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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人易老,梦难长15

  几个时辰前。
  谢萦和宁昀在河边与鬼魂交谈的这一夜,十里以外,几个穿着劲装的男人正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夜猫一样蹲伏着,耐心地等着巡逻的官军在街角消失,为首的男人挥了挥手,几人随即跃下矮墙。
  在他们面前,是一座寂静的大宅院。
  门上挂着两把兽头大锁,院外的灯笼也早就取了下来,整座府邸沉浸在一片幢幢暗影中,只有月光时而洒下,照亮匾额上的两字。
  “刘府”。
  这座府邸属于一位高官,刘映秀。
  刘氏祖上曾进光禄大夫,是河南有名的豪门大族。到这一代,刘映秀在万历年间出征过宁夏,累任兵部侍郎,几年前告老还乡,回到洛阳安居下来。
  大概是人老心慈,刘映秀近年来开始潜心修佛。皇上下令给他修了一座新宅子安养晚年,他却让子孙们入住新府,自己则留在家中老宅里,说这里僻静些,而且离大安国寺很近,方便他时常参拜。
  果不其然,站在门前,已能嗅到幽微的檀香味。
  男人摆了摆手,几人无声地跃过墙檐,潜入这座老宅之中。
  从外面看不大出,刘府内竟是极深,只是翻墙进来,正前方却不是任何建筑,而是一座水池。
  水池形状弯弯,似乎挖得很深。两边不生杂草,水面清澈如镜,显然是日常用心打理的,与周围树木相映成趣,外表看来似乎没什么不妥。
  可是这座池子在这里,就是最奇怪的事。
  宅院内正前方有反弓形的水道,这在风水中叫“割脚水”,会妨碍家族整体的运势。
  寻常富商修宅子都会请先生来看看,更别提刘家这样的大族。首领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条银索,“咄”地一声喝,振臂将那银索飞掷出去。银索如同一条高速扑击的蛇,径直刺向了水潭中。
  就在那一刻,某种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水池中分明空无一物,可银索却像是扎进了什么东西一般。首领目光一凝,随即振臂一扯,整条银索“刷”地一声绷直。
  随即,整池水竟骤然起了奇异的波荡,水面仿佛一面透明帷幕,正被两股力量不断拉扯着。
  众人脸上纷纷现出惊异之色,有人脱口一声低呼:“阵眼就在此处!”
  ——果然就是这里!
  首领神情凛然,一时间浑身都在因为紧张而微微战栗。
  *
  这些炁教的教士,滞留洛阳城中,至今已经是第十四天了。
  正月里,按教中的计划,他们已经在洛阳完成了三件大事。
  杀死世子、元宵游行、偷梁换柱,桩桩件件都很耸人听闻,其实难度并不算大,都是以夺人眼球为目的。教中没指望这些伎俩能有多大的作用,隔上半个月制造一件奇案,除了宣扬声势以外,就是为了扰得朝廷疑神疑鬼、疲惫不堪。
  果不其然,为了抓细作,官府决定彻底封死城门。
  洛阳这样繁华的重镇,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封城半个月,城中已有许多饥民饿死,再多来几次,普通百姓也濒临断粮之后,内部必然会起大乱,而炁教以逸待劳,到时便能趁虚而入。
  原本按照计划,在确认花轿事发以后,作为执行者的他们就会立刻趁乱离开洛阳。此后城中无论闹成什么样子,本来都不会波及到他们。
  而现在滞留至今,并非是计划有变,而是他们出不去了。
  教士们大都修习过潜影之术,能够在黑暗中隐形。城头有再多官军巡逻,他们也能悄悄越过城墙,离开洛阳原本不是难事。
  可是在准备出城时,他们才发现,洛阳已经被一个巨大的结界笼罩住了。
  蒙古人的儿歌里唱“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现在,洛阳的天空就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盖子,严丝合缝地罩在了城墙上方。
