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阵

  火石撞上城墙,陡然开裂。
  普通的火石碎了便碎了,本就是泥土石头烧就的东西,撞裂开了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然而这个火石一裂,当即有一片人惊呼起来!
  火石之中,居然流下了炽红色的粘稠怪水,那怪水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扩张,但却极其骇人——沾上兵士,兵士整个自焚燃烧;沾上弓|弩,弓|弩整个烧成焦炭,不过二三火石破裂,西门之上居然是一片烈烈火海!
  不少士兵反应灵敏,急忙喊着走水啦朝着失火之处泼水,然而一个火石便能点燃偌大一片,一桶桶水淋下去,竟是杯水车薪,不仅灭不了火,赶来救火的兵士反被烧得一片哀嚎。
  “李都尉!李都尉!”
  一个士兵脸被烟火燎得漆黑,左袖竟被活生生烧没了,露出大片大片灼得虬起的血肉:“魏军……魏军竟挖空火石,在其中注入铁水,这……这没办法抗啊!”
  李守义咬牙,他朝后看了一眼,城下百姓似乎感觉到了城门楼上的撼动,方才萧瑟寂寥的街道眨眼之间沾满了人,城墙过高,城下百姓不明所以,全如受惊的兔群一般站立着,警惕地看向城门方向。
  城门后,便是数十万襄阳百姓。
  他一步也不能退。
  李守义拔刀:“弟兄们!城门断不能破!死守襄阳!”
  *
  “将军!”
  官署内,一令兵飞快突入,头盔上的璎穗都被燎得焦糊,他连礼都顾不得行,慌忙朝着夏天罗汇报:“西城门……西城门!”
  常歌当即站起:“西城门如何!”
  “西城门告急!敌军,敌军在火石里搁了铁水,西城门伤亡惨重,已是一片火海!”
  “什么!”
  夏天罗立即挣扎着要起身,被常歌急急扶了按住:“夏将军不必多虑,此处有我。”
  官署连着城墙后门,他随着令兵,沿着城墙朝西门朝西门方向走,路途尚未过半,远远已见着黑烟腾腾,西门方向一片冲天火光。
  漫天落石宛如巨豆,乌泱泱洒落,每砸一次,城墙便地震山摇,阵阵火星热浪冲天,黑烟遮天蔽日。
  这东西常歌太过熟悉了。
  这是大周明昭四年,他至北境平定鬼戎之乱,破防鬼戎绵诸国大都之时,发明出来的流火玉碎。
  流火玉碎,说到底就是劣质点的矿石,称阳起石,质韧且脆,将它磨成球状内里掏空,上投石车之前,在最顶部掏空口注入烧红的铁水,再在外侧涂满火油维持温度,抛出攻城。
  这石头脆得厉害,铁水注入之时就得百般小心,撞上城墙又会如同玉碎一般开裂、铁水四溅,再经火油一燃,崩碎的玉石与炽热的烈火翻飞,攻城场面既壮烈又令人胆寒。
  常歌据此,将它命名为流火玉碎。
  当时他就是靠着这东西,直逼得鬼戎大都上的守卫溃不成军,城墙又是火又是裂痕,根本毫无抵抗能力,战后更是足足修复了数年才重筑城门。
  也正因为这东西过于残暴,他只用了一次便永久封存。
  谁知数年后,居然能在魏军攻城战上看到——这群诸侯表面上不齿他的行为,对他喊打喊杀,背地里,他的东西倒是学得很快。
  越迫近西门,空中烟尘弥漫、硝烟气息渐重,常歌随手撕了衣袖掩住口鼻,赶到西门之时,西门城楼大半竟已被烧成空架。
  他在城垛旁抓了个守城的弓箭手:“你们李都尉在哪里?”
  此时轰一声,一枚斗大的火石就炸在十步之内,一城垛被冲力炸得粉碎,四处碎石迸溅,地面瞬间着了大火。
  常歌下意识抬起胳膊,护了把问话的士兵,那士兵被烟尘呛了两声,竭力道:“李都尉……李都尉出城去了!”
