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他梦见, 他在宴会上独自枯坐了许久,之后打算出去透透气。刚起身,便有宫女来唤他去后殿。那宫女的五官,分明是他熟悉的点翠姑姑, 但神情却是陌生的。
  冰冷厌恶地睥睨着他, 光是眼神就扎得他难受。
  他跟着点翠去了后殿, 迎面而来的便是宫妃们意味深长的打量。君怀琅佯装不知, 等来了淑妃轻飘飘的一个命令。
  “带令欢出去透透气吧。”她眼都没抬, 淡淡地说。
  君怀琅心下有些生疑,却也算如蒙大赦, 想去拉君令欢的手。却见君令欢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侧,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 怎么同自己这般生分?
  一直到走出了大殿,君令欢才抬起头。
  还好。那双眼,干净而清澈,没有那些令君怀琅窒息的厌恶和打量。
  “谢谢哥哥!”她笑道。
  这语气中有点让君怀琅陌生的拘谨,“哥哥”二字前头,还隐约有个什么前缀,君怀琅听不清。
  这之后,他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怪异,带着妹妹去玩。妹妹先去了御花园, 之后便要去梅花林看灯。梅花林正中的那盏灯最好看,君怀琅忍不住, 去给君令欢摘了下来。
  梦中, 他身轻如燕, 穿梭过梅花林狭窄的小径, 飞身上了水中央的太湖石, 将那盏宫灯摘了下来。
  可等他回来,君令欢却不见了。
  他急坏了,立刻就要去寻君令欢。但是立刻,他就被一群人按住,跪在了御花园外冰冷的青石上。来自周围的斥责让他耳中嗡鸣,却又百口莫辩。
  “你们抓我做什么,还不先去找人?”君怀琅急道。
  可周遭的太监和侍卫,没一个搭理他的。
  后来,他被拽到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所有人都站着,唯独他是跪着。
  “陛下,请您先派人寻令欢回来!”他看见清平帝,顾不上其他,焦急地说道。“令欢从不乱走,怕会出什么意外!”
  可清平帝像是没听见一般,对着他勃然大怒,那模样让君怀琅感到尤为陌生。而周遭,所有熟悉的人,神色各异,但看向他的眼神却都是陌生、厌恶而冰冷的。
  不过幸而,没过多久,君令欢就被找回来了。
  君怀琅心下担忧,急切地看向她,却对上了君令欢惊惧而害怕的双眼,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
  甚至撞见了君怀琅的双眼后,君令欢浑身一颤,直往她身后那人的怀里躲。
  这之后,众人指责的目光、皇帝重罚他的命令,都模糊在他大脑的嗡鸣中。他看着每一张熟悉、却露出可怕神情的面孔,浑身发冷,被一股令他窒息的痛苦裹挟着。
  他茫然四顾,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而通常,他的梦,也是在这里醒来。
  君怀琅猛然回过神,看向薛晏。
  薛晏没有看他,但眼前的场景,却令君怀琅无比熟悉。分明是同样的景象,只是梦中,他跪在了薛晏的位置上。
  难道君令欢会在薛晏去取宫灯的时候,独自跑到冷宫里,又莫名地开始惧怕薛晏?他梦中的经历,就是今日薛晏身上发生的事?
  那么……这其中,分明还有其他人做了些什么事。
  所以前世,薛晏和妹妹,分明就是因为那个人,闹出了一场误会。
  而就在这时,金吾卫已经得了皇帝的命令,上前要将薛晏拉扯起来,带出去用刑。
  君怀琅顾不得许多,两步上前,挡在了薛晏身前。
  “且慢。”他说道。
  金吾卫没想到这位世子殿下还有抗旨的胆子,还是在皇上盛怒的时候,一时间面面相觑,停在了原地。
  君怀琅看了薛晏一眼,就对上了薛晏抬起的眸子。
  色泽浅淡,带着一股黑沉如墨的凉意和漠然,目光落在殿上的皇帝身上。虽不是冲着君怀琅的,却冻得君怀琅后背一哆嗦。
  他忽然想到,他梦中所经受的那些,都是薛晏此时正在经历的。
  君怀琅身形一动,挡住了薛晏的目光,站在他和清平帝之间,将他拦在了身后。
  “还请陛下息怒。”君怀琅道。“令欢受了惊吓,尚未言明原因,还请陛下明察之后,再作决断。”
  皇后看了一眼盛怒的皇帝,又看了一眼旁侧正抹着眼泪的好友,有些责备地提醒君怀琅道:“怀琅,不可妄言。”
  清平帝压抑着怒火,问道:“难道朕还没有明察么?满宫上下,令欢唯独怕他,又是被他带出去弄丢的,朕还要查什么?”
