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正

  泽兰只得实言:“将军百战百捷,未料到亦会遍体故伤……在下……在下叹服。”
  “这有什么好叹服的。”
  常歌细微颔首,眸中神采失了大半:“留伤之人实乃幸运之人。你想想,至少,留伤之人,还有命。”
  泽兰沉默片刻,方才拱手:“是在下唐突了。”
  他本以为自己江湖行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而且事先也从对话里听出来了常歌打算吓唬他的意思,心中预先做好了准备,没想到白苏子几针下来,他仍被吓得冷汗涔涔。
  孙太守被吓得更甚,还没下第一针,他就惊诧怪叫起来。
  行针的白苏子,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说破天也是个总角稚童,没半点医官的样子。
  这位小医官展开一整套银针,居然略过了细细的长针,转而拿出了一寸六分长的锋针——这针形粗,末端有一三角锥形放血口,从针尖形状来看,一针下去,一准留个血窟窿。
  孙太守被这针尖吓得是胆战心惊,小声问:“这位小医官,是不是行错了针?下官此前也试过灵枢之道,医官所用刺针多数细如丝毫,嵌入发肤宛如蚊虫叮咬,不露血痕,此针……此针……是不是……太大了点?”
  白苏子在常歌臂部上方找准穴点,针尖逡巡一圈,下准之后方才应道:“太守有所不知。你所说的乃长针、大针半刺之法,始于岐黄,盛于中原。但针刺之法多变,单基础刺法就有十二种之多,以应对不同病变治疗。现在我所行之道为豹文刺,绕脉点一周,以泄经脉邪气,此法,中原虽不多见,然滇南医术多有用之。”
  泽兰看得冷汗直冒,孙太守更是心惊肉跳,倒是常歌谈笑风生,好像扎的不疼不痒,猫挠一样,还有余力在棋局上点拨泽兰一两招。
  常歌上臂生得是肌骨匀停,手指却生得舒展,指尖圆润敦厚,有如栀子瓣。
  此时他右臂松弛搭在凭几之上,臂上已被白苏子刺出三四个血孔,血水攀着他臂膀上的肌肉和缓流下。奇怪的是,此伤口明明刚刚刺破,血却是暗红的。
  暗血粘稠,淌过常歌修长的指尖,又凝成血珠,尽数落在白苏子放的一个小缶里。
  眼见常歌臂上越扎越多,出血越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半身竟像是从血海中淌过一次。
  孙太守拿着个布巾,不停擦着额角,待常歌用血淋淋的手扯下右袖,露出右肩碗口大的巨箭伤痕时,竟两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常歌笑道:“孙太守这是晕针还是晕血?”
  他佯做可惜:“兰公子,你来得真是不巧,你也瞧见了,我是个不中用的病篓子,而唯一能谈事的人,眼下已昏过去了。这棋局也恰巧到头了,我看公子不如回府,择日再来罢。”
  泽兰端坐片刻,装作未听明白逐客之意,安静道:“‘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常歌手里的棋子轻巧转了一圈。
  他思虑片刻,忽然冷着脸,开始拔肩上的银针。
  银针进出皆有讲究,哪里是能够胡乱拔下的,只见他拔到哪儿,哪儿就鲜血直冒,白苏子被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声道:“将军不可乱拔,逆了气血,毒发更甚!”
