幕红颜朝露显赤,绛唇红楼望朱紫,年华坠地胭脂香,更有忠义丹心染红生(戏剧英雄的红脸谱),这是红!
  你们见过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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