  君怀琅深吸了一口气,平稳地对答道:“实是五殿下与臣兄妹二人从无过节,臣便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也幸而他前世为官几年,能在金殿上对答如流,能招架得住清平帝此时的怒火。
  清平帝皱眉,却又不好发作。片刻后,他勉强开口道:“那你去问。”
  君怀琅领命应是,起了身。
  转身走回去时,他又对上了薛晏的目光。那神色,似是没回过神,又翻涌着些君怀琅看不分明的情绪,像海面下汹涌的旋涡。
  那双眼,只定定地看着他。
  君怀琅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转开了目光。他径直走到君逍梧的面前,伸手将他怀中的君令欢接了过来。
  君令欢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些许,此时小声抽噎着,还呜咽着唤了声哥哥。
  “令欢告诉哥哥,方才是怎么了?”君怀琅单膝跪在地上,将君令欢揽在怀里,一手顺着她的后背,轻柔地问道。
  他刻意让君令欢背对着薛晏,而他此时的神情,便全落入了薛晏的眼中。
  君令欢揉了揉眼睛,抽噎了半天,才小声道:“要吃人的。”
  君怀琅一愣:“吃什么人?”
  君令欢往他怀里躲了躲,接着磕磕巴巴地说道:“他们说……五皇子哥哥,他要吃人。所以就带着欢儿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可是他们都走了,只有欢儿留在那里。”
  说到这儿,君令欢的声音又染上哭腔,抽噎了起来。
  君怀琅一愣,接着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听到小姑娘呜咽着的奶猫儿似的声音,他连忙倾身过去,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心痛之余,君怀琅被自己所寻到的真相惊得有些胆寒。
  前世,这件事情是发生过的,薛晏也因为君令欢的指认,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从这以后,君令欢一定避他如蛇蝎,毕竟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最是好吓唬。
  ……所以,薛晏在书中的话,就有了解释。
  原来,君令欢就是受了她口中的那个“他们”的欺骗戏耍,从而和年少的薛晏结了仇?而此后漫长的岁月,君令欢不明不白地被此后的薛晏侮辱,也是因为这些人不计后果的随意玩笑?
  君怀琅胆寒之余,嘴唇紧抿,目光中泛起凛冽的冷意。
  而殿中的人,也都听到了君令欢说的话。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连皇帝的怒火也僵在了脸上。
  君逍梧反应过来,顿时暴怒起来。他顾不得君臣之仪,问道:“令欢,是哪厮胡言乱语吓唬你的?告诉二哥,二哥这就去揍得他三天下不来床!”
  君怀琅连忙抬眼制止他,免得大怒的君逍梧又吓到妹妹。
  君令欢哽咽的声音又重了几分。君逍梧连忙蹲身,一手顺着她头发,放缓了声音,问道:“令欢,告诉二哥,是谁说的?”
  君令欢抽噎着思索了一会儿。
  “恩泽哥哥。”她说。“还有二皇子哥哥。……其余的,令欢都不认得了。”
  君怀琅抬起头,看向了殿上的清平帝。
  清平帝自然也听到了君令欢的话。他未曾想到,此事还与他其他皇子有关,又听得二皇子说了些什么“吃人”的话,更为恼羞成怒,怒道:“还不来人,速去将他们二人带到朕面前来!”
  聆福连忙领旨,快步跑了出去,吩咐小太监去寻人。
  不出片刻,那二人便被带了来。
  君怀琅看见,薛允谡仍旧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不过细看便能看出,那镇定全然是装出来的。而他身后的君恩泽,早就瑟缩着肩膀,走路的腿都在打颤。
  自家养出了一只白眼的狼。君怀琅冷冷地心想。
  待二人进来,在清平帝面前跪下,就听清平帝质问道:“老二,将君家大小姐带到冷宫去的,是不是你?”