  “出城?!”
  他刚要再问,之间那弓箭手不住咳血,身下也洇出大片鲜血,估计五脏六腑早已震出内伤,眼下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哪儿还能回话。
  常歌赶紧将他交给一旁的令兵,让他把这位伤员拉至后方,看还有没有法子医治,他自己则提戟,轻身上了城垛,迅速朝西门靠近。
  自城墙大道上行走,以两侧城垛为掩护,固然更安全,但眼下火石翻飞,城墙上竟被火石打得四处是溢开的铁水坑和火圈,行走已然困难许多。
  在垛上行走,虽铤而走险,且有被火石击中的危险,但却是目前最为快捷的方法。
  常歌灵活,在垛上几个起落避开了数个攻城火石,距离西城楼还有一两个城垛距离的时候,恰巧到斜阳西沉。
  日光掠过城楼飞檐,刺得人睁不开眼,就这么一瞬间的晃神,咫尺之处忽然一声巨响,常歌自强光中恢复视觉时,眼前赫然出现一流火玉碎,居然离他不到数丈距离!
  他四下扫视一圈,四周居然一片火海,毫无落脚之处。不过即使有落脚之处,这个距离他已来不及躲开,刹那之间火球几乎近在眼前,他甚至能从开裂的缝隙中,看到烧得暗红的铁水在其中涌动翻腾——
  “将军!”
  常歌腰上一软,似有什么东西绕了上来,接着他被一股巧劲一带,他顺势朝着这力道的方向起落,纵身跃起之时,那火石哐一声砸在他方才所站的城垛之上,顿时,火光迸溅、铁水四射。
  常歌再度站稳之时,脚下的城墙犹如恸哭般颤动。
  “将军,你没事吧!”
  常歌这才看清楚出手助他之人。
  幼清正收回手上的掣电鞭,方才一时情急,常歌来不及跃开,他更来不及飞身扑救,只得以软鞭绕上常歌腰部,巧力一带,将他整个卷了过来。
  幼清急着要说话,常歌却轻声制止,带着他躲至城楼侧后方,这里有城楼主体做遮蔽,勉强还算安全,常歌警惕着四周,快速道:“这里太危险,言简意赅。”
  于是幼清将这边的情况挑重点说了个清楚。
  他本是奉常歌命,告知李守义固守城门一个时辰,之后常歌会按计划出阵,吸引魏军中军注意力。没想到他传完令没多久,魏军忽然开始投流火玉碎攻城。
  至此李守义仍在固守城门,还拨了小部分士兵疏散城门和城墙附近的百姓,谁知魏军见襄阳城守卫军阵脚大乱,开始击鼓喊话,想逼迫李守义弃城投降。
  对方百般巧言,百般辱骂,李守义当然明白这是擒贼先擒王之计,想要诱他出城,于是充耳不闻、闭门不出。
  “直到对方高喊,如若他一人出城,当下便停了这流火玉碎的攻势……”
  常歌闻言,当即侧脸叹气:“糊涂!”
  “是……李将军以为魏军是信义之人,以为一人牺牲,可以换得襄阳百姓安宁,于是单枪匹马出城迎战,流火玉碎也确实停了一阵,但当李都尉出了城门,敌军以多欺少,摆了个古怪大阵,李都尉居然被那阵迷得毫无方向——之后,那火石车就又开始投火石攻城了!我一看形势不妙,赶忙折返回去想通知将军,没想到恰巧碰上了将军!”
  “迷阵?”
  幼清朝城外一指:“便是那个大阵,我数了数,约莫有十万大军。”
  常歌揉了揉眉心,只觉头疼欲裂。
  这之后不用幼清说,他也能猜测到,守城大将入阵,要么人头祭旗、要么上柱要挟,要么二者都来一遭,总之凶多吉少。
  常歌道:“你将我的黑马牵来,我去前线看看。”
  “将军难道要去救那李都尉?!”幼清惊呼:“当前城门已毁大半,守城将士不足千人,将军此时再孤军深入,岂不是中了敌方圈套!将军要李都尉固守不出,他阵前抗命,没了便没了,可现下,不能再没了将军!”