  那结界无形无质,普通人甚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可是对于身有灵力的的术士来说,它就是另一道严严实实的城墙。这样熬鹰一样的做法,是要把他们慢慢困死在城里。
  ——给别人挖的陷阱,竟然把自己也困死在了里面。
  这样的结界,集合众人之力,也不是不能强行撕开一角。可是施用这样的术法时势必无法维持隐形,他们立刻就会暴露在巡逻的官军面前。
  教士们固然都有修为在身,可人数太少,与官军硬碰硬并不是个好主意。
  洛阳方圆千丈有余,这样规模的结界,绝不可能是依靠人力维持的,只能是通过某种神秘的阵法,扎根在风水龙脉之中,吸取自然的力量运转。
  传言中,那种阵法被称为“皇极经世”,模拟着天地消长和日月盈缩,一向只在宫廷禁卫之中流传,据说整个紫禁城就笼罩在这样的结界中。
  这样的奇法,民间术士虽然无缘得见,但仅看规模就知道,这样的结界成型就至少要花上十几个时辰,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这说明在新娘案事发之前,就有人早早做好了准备,要围猎他们。
  种种迹象,几乎已经指向了唯一的答案。大概是教中计划泄露,朝廷将计就计,一早就派了高人来围捕他们。
  一面是结界的铜墙铁壁,一面是官军的围追堵截,两厢里双管齐下,的确把他们逼得苦不堪言。
  还躲在城中的教士只有三十几人,去与官军交战,实在是十死无生。只有派出最强的几人,拼力打破那个阵法,结界的运转停止,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在夜幕里潜行多日之后,他们几乎踩遍了整个洛阳,才循着气脉,找到了阵眼最有可能在的地方。
  ——大安国寺外的刘家老宅。
  刘映秀祖上有从龙之功,是那场诛魔之战中的大功臣,他又曾任兵部侍郎,在京为官多年,在那时的确有可能有机会接触皇极经世阵法。
  种种条件都符合,但那个与炁教为敌的高人究竟是不是他,教士们也无法完全肯定。
  不过,再这样枯等下去,情势只会越来越差,倒不如放手一搏。这支敢死队趁夜潜入刘宅,直到见到这水池中的异象,才终于能确认——
  皇极经世阵的阵眼就沉在这座水潭深处。
  水面奇异的涟漪还在持续着,仿佛那无声的较量还未结束。即刻就有人站到首领身后,想要助力他破坏阵法,首领却陡然收回银索,厉目一扫,示意他们不可妄动。
  擒贼先擒王,不杀布阵的刘映秀,破坏阵法又有何用?他随时都可以重新修补。
  刘侍郎既效忠朝廷,又有深厚家传,常年征战,绝不是好对付的。今夜不免会有一场恶战,可只有他们在这里制住了刘映秀,其他兄弟才能趁着夜幕离开。
  刘宅诸多楼宇都不挂灯笼,只有远处一座小楼亮着灯,静静坐落在树林间。
  几个男人彼此递过眼神,飞快结成了阵型,一边凝神戒备着可能的偷袭,一边朝那小楼奔去。
  刘家大宅已有几百年历史,几经修缮,仍带着一种老宅子特有的古朴和陈旧气。树林草丛修剪得宜,显得很是雅致。
  周围静得出奇,连虫鸟都销声匿迹,显得整座宅子异常深幽。直至潜行至小楼近前,他们竟未看到一个人影。
  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声问道:“府里的家丁仆妇……都在哪里?”
  刘家的子孙们已经搬去了新宅子,可是刘映秀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生活起居时时都要人照顾,府里夜间更是要有家丁巡逻,不可能空无一人。
  ——寂静如鬼域的刘府,就像一张已经张开的血盆大口,仿佛准备择人而噬。
  这是刘映秀早做好了准备,在请君入瓮么?!
  教士们心中都已存了这等疑虑,首领心中迅速转过几个念头,狠狠咬了咬牙,道:“举灯!到眼下这种地步,也无需再遮遮掩掩了!”