  薛允谡此时,心下正恼怒着。
  谁知道带个小女孩儿会那么麻烦?走也走不快,胆子还小,带在身边,分明就是个累赘。
  他本来不过是向几个世家子显摆,说自己敢带他们去那闹鬼的冷宫。几个世家子都兴奋得很,他就也来了劲,将他们领了去。而这小丫头,被他们带了一路,随口吓唬了几句,就吓得不敢走了。
  但是此时再将她送回去,也太费事了。更何况,他将这小孩儿带走,就是为了给薛晏找麻烦,哪儿有送回去的道理?
  只好勉强带着。
  待到了冷宫,几人因着里头阴森的气氛更加兴奋,便有人提议要到里头的宫室里看看。可是这小丫头胆子又小,动作又慢,跟着谁都是拖累,故而几人谁也不愿意带她。
  薛允谡自然也不愿意。他干脆便找了个借口,把君令欢随意安置在了一栋角楼上。为了防止她乱跑,薛允谡还吓唬她,说若随便离开的话,一定会被化身恶狼的薛晏捉住,此时正是深夜,是他吃人的时候。
  薛允谡多吓唬了几句,角楼里环境又阴森,待看到君令欢面色惨白,动也不敢动了,他才放心去玩。
  谁承想,几人玩起了,就全都把那个小累赘忘了。等到他们想起来还有个君令欢的时候,君令欢失踪的事儿,已经在宫中传遍了。
  不过幸而,他们当时喧喧嚷嚷的一群人,没人注意他们多带了个小女孩。更何况,冷宫方圆十几丈都无人看管,更没人知道他们将君令欢带到冷宫去了。
  所以,薛允谡得知君令欢失踪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警告同去的那几人。
  “嘴可都严实点儿。”他说。“今日咱们谁都没去过冷宫,记住了?”
  反正那小丫头片子都吓傻了,一心又只在惧怕薛晏,肯定不会说漏嘴的。她也就是在那儿挨挨吓,没什么生命危险,反而让她能涨点教训,以后少可怜那个煞星。
  而那群公子哥,本就闯了祸,谁也不敢担责任。如今领头的二皇子让他们缄口不言,他们自然也什么都不说了。
  却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片子自己学会告状了?
  听到皇帝质问,薛允谡顿了顿,接着镇定道:“父皇,儿臣从没去过冷宫啊,今日宴后也没见过令欢妹妹。”
  说到这儿,他佯装不解地四下看了一圈,问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令欢妹妹认错了人?”
  他的演技颇为拙劣,打眼一看就知是在说谎。清平帝露出不悦的神色,瞥了一眼旁侧的君恩泽,问道:“二皇子今日果真没去过冷宫?”
  君恩泽虽早就得了薛允谡的提醒,但到了皇帝面前,还是没那么大的胆子。他跪在那儿,腿不停地抖,只一个劲地摇头,全作不知道。
  清平帝自然不会看不穿这小孩子骗人的话。反倒是这二人众口一词地骗他,更令他觉得恼怒。
  “还不知悔改,竟学会诓骗朕了?”清平帝怒道。“非但不知错,还想隐瞒?”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的张贵人坐不住了。
  薛允谡是她亲儿子,张贵人又是进过冷宫的,最怕见皇上发怒降罪。见她儿子闯下这么大的祸,皇上又不信他,张贵人连忙起身,匆匆在清平帝面前跪了下来。
  “皇上,谡儿向来是个好孩子,从不会骗您啊!还请皇上明察!”
  清平帝怒道:“他这般作态,还不是在骗朕?”
  张贵人忙道:“这孩子胆小,心又善,一定是被吓着了,才在皇上面前失仪的!再说,永宁公家的小姐是五皇子弄丢的,怎么能怪在谡儿身上呢……”
  就在此时,一道清越的声音打断了她。
  “娘娘。”君怀琅开口道。“若二殿下犯了错,您代他欺瞒陛下,可是欺君之罪了。”
  张贵人回过头来,就见君怀琅正冷冷地看着他。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张贵人怒道。“黄口小儿,你懂得什么!”
  君怀琅只看着她。
  他那双浓黑深邃的眼,向来是清冷而柔和的,像游离世外的隐仙。但此刻,这双眼锋锐无比,且在对方的质问下,气势压过对方一头,分毫不见畏惧。
  君怀琅看着殿上这几人睁着眼说瞎话的模样,心下燃起了汹涌的怒火。
  他们还晓得怕?那做下这等事时,怎么不知道怕?