  内室,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巨响,听着动静着实不小。
  “孙太守真雅兴,书斋内室还有猫。”
  常歌随口掩盖了一句,把沾满血的针丢在白苏子带来的软包上,轻轻抬了抬手指:“行了,小白,下去吧。兰公子有胆有谋,这点血吓不着他。顺便,让屋子里的人都下去。”
  “可——”
  常歌皱眉,看了他一眼。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锐利得如刀尖一般,有种天然的震慑力。
  白苏子低了头,默默收了所有行针用具,连孙太守也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抬了下去。
  室内,明面上只剩下二人。
  待院中确无一点响动,常歌这才轻笑道:“都说史官的嘴巴毒得很,上了年纪的史官更毒,我今天算是体会到了。寥寥几笔,字字诛心——性烈,鸩之。”
  他细微地笑了一声,那笑冷而轻,片刻化进室内寒凉的风里。
  ——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大周昭武将军常歌,澎湃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不过寥寥三十字。
  泽兰念的这一段,正是《周史·昭武君列传第三》,昭武君的位置,按照功劳序列,仅次于定安公常川、洛侯朱九变之后。
  昭武君,便是常歌封号。
  泽兰当即站起,抚开下摆,行大礼:“在下三生有幸,见过昭武君。”
  常歌轻叹:“兰公子何须如此。大周都没了,我也早不是什么昭武将军。说句话拜三拜的,咱们今天到天黑,这话都说不完。随意些罢。”
  泽兰这才起身。
  “既然话已经挑明说了,兰公子此行究竟何意?”
  “——佞谗在侧,忠良被祸,世间大道不存,是谓无正。”
  泽兰拿起一侧锦书,姿势虔诚而敬重,双手举过头顶,恭敬交予常歌。
  常歌接过锦书,只听泽兰轻缓念道:“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听闻此言,常歌神色略有一动——吾辈愿为良药,所以他无名无姓,只称自己为泽兰么?[1]
  方才臂上万般针刺,他都谈笑自如,但这锦书刚展开一个边沿,常歌心中蓦然一紧,竟立即合上,不愿看了。
  “无正阁所起,皆因将军。”
  泽兰自左手卸下一枚白玉扳指,置于矮小茶桌之上,扳指精致,镂刻无数古怪经文,放下时,戒身润白,柔泽如脂。
  “此乃无正阁不惑戒,见此物如见我面,无正阁所有医馆、密探、学堂、商铺、当行等,皆可听从将军号令——不说三万担粮食,倾其全力,撼动当今天家,也非难事。”
  常歌沉默半晌。
  泽兰只以为此举过于突然,让常歌一时难以接受,忙补充道:“将军不必多有负担,方才我所言有误。见此不惑戒,仅能号令半个无正阁,还有一物在我阁另一位掌事公子,白公子处——并非将整个无正阁拱手相送。”
  常歌苦笑。
  送一半和全部送,这有区别么。
  泽兰明面上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想让他领无正阁,但他为何如此慷慨,常歌实在捉摸不透。
  “将军若要颠覆朝廷,兵、士、钱、粮,样样关紧,还请将军三思。”泽兰将卸下的白玉扳指朝他推了推。
  常歌拿起了那枚扳指,扳指温润,镂刻精细,确非世间凡品。
  他把玩一圈,抬眸道:“兰公子,你这是——要我反。”
  “或,匡扶正道。”泽兰换了个措辞,“无正阁,多为景仰将军品德之人。所谓佞谗当道,世间无正,惟将军高义,光耀千古。将军振臂一呼,身被仁德泽世之大道,又有平定八方之余威,天下谁敢不从?”
  常歌冷笑道:“如此,你我便更是不同道了。”
  他回想起那副锦书上的画面,他惟恐避之不及的经历,居然有人绘制成图,还称之为“高义”。
  更可笑的是,他生性自由无束,权谋之事更避之不及,眼下居然想有人扶他上位——也不怕这天下给他砸手里。
  常歌低声道:“兵者,凶也。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实乃不得已而用之,此等有损国祚祸及平民之事,实无需顶礼膜拜,歌之咏之。”[2]
  泽兰不语。
  常歌声音飘得很轻:“我一红尘俗人,一凶恶利器,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更不需要什么香火续命。兰公子美意,常歌心领,但无正阁受之有愧。此物贵重,还请兰公子好好保管。”
  常歌将那枚玉扳指原样放回。
  泽兰面色似有不快,但依旧维持面上礼节问道:“襄阳百姓围困许久,断粮至今易子而食,沟壑暗巷之间皆为人骨,青宵白日妇孺不敢露面,惟恐被他人掳去分食——将军定要婉拒美意,眼看此炼狱延续?”