  几个教士各自从怀中取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绢,手上飞快地折了几折,随即捻住两角,迎风一抖。布里鼓满了风,竟赫然成了一只提灯形状。
  灯里摇摇曳曳地晃着一簇白火,只是那颜色苍白到近乎凄厉,显出了几分诡异。
  ——元宵节上,他们曾把闹市照得如同森罗地府的白灯,原来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今夜的确是必须分出胜负的一战。
  决心已定,教士们提着白灯,踢开了小楼的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扑面而来的竟然是一股浅淡幽远的檀香。
  这是刘映秀的“漱泉斋”,如今他潜心修佛,居所里也焚着檀香。
  教士们警惕地环视着四周,只见一楼空空荡荡,壁龛里摆着大大小小几十尊佛像。
  韦陀菩萨金刚怒目,沉默地凝视着来人,手持伏魔杵,仿佛要除尽人间妖邪。明廷与炁教,各自都视自己为顺应天意的正统,也不知冥冥之中若真有神灵,会庇佑哪一方。
  一路上到整座老宅中唯一亮着灯的二楼,几人俱是浑身一震。
  与府中其他地方的黑暗幽深比起来,这个房间开阔宽敞,灯火通明。
  里面只有一套红木桌椅,桌上摆着棋盘,一个鹤发老人正端坐在棋盘前,托着下巴,似乎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棋局,全然没有在意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
  这样的宁静祥和,仿佛梅妻鹤子,不愧于他“云间山人”的雅号。
  刘映秀竟然就端坐在这里,不知已经等了他们多久!
  众人的心顿时齐齐提到了喉咙口,他们藏在袖中的手都早已掐了法诀,正待先下手为强,首领却突然大喝了一声:“慢着!”
  他箭步上前,竟提起一脚,重重踢在了刘侍郎的椅子上。
  那昂贵的红木椅子晃了一晃,连着上面沉思的老人一起歪倒下去,“咚”地一声砸落在地。
  刘侍郎的头重重撞在地上,保持着托举姿势的手也终于无力地垂落,只是极其不自然,不像是血肉之躯的活动,倒像是一根树枝被砸成了两截。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周围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整齐的白发之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已经在隐隐发青,显然已经死了。
  几道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首领双手颤抖,俯下身来去摸刘映秀的皮肤。
  触手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至少已经死去了七天,可不止为什么,尸体却并未腐烂。
  这群教士就是新娘案的始作俑者,那屠户女儿的尸身在他们手里保存了小半月。他们本该对尸体死后僵硬的状态十分熟悉,只是刚才太过紧张,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刘映秀早就已经死了!
  那么,布下结界的人是谁?!
  刘映秀死了这么久,是谁保存了他的尸体?又是谁把这具放在了这唯一亮灯的房间里,仿佛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情况陡然间发生剧变,冷汗瞬间浸透了首领的衣衫。不止是请君入瓮,在这里布下陷阱的是他们根本没有预料到过的第三方!
  首领一手提着灯,大吼出声:“撤!撤!”
  其他教士们也接连意识到情况有变,纷纷箭步向楼梯抢去,正要迅速撤退——
  这时,他们的脸上仿佛突然被溅上了一道热流,同时一声“咔哒”,仿佛熟透的西瓜被砸碎的声响。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首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到了满手的血红。
  就在他们面前,廊边的墙壁竟然破开了一个大洞,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挣动着探出头来。
  一、二、三、四……
  九条细长的脖颈接二连三地从洞里钻了出来,随即“刷”的一声,那喜爱血食的怪物落在地上,张开了黑色的双翼。
  接近六尺的翼展,整个房间仿佛都被它遮蔽了一般。曼妙地摇晃着的头颅上,九双血红的眼睛正因为兴奋而睁大。
  ——鬼车!
  这只怪物大概早就像蝙蝠一样挂在了墙上,那样漆黑的身体与夜幕融为一体,细长的脖颈紧紧贴在木质墙壁,听着里面的动静。
  鬼车缓缓收回了爪子,九张嘴里一起发出尖利的、愉悦的哭声。
  在露面的瞬间,它就将一个术士的头颅抓成了两半。
  朝廷大员的老宅,诸多菩萨庇佑的佛堂,竟然成了妖魔的巢穴!
  这地狱一般的景象里,首领最先回过了神。
  “不要慌!不要慌!结起阵来!”他一声暴喝,一边揪住身旁最近的术士,一边将手里提灯高举起来。
  作为术士修炼多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直面过真正的妖魔。从最初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其他几个术士迅速找到了位置,脚下站定位置,同时厉声念咒。
  六盏白灯同时举起,凄异的白光一时大盛,鬼车血红的眸子被那光一照,几根脖子顿时烫伤一样骤然缩回。
  连绵不绝的念咒声中,几个教士脚下训练有素地变换着方位。鬼车身体后仰,利爪又一次猛抓下来,可是这一次却仿佛砸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上,无法前进一分。
  九条脖颈如同蛇一样直立,这妖魔焦躁地仰起身体,叫声逐渐凄厉尖锐起来,漆黑的羽毛根根直立。
  短暂的角力之中,这妖魔显然逐渐落到了下风,首领抬起手,狠狠抹了把溅到脸上的热血,厉喝道:“一鼓作气,除了这妖孽!”