  常歌冷冷看他一眼,幼清自觉闭了嘴。
  常歌:“他军前抗令是军前抗令,抛弃袍泽是抛弃袍泽。他就是蠢到丢城失地,那也得拉回来再行论罪。何况现在,魏军兵临城下,你以为,救的是他一个李守义么?现在出城应战,拖住大魏中军,抢的是时间,救的,是整个襄阳城!”
  幼清小声咕哝:“……襄阳城,襄阳城都要被火石砸成筛子了……我看还不如……”
  他没敢在常歌面前说出撤退或者弃城。
  他们靠着的城楼被撼动得可怕,烈火已经啃完了城墙的骨架,好似下一刻,整个城门楼就要轰塌。
  常歌微微后仰,靠在阴影里,他难得肩背松弛了些许,眼神飘向城内。
  城内,跑满了拖家带口的人,但更多的人早已弃了逃跑,搂着妻儿家小缩在院内、墙下,城中本是哭声喊声连天,万民之声却被流火玉碎攻城之声吃了个干净。
  四处窜逃的人流当中,有一小孩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向了常歌的方向。
  常歌轻声叹道:“……跑是容易,跑最容易了——闭着眼睛一掉头就跑了。可我问你,我们要是跑了,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又还有地方跑么?”
  幼清无言。
  平时常歌总是高大爽朗,弯弯的眼睛里全是笑意,而他望向城内的这一刻,幼清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将我的黑马牵至西门下,再拨二百精骑兵。”
  常歌说完,站了起来,日光逆着他的轮廓落下,眨眼间,疲惫落寞感荡然无存,常歌又变回了那个英挺可靠的将军。
  “是。”
  待幼清应下,常歌自城楼后藏身之处跃出,踩着火海间极少的空隙远去了。
  烈火怒放,远远看去,他像是走在一片火莲之上。
  *
  襄阳城外。
  日头西下,晒得魏军主将司徒玟左边脸辣疼。
  他偏头问一侧参将:“那位李都尉,还跑着呢么?”
  “是,仍在死扛。”
  西大门守门的李都尉已被困迷阵当中,只是他困兽犹斗,居然不肯束手就擒。
  司徒玟哂笑一声。
  抗什么抗呢,搞得好像会有人来救他一样。襄阳城都危在旦夕了,谁还会管区区一个都尉的死活。
  司徒玟本可以直接进军,一举夺下襄阳城,可前几日他的亲兄司徒武死的太过窝囊,这口恶气,他非得在李守义身上出出来。
  他令不许弓箭手放箭,只让士兵摆出迷阵,让那位李都尉分不清方向,此时他又放了骑兵进阵,跟在这位李都尉屁股后面撵着他跑。
  再好的马也有累死的时候——让这人活活跑死,勉强给他亲兄顺口气。
  此时,襄阳城上,四处流火玉碎翻飞。
  夕阳西沉,通天红云压城,远远看去,竟与襄阳火光连成一片。
  司徒玟从军师手中接过小怀炉,嘴角扬起一股笑意。
  等他灭了李都尉,再活砸开这楚国的北大门,到时候十万大魏军士入城,他定要血洗襄阳,让城内数十万军民为他大哥司徒武陪葬。
  忽然,襄阳城上铜号大响,城门大开,一抹亮红率先抢出,引一小队,停在数万魏军阵前。
  司徒玟一眼认出了此人,看来当时军师没有说谎——常歌没死,而且,杀了司徒武的,正是他。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还省得他上门找了。
  “常歌!”司徒玟自魏军将辇上站起,隔空喊话:“你就带这么一群老弱病残……啧啧,不足二百人吧,破我十万奇门大阵?”
  魏军爆发出一阵大笑。
  “将军!”
  城门楼上一声少年音,引得常歌回头。
  天坠火石,流火硝烟破城。
  红云压城,残垣肃穆送行。
  常歌就在如此豪壮之景中,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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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音是幼清,祝政没打算喊住他,幼清怕常歌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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