  将那么小的女孩儿丢在废弃的角楼上,没有半点畏惧,将罪责甩在薛晏身上,也理直气壮。怎么到了让他们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时,他们就开始怕了?
  前世,君令欢因为他们而受的罪,可比这可怕千百倍。
  越是愤怒,君怀琅的思绪却越是清明。他的目光掠过这几人,目光中露出讥讽的笑意。
  “二殿下,下次狡辩之前,不妨先行整理衣冠,省得露出马脚。”他说道。
  薛允谡一愣,便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袍。
  君怀琅接着道:“冷宫的角楼年久失修,楼梯上有厚厚的灰尘,红木扶手也腐朽了。那楼梯极其狭窄,我们前去寻找令欢时,即便武功高强如逍梧,身上也蹭到了朽木的碎屑,更何况二殿下您呢。”
  众人看去,就见薛允谡袍角却有不起眼、却尤其分明的灰尘,手肘、后背上,也有朽木蹭到的痕迹,甚至衣袖还被朽木划出了一道破损。夜里灯光暗,在外头尚且看不清,但永乐殿后殿灯火通明,他通身的痕迹,顿时便无处遁形了。
  薛允谡顿时便慌了神,君恩泽已然吓得跌坐在地,小声啜泣起来。
  “这……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许是谡儿淘气,在外磕碰着了,也未可知……”张贵人仍不死心。
  “住口!”清平帝打断了她的话。
  宫中办宴,哪里不是一尘不染,上哪儿去弄得这般灰头土脸?清平帝只觉得自己脸面都被丢尽了,怒意也拔高了一层。
  “今日乃朕千秋宴,你们闹得这般乌烟瘴气,是给朕送的贺礼吗!”清平帝大声斥道。
  张贵人顿时不敢言语了。
  清平帝急喘了几口气,才接着吩咐道:“将二皇子带下去,闭门思过一月,抄写太祖家训百遍,何时抄完了,何时放出来,连他母亲都不许探视!君家这个小子,德行有亏,不许再做皇子伴读,择日将他送回亲生父亲身边教养!
  还有同行的几个官家子弟,不懂劝谏皇子,反倒一同胡闹,查出是谁,统统将他们父兄罚俸半年!”
  整个后殿落针可闻,众人皆噤若寒蝉。张贵人一听此话,登时要晕过去。
  君怀琅听到他的圣旨,却有几分怔愣。
  方才罪责是薛晏时,分明是要挨打、跪佛堂的。而轮到了二皇子,却不过是轻飘飘地禁足、抄祖训。
  这几个世家子,倒是都罚得够重。且不提将要被逐出京城的君恩泽,只说那几个世家子,都直接罚到了父兄头上。不仅家中男丁在朝中丢面子,回家也少不得一顿好罚。
  说到底,重罚他们,也是因着他们“带坏”了二皇子。二皇子于清平帝,还是亲生骨肉的。面上虽是君臣,骨子里仍旧是父子。
  而薛晏……
  “薛晏,虽今日罪责不在你,但既得了淑妃的吩咐,就该照管好妹妹,怎能将她一人丢在原处?你今日板子不必打了,但佛堂仍旧要跪,跪到明日天亮便罢了。”
  清平帝接着说道。
  他料理完众人,接着便见那钉子似的跪在堂下的薛晏。
  众人都罚了,唯独他好像是无辜的。这反倒让清平帝心里不舒坦了起来,像是自己冤枉了他,白教他在这儿跪了一遭似的。
  于是清平帝轻飘飘地开口,给他安了个罪名,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反正罚他罚得多了,也不在这一次两次的。
  ——
  君恩泽离开永乐殿后殿时,皇后正留了永宁公和沈氏说话。二皇子早被人簇拥着走了,他孤身一人,旁边连个跟随的下人都没有。
  君恩泽腿是软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
  他父亲发配的地方是岭南,听说那儿有瘴气,能把好端端的人毒死。他是死活都不愿去的,他父亲也舍不得他受苦,求了永宁公,才总算让他留在了永宁公府。
  虽是寄人篱下,但也好过去岭南。更何况,他又是二皇子的伴读。那可是皇子身边的红人,贵不可言,谁也不敢看轻他,在一众门庭高贵的世家子中,他也是出挑的。
  可现在,全都没了。
  触怒了皇上,二皇子也救不了他。对二皇子来说,不过是个戏耍了贵女的罪名,可对他来说,那就是教唆皇子的重罪。
  君恩泽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奔波上万里,到满是瘴气的岭南去了。
  他无心回到宴会上,只得在太液池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面前,结了一层碎冰的太液池波光粼粼,池畔花灯闪烁。湖对面,重重宫阙碧瓦飞甍,雕梁画栋,辉煌的灯火倒映在湖中,宛如瑶池仙境。
  从前,他还能当自己是这儿的一员,可如今,他被仙境抛回了凡间,像场梦似的。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四殿下?”君恩泽惊讶地转过身,就见四皇子薛允泓站在他身后。
  他与二皇子总是在一处的,只是这位四殿下温润如玉,寡言少语,向来不与他们一同生事。方才,也正是他眼尖,看到了君令欢在那儿。
  “若是五弟将这孩子弄丢了,怕是父皇又要狠狠怪罪他呢。”当时,薛允泓笑着这样说。
  薛允谡诧异:“薛晏带她出来的?你怎么知道?”