  常歌看他许久。
  “——‘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常歌引用泽兰刚才介绍无正阁时说的话:“试问兰公子,若无正阁真如你所言,心怀天下万民,愿以己身泽被世人,这三万担粮食分不分给襄阳民众——与我态度如何,接不接这无正阁,有关么?”
  泽兰无言以对。
  “既然兰公子非要把话说开来——”
  常歌随手转着盏茶杯,冷冷笑道:“时值深冬,此时多为储粮。说来不巧,今年益州时令不好,汉嘉郡水涝又逢汶山郡国难,益州赈灾用粮之时,断无余粮。再说吴国,吴国此时与豫州酣战,两相军粮吃紧。交州,那更是不挣个数倍不会给粮的地方,何况岭南之地实在偏远,这三万担粮食想来并非从交州翻山越岭而来。楚国嘛不用说了,多处被占,即使有粮也过不来——兰公子的粮食,多半是北边来的吧。”
  “三万担粮食,怕是寻常民用小道都走不了,必走官道——”
  泽兰面上平静,双手却在桌下渐渐攥紧。
  “泽兰,你好大的胆子!”
  常歌蓦然将茶杯一笃,茶水四溅。
  “你走着大魏的官道,运着大魏的官粮,却将其送至楚国,转而用来对抗大魏,这算不算无正!你张口尘寰百疾,闭口襄阳百姓,却以军民救命之口粮要挟他人,这算不算无正!你口口声声仰我高义,匡扶正道,却妄图借我之名,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这算不算无正!无正阁……无正阁!”
  常歌冷笑道:“这名字,起的真是绝妙。”
  泽兰看着依旧镇定,只是面色忽然一沉:“将军早就知道。”
  常歌冷冷道:“这屋子里,也只有见粮眼开的孙太守信你。”
  泽兰不语,室内氛围紧绷。
  常歌随意拂手:“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粮食,留不留、留多少,但凭公子本心。”
  “将军与我不同道,与祝政却同道么?”
  “放肆!”常歌怒道,“你敢直呼其名!”
  泽兰后退几步,冷笑道:“三年前,将军百战为君死,鸩酒一杯断人肠——这便是将军的‘道同’。”
  “兰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常歌支着额角,连眼皮也懒得抬,“对了。”
  他抓起桌上的锦书,锦书凌空飞起,啪嚓摔在泽兰脚下,画幅被扔得散开。
  画上是凉州天坑。
  黄沙漫天,断剑残枪,三十万凉州起义军被常歌活葬于此,当时的哭声数月未绝。
  画卷之上千里狼烟万人尸山,惟有常歌,一袭红衣,踏过黄沙,破风而来。
  常歌冷冷道:“你的东西,别忘带了。”
  “赠予将军。”
  泽兰拱手,拂袖而去。
  屋内渐静,常歌看着桌上翻倒的茶水逐渐扩开,散得无可收拾。他轻叹一声,朝门外唤道:“小白。”
  白苏子一脸惊诧,探头进来:“将军,你在……唤我么?”
  “除了你还有谁。”常歌道,“孙太守还在院里么?”
  “在。”
  “去把他喊起来。”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常歌听着响动,还以为是太守来了。
  没想到七八个侍从抬着太守,进门连人带担架给撂下了。白苏子这才探头探脑进来,挠头道:“将军,我人中也掐了,针也行了,这人……这人怎么都喊不醒啊!”
  “……你对他耳朵喊,就喊,三万担粮食吹了,一准醒。”
  压根不用白苏子喊,常歌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孙太守立即回过一口气,嗷一声从担架上坐了起来,这一坐,恰巧绊着了军棍留的伤,又滚来滚去嚎个不停。
  “行啦。堂堂一介太守,哭天抢地的。”
  常歌想起来他晕血,随意扯了截外袍,将臂膀伤口裹住,这才走近,信手把他从地上捞起来:“不就没军粮么,走,我带你去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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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兵者,讨强|暴……救危殆”:《史记》
  “实乃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
  感谢江停我男友、天天开心、苏齐云人间天菜、seem 和常歌歌一起抢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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