  众人一时齐声大喝,鬼车血红的眼中也现出了野兽般的凶光。
  一边是只有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可怕妖魔,另一边是高举白灯的术士,两边同时发出可怕的吼叫,这地狱般的一幕,仿佛大兴善寺宝顶中除魔壁画中的景象重现于世。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廊道里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嗓音。
  “怎的这般无礼?有客人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在半室未散的血腥气中,来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停在他们身后。
  一股寒气从仿佛从脚底直窜上头,转过头去的的那一刻,首领浑身的汗毛几乎都炸开了。
  就在同一个刹那,鬼车“刷”地一声收起羽翼,九只头颅迅速蜷曲起来,倒退几步,飞也似的藏进楼梯的暗影中。
  一个男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明亮的灯光洒落下来,映照在他身上。
  柔顺的长发垂落在肩头,那张含着笑意的、俊逸如画的面容上,一双竖瞳里仿佛正流转着深幽妖异的银光。
  黎明之前,整座城市寂静异常,天际泛着黯淡的苍青。
  黑衣小僮吃饱了肚子,跪在一边,用浸了水的抹布拖地。
  楼上一番剧震,壁龛里的韦陀菩萨像也被震落在地许多,小僮跑上跑下,举着佛像将它们一一摆回原位,只是他身高不够,有时拼命踮着脚也够不着上面的格子,显得几乎有些滑稽。
  小楼很快被清理如初,只有墙壁上它撞开的那处破洞,是怎么也没法修补了。
  李慕月微微俯下身,长发如绸缎一般从肩头垂落,水流漫过手指,洗去他指尖的血迹。
  灯光映照在他侧脸上,柔和得几乎带着几分书卷气。
  这时他听见了嗬哧嗬哧的喘息声。
  “杀了我吧……,”那个歪倒在地的教徒吃力地张着嘴巴,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的双眼里,把他眼前的视线模糊成一片鲜红。
  他在一瞬间被妖力震碎了浑身的经脉,体表全无一点伤痕,一时半刻也还无性命之虞——只不过,他此刻大概最期盼的就是去死。
  也许是还被某种执念支撑着,教徒还在执着地说着话,只是喉咙间发出的声音已低哑不堪。“刘映秀……你们,什么时候…… ”
  李慕月无动于衷地站在窗边,这样的声音还不至于惹他心烦,也让他有几分回答的耐心。
  “我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刘侍郎,”他平静道,“便早早遣了仆人来他府中拜访。可惜,后来我登门时却始终问不出什么,只好暂时歇在这里,等新的客人来。”
  在朝廷与炁教闹得不可开交时,这个大妖魔已经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洛阳城。为了解开某个谜团,他把刘侍郎逼问至死,却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而此刻,他事先在洛阳城中布下的阵法已经运转起来,结界把整个城市彻底封死,被困在城中的教士们走投无路,自然会到处寻找阵眼,主动送上门来。
  从头到尾,教徒们都以为是朝廷的高人在背后围追堵截,却不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背后落井下石的竟是非人之物!
  他——在垂死中的灭顶剧痛里,教徒脑海中后知后觉地闪过了某个念头——刘映秀是二品大员,正是因此,他们才觉得那皇极经世阵是他的手笔。而李慕月,他曾是天子近臣,与紫禁城的距离,比刘映秀还要近的多……
  “我不会,”神志在逐渐涣散开来,教徒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气发誓,“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那倒无妨,我也没什么问题好问你。”李慕月淡淡道,“更何况,你也不会死,我留着你还有别的用处。”
  凌晨凛冽的风迎面吹来,带走指尖的水气。李慕月抬了抬下巴,示意小仆把他拖走,而后站在窗前,望向泛着鱼肚白的天空。
  这时远方传来了钟磬的鸣响,从白马寺里传来的钟声与鼓楼的晨钟遥遥共鸣,东西两个方向,钟声悠扬飘荡,远闻数里,将整个城市唤醒。
  钟声消散时,这座小楼终于恢复了寂静。就在同一个瞬间,他的眸中忽然有一丝光泽闪过。男人若有所感地望向某个方向,低声道了句:“小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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