  “似是看见了,许是我看错了吧。”薛允泓笑着摇了摇头。“若二哥好奇,可以去问问。我吃多了酒,这会儿吹风有些头疼,就先告辞了。”
  君恩泽有些疑惑。
  当时,四殿下就回去歇息了,怎么这会儿酒就醒了呢?
  见他面露疑色,薛允泓笑了笑,淡淡道:“方才我正休息,听到吵闹,就出来看了看。听说你与二弟出事,我有些担心,便来看看你。”
  君恩泽露出感激的神色,同时又落下了泪来:“多谢四殿下挂怀。只是从今往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怎么会没有见面的机会呢?”薛允泓惊讶道。
  君恩泽说:“岭南那么远,我哪儿有机会再回来呢。”
  薛允泓却笑着摇了摇头。
  “只要二皇兄舍不得你,再远的地方又有什么干系?”他说。
  君恩泽一愣:“您的意思是……”
  薛允泓温和地道:“你自幼陪伴在二皇兄身边,此等情谊,谁比得了?等你要走时,寻个由头和二皇兄见一面,只说辞行,皇上不会不准的。到那时,你同他哭一哭,二皇兄那般心软,一定会记挂着你,不会让你在岭南受苦太久。”
  君恩泽的神情逐渐转喜。
  对啊!他怎么忘了!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可宫里的贵人就不一样了啊!
  薛允泓见他听进进去了,不由得又笑了一声,叮嘱道:“届时,你只说舍不得二皇兄,再说是薛晏害你。二皇兄那般讨厌薛晏,一定会替你做主,想办法让你回来的。”
  君恩泽连忙字字句句都记下,连连感谢薛允泓提点。
  “哪里是提点。”薛允泓笑道。“不过是我也舍不得你就这么走了,故而替你想个主意。”
  二皇子殿下对自己情谊深厚,四皇子殿下也舍不得自己呢!君恩泽顿时飘飘然了起来。
  果真,他这么些年的钻营,都是有用的。
  “既已想通了,便回宴会上去吧。”薛允泓笑着点了点头,道。“湖边风大,你穿得单薄,不要冻着了。”
  君恩泽自然不疑有他,行礼告辞了。
  既然有的是机会回来,那他也不必忧心了。世家子中,他还有几个交好的朋友,自己还需回去,同他们联络联络情谊。
  薛允泓笑着目送他离开。
  “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他轻笑着自言自语道。“古人诚不欺我。”
  就二皇子那点本事,又没个有势力的母家,拿什么把君恩泽救回来?他让君恩泽去求二皇子,不过是发挥那废物最后一点用处,激化二皇子和薛晏之间的矛盾罢了。
  薛允泓负手,看向灯火辉煌的湖面。鳞鳞灯火映在他眼中,却照不出一点温度。
  他想要收拾谁,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借力而为,是他母妃教给他的,为君的第一课。
  就像当年,他和薛晏前后脚出生。他母妃那时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不受宠的宫嫔,薛晏的母亲容妃,却是艳冠后宫的宠妃。当时,中宫皇后多年无子,所有人都盯着容妃的肚子,他母妃就能够借多方之力,让容妃暴毙、薛晏失宠,让原本属于薛晏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现在,他也有这个本事,借助那些没脑子的蠢货,自己兵不血刃,就能让薛晏愈发失宠,永世不得翻身。
  毕竟他母妃说了,有旧仇的人,需斩尽杀绝,才省得给自己埋下祸根。
  只是那些蠢货,都不经用了些,像是劣质铁剑,还没砍死人呢,刀刃就卷了。
  薛允泓看着满湖灯火,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
  ——
  皇城的东西六宫正中间,建了一座七层高的佛塔。佛塔前有间宏伟的大殿,供着佛龛。佛龛前日夜香火不绝,夜间偏殿里仍有守夜的和尚敲木鱼,一声一声的,回荡在夜色中。
  已经是深夜了,远处空寂地传来打更的声音。
  薛晏跪在佛堂正中,抬头便是几丈高的金身佛像。那佛眉目慈和,神色悲悯,微微垂眼,俯视着身前。在他周遭,罗列着一百零八尊罗汉像,各个神色各异,双眼圆睁,静静立在摇曳的烛火中。
  薛晏抬头,正能对上佛像的双目。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发出了一声气音的笑。
  “傻不傻啊。”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我这种人,有什么值得的。”
  他承认,自己今日是因着一时失神,做了不理智的事,才着了那粗劣的道。这是之前从没发生过的,因为从前,他的生命一直千篇一律,从没遇到过君怀琅这样的人。
  但是,也算歪打正着。东厂在等他真成落水狗的那天,他也在伺机而动,等着一个让东厂完全信任自己的机会。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这个机会。
  他只需静静等候着众人处置自己。处置的手段通常也没什么新意,他也从没有解释的习惯,只等着罚完了,靠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引来东厂的那群狼。
  但这次却不太一样。
  君令欢不见了的时候,他头遭产生了慌乱的情绪,脑子里空空一片,竟只剩下了君怀琅的模样。
  他猜得到君怀琅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所以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不是利用此事,而是要循着痕迹,去将君令欢找回来。可恰好此时,淑妃派人来寻君令欢回去吃点心,便恰好撞见了他,当场扣押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匆匆赶来兴师问罪的众人、密不透风的金吾卫、暴怒的清平帝。
  这场景,对薛晏来说并不算陌生,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
  但是这次不同的是,没多久,他就看到了焦急赶来的君怀琅。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薛晏的胸口像是被攥住了,令他喘不上气来。
  他头一次想解释。
  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众人只想罚他,没人想听他解释,他也没这个白费口舌的兴趣。但是这一次,他却想要告诉君怀琅,自己并非故意。
  但是,薛晏却没说出口。
  无论他知情与否,都是他疏漏,让君怀琅的妹妹不知所踪。他看到君怀琅焦急的神色,竟只想任凭对方责备、痛斥自己,或是寻个法子让自己受罚,好抵消自己带给他的难过。
  但是君怀琅……仍旧没有。
  薛晏以旁观的角度,眼看着君怀琅一步步替他脱罪,找到了将君令欢骗走的人,还了他一个清白。
  清白,这词对他来说,陌生得有些好笑。
  薛晏一直以为,清白这样的物件,对他来说并没什么要紧的。是不是他做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来说,最终的结果有没有利用价值。
  只是他从不知道,趋向光明是人之本性。他以前不在意自己的清白,只是因为从前并无在意的人罢了。
  东厂得了薛晏被冤受罚的消息,第一时间派了小魏子来。虽说与情报有出入,薛晏并没有挨打,只是在佛堂罚跪,但小魏子还是传了吴顺海的话,说心疼他无故受罚,吴公公择日便要来与他相见。
  “公公别说,虽说五皇子受的罚不重,但我瞧着他的神色,却有些不对头。”小魏子回禀吴顺海的时候,这般说道。
  吴顺海闻言问道:“哪里不对头?”
  小魏子沉思了半天,也说不上来。
  “总觉得不太对劲,眼神有些发空,又像是在想些什么。”他说。“就像半边魂儿被妖勾走了似的。”
  吴顺海闻言,笑出了声。
  “想来是兔子被逼急了,正寻思着怎么咬人呢。”他浑不在意地说道。“还被妖勾走了魂?多读些书,凭白胡言乱语,没得让东厂遭人笑话,说这些番子都是胡乱说话的睁眼瞎。”
  小魏子挠了挠后脑勺,没敢反驳吴公公的话,连连应了几句是,便退了出去。
  不过……他还是觉得差点儿意思。
  五皇子那神色,没那种大仇难报、咬牙切齿的恨,只是空,确实像是被勾走了魂儿啊。
  不过想来也是,哪来的妖祟能这般大胆,敢在佛祖面前勾人呢。
  ——
  君怀琅回到鸣鸾宫时,夜已经深了。君令欢受了惊吓,被早早领去睡了,君怀琅却睡不着,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他没想到,前世看似扑朔迷离的、君令欢和薛晏之间的龃龉,竟是这样造成的。
  以薛晏的身份活过一遭,他才身临其境地感受得到,薛晏每日所经受的,是怎样的处境。所以,曾经给了他些许温情,之后又亲手打破了君令欢,就成了前世他报复的对象。
  君怀琅觉得,自己是该恨他的。君令欢从头至尾都无辜,却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无论罪魁祸首是谁,事情都是薛晏做下的。
  但是,君怀琅却又恨不起来。
  正因为经历过,君怀琅才能体会到那种孤立的痛苦是多么难耐,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也正因为如此,那片刻的温情就显得尤其珍贵。失去比从未得到要痛苦得多,获得温情后,曾经给予温情的人,一脸惊恐地躲避、惧怕着自己,也比来自其他人的恶意,更令人难以接受。
  君怀琅知道,比起薛晏,自己应该痛恨的是那一众将薛晏逼迫至此、又捉弄君令欢,让她害薛晏受刑,强让他二人扯上仇怨的人。
  薛晏是一处火坑,触之即死,是那群人将君令欢推了进去。
  但是,那群人背后,却又是多么庞大的一众群体。今日之事,明面上是二皇子陷害君令欢,但实际上,在他背后,是默默纵容的宫中众人,和不分青红皂白的清平帝。
  即便今日,薛晏已经和君令欢的走失撇清了关系,清平帝不还是找到了由头责罚了他吗?
  君怀琅抬头看向外头的夜色。
  摇曳的灯火之外,是一片如墨的黑沉。
  就在这时,拂衣推门进来了。
  “大少爷?”拂衣一手提灯,小心翼翼地往里望了一眼。
  “嗯?”君怀琅看向他。
  拂衣看见了他,便笑了起来,接着打开了门,吩咐身后的几个宫女进来:“奴才见您屋里灯没熄,就料想您还没睡。今日宫宴上没多少吃食,奴才见娘娘宫中的小厨房给娘娘做夜宵,就让给您也做了一份。”
  几个宫女捧着玉盘,飘然进来,没一会儿就将君怀琅面前的小桌摆满了。
  七八样点心小食,量都不多,但胜在精巧,都是合君怀琅的口味的。君怀琅看着他们布菜,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果真觉得腹内有些空。
  宫中宴会,要招待的贵人极多,菜式又需样样精致,仅一个御膳房,往往是忙不过来的。故而宫宴的菜品,分量上通常供应不足,只够垫垫肚子。
  等菜布好了,拂衣又给他放好餐具,将象牙箸放在了他手边。
  君怀琅却忽然问道:“佛堂离这儿远吗?”
  拂衣愣了愣,自己也不知道,看向身后的宫女们。
  其中一个道:“回世子殿下,不远。出了东六宫的大门,再走一炷香,便能到了。”
  君怀琅又问道:“可有人看守?”
  那宫女掩唇笑道:“佛堂可是人人都去得的,除了寻常的侍卫把守,便也只有僧人了。”
  君怀琅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方才,他看到那些点心,脑中忽然想到的,竟是薛晏。
  他今夜宴会上,肯定也没吃多少东西,还需得在佛堂中跪一整夜,跪到天明。
  君怀琅心中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
  片刻后,君怀琅发现,自己完全压抑不住那想法。他抿了抿唇,难得任性地开口道:“拂衣,将这些吃食统统收拾起来,我要出去一趟,不必跟着。”
  拂衣不解:“您是要……?”
  君怀琅道:“不必问,也不要惊动姑母,去收拾吧。”
  他心道,反正陛下只下了令,让薛晏跪一整夜,却没说不许他吃东西,不许人去探望他。
  反正前世的因果已经弄清楚了,这一世,想来薛晏不会再诛杀君家满门,也不会再对他妹妹下手。既然如此,误会已结,恩怨也勉强算是两清,薛晏既已过继给了姑母,也大致算半个君家人,说不定日后还能保护他姑母弟妹一二。
  君怀琅在心中这么同自己说道。
  虽说他不愿承认,他只是想到薛晏要独自一人在佛堂中跪一整夜,他于心不忍,又有些赌气罢了。
  毕竟,他没犯错,为什么要在佛祖面前反省?
  那边,拂衣乖乖替他收拾好了食盒,放在桌上。君怀琅穿好了衣袍,又由宫女替他批上了披风,提着食盒,推门走了出去。
  这倒是君怀琅有生以来,头次这般偷偷摸摸做事。他看了淑妃的房间一眼,心下有些紧张,却还强装镇定,吩咐拂衣道:“切记,别让姑母知道了。”
  “别让我知道什么?”
  就在这时,他身侧响起了一道娇艳明媚的声音。
  君怀琅一抬头,却见淑妃不知何时来了,正默不作声地站在他窗下,不知站了多久。
  “……姑母?”君怀琅心下一慌。
  未料得,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偷偷摸摸的事还未做,就先被抓包了。
  “原本来,就是想让你去一趟。”对上了他的目光,淑妃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目光,神色的冰冷中带着两分别扭。“若让下人去,反倒像是本宫的意思,这种事,还需得你这孩子来办。”
  君怀琅满脸不解,接着,淑妃一扬手,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君怀琅垂眼看去,便见她手中是一件厚重的披风。
  “佛堂夜里凉,你给他带去。”淑妃别扭地转开眼睛,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今日之事,是本宫冤枉他了。”
  ——
  南天之外的银河畔,有一仙树生在云海之间,高百二十丈,枝叶茂密,满结着剔透的桃花,风一吹,铃铃作响,声如珠玉相撞。
  树下坐着二人,正在下棋。其中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对着棋盘沉思良久,干脆将手中棋子掷于盘上,将整局棋都毁了。
  “满天庭哪个不知本星君是个臭棋篓子?即便是玉帝,都要让我几步,偏你这地府来的不懂事,次次都要将我杀得落花流水!”
  那老者还不解气,又伸手将棋盘推得乱七八糟,才算作罢。
  “罢了,我今日到天庭来,也不是找你这小老儿下棋来的。”坐他对面的,正是地府府君。“我是来问问你,那日黑白无常不慎招错的魂魄,你处置好了没有?”
  命格星君捋了捋胡须,道:“差不多了。本星君给他托了好些次的梦,偏生这小子是神仙托生,心性又坚韧得很,故而统统入不了他的神识。不过近日,总算是成了。”
  “托梦?”府君皱眉。“你难道不快些将那魂魄召回来?”
  命格星君斜了他一眼:“你以为这般好招?他的命格拴着煞星呢,合该重活一遭。你以为当时杀星降世历劫,闹得凡间血流成河是为什么?就因着月老没拴住他俩的红线。这人是专派去镇煞的,不将他俩绑结实了,如何镇煞?”
  府君道:“可是,他可看过您写的话本……”
  命格星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所以我才给他托梦啊。”他说。“我给他托梦之事,正是我当初写话本的缘由。”
  府君问道:“当真管用?”
  命格星君听他反复质疑自己,怒道:“我小老儿写过的书,比你们地府的生死簿还厚,你还能比我懂?”
  府君知道他倔,闻言也不再多说。既命格星君将此事一力揽下,他就也放心了。
  命格星君这么做,倒也能替他解决不小的麻烦。七杀孤星高悬南天,每万年要下凡历劫一次,历满百次,才能修成真仙。它每次下凡,皆血流成河,他们地府要好一阵劳碌。他已经为此事忙了九十九遭,这最后一次,合该让他歇歇了。
  于是,府君便起身告辞。
  他正要离开,命格星君又喊住了他。
  “等等,我也有一事问你。”
  他回身,便见老头坐在原处,绞着手,神情竟有些扭捏。
  “……不知你们地府的小姑娘,看耽美不看?”
  “……耽什么?”府君不解。
  命格星君清了清嗓子,摆摆手道:“没什么,走吧走吧,快回去吧。”
  命格星君最懂了。管他天上天下的姑娘,只要话本子的故事有意思,还拘什么性别呢?
  他这几日都在忧心那煞星的事,日日盯着凡间,看多了,倒觉得他们二人有趣得紧,值得再写个话本子出来。
  命格星君的手又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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