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偏生耳边还响着恼人的评弹,琵琶声铮铮入耳,吴侬细语一句也听不懂。幸亏汤普森日前已动身返沪,不然他那位不解风情的朋友,可能会直接睡倒在这里,来补晕船没睡好的眠。
  曲声终停,霍锦宁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道:“好曲。”
  何老爷哈哈大笑:“翠歌,来见过霍少爷!”
  翠歌放下琵琶,拨开珠帘,摇曳生姿走到霍锦宁面前,媚眼如丝,盈盈下拜:
  “翠歌见过霍少爷!”
  霍锦宁但笑不语。
  何老爷仍是孜孜不倦道:“霍少爷,这翠歌可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歌妓,霍少爷既然有意,不如叫她今夜去陪你——”
  霍锦宁低头端起茶杯,唇边带笑,可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终于褪去。
  按理说今晚这戏做到这份上,正应该顺理成章收了这女子,消除他们最后戒心,可惜他偏生不想如他这个意。
  霍成宣有勇有谋,一辈子唯一纰漏就是个“色”字,霍家光有名分的姨娘就有一十七个,更不要提外面的莺莺燕燕,和府里沾过却没有名分的丫鬟。从小这些男欢女爱,他看都够了,自己没有半分兴趣。
  少时与萧瑜廖季生出入八大胡同,从来都是依仗着未婚妻在场,理所当然推拒,而今分隔两地,还真有些遗憾。
  这些年来,他们不知做了彼此多少的挡箭牌。
  然而此刻却是懒得周旋,半点也不屑敷衍。
  抬头刚要开口,忽而发现右手边屏风后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他。
  见他发现,小脑袋噌的一下收了回去,如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而何老爷还在滔滔不绝的夸耀翠歌的温柔伶俐,浑然不觉。
  霍锦宁一顿,放下茶杯,只似笑非笑的撂下一句:
  “何老板有心了,只是我未婚妻是个烈性子,我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她恐怕会一枪崩了我。”
  第9章
  从何府出门时,天色已晚,还下起了雨,阿绣一手撑着阿珠借她的碧绿纸伞,一手提着一盏朱红纸灯,一个人沿着小巷回家。
  虽然是从小长大的镇子,闭着眼都能数清哪条街,几片瓦,可是四周乌漆墨黑的,阿绣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只能握紧了手里的梳妆盒,小步快走,好像身后的黑夜里有什么看不见的野兽要冲出来一样。
  喵——喵——
  淅沥沥的雨声里忽而传来若有若无的熟悉叫声,阿绣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顺着声音的来源提起灯笼一照,定睛细看,不禁眉开眼笑,小跑了过去,抱起墙根底下的那只小灰猫。
  “阿鱼阿鱼,你是在这里躲雨吗?还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阿鱼用头亲昵的蹭了蹭她,阿绣痒的格格笑了起来,把阿鱼抱高,让它蹲在自己的肩膀上。
  “走吧,我们回家。”
  有了阿鱼的陪伴,阿绣再也不害怕了,一猫一人就这样往家走去。
  私心里恍然觉得这样的雨夜仿佛书中之境,大观园里宝玉去看黛玉之时,也是这般红灯碧伞,细雨暮霭,平白有了些诗意。
  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了,阿绣不禁加快了脚步,笑眯眯对阿鱼说:
  “等回去我给你做小鱼干拌饭,凤姑今晚要迟些才回来…阿鱼,你去哪里?”
  一直乖乖蹲在她肩上的阿鱼突然喵的一声跳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冲进夜色中。
  阿绣下意识跟着追了过去,“阿鱼,回来!你去哪?”
  一路追到了一条死胡同里,手里的灯火都被迎面的风雨打灭了,阿绣弯腰喘了一会儿,这才无奈的走了过去:“阿鱼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她抱起湿漉漉的小猫,替它擦着身上的泥水,刚想埋怨它几句,忽听巷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踩在地上泥水中,清晰而慌乱。
  而后是呼喝声,尖叫声,打斗声,还有枪声......
  刺耳的巨响盖过了乱糟糟的喧嚣,却又转瞬湮灭在了雨声中,悄无声息。
  滴答滴答,雨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规律而轻细,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雨停了。
  小巷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一切就像是午夜的一场噩梦,虚幻如空。
  阿绣死死抱着猫咪,靠在墙角,小腿发软,不敢出声,过了好久,好久,才缓缓站了起来。
  她颤抖着摸了摸怀里湿漉漉的阿鱼,低头亲了亲它小小的耳朵,用气音轻声问:“刚才,是我做梦吗?”
  “喵——”
  阿鱼不能给她答案。
  抢劫?亦或是斗殴?无论什么,阿鱼救了她一命。
  老人家说,猫有灵性,也许是真的。
  阿绣试探着,一步一步走到巷口,只见空荡荡的街上并无人影。
  如今灯笼被风雨打灭了,四周黑乎乎一片,阿绣不敢久留,匆匆往家中跑去。
  眼见家门就在眼前,忽而感觉脚下一绊,阿绣整个人摔了出去,一身泥水,晕头转向,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
  “阿鱼——”
  她小声唤着,这一摔将怀里的猫不知道摔去了哪里,她焦急的寻着,却不想一眼就看见了方才绊倒她的事物。
  那是一个昏倒在墙边的人,他的肩部晕开大片鲜血,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乌云散去的皎洁月光,照在了他双目紧闭的英俊侧脸。
  阿绣愣愣的站在原地,只觉今日今夜,当真虚幻如梦。
  ......
  霍锦宁从何府回到下榻的住处路上,遇见了刺杀。很仓促的一次行动,因为对方没有做好他不留宿何府的准备。
  但无论对方如何仓促,他都必须将计就计,
  想要杀他的人是他三叔霍成宏,而希望他将计就计的人是他父亲霍成宣。
  这是他和霍成宣事前计划好的赌局,赌注是隆海纱厂和他的命。不仅是利益熏心,这也是一场霍成宣试探他的戏。
  霍成宣不喜他,防备他,质疑他,他若想获得父亲的信任,必是要以命为赌,献上这份忠心。
  然而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只是途中出了一些差错,下了雨,对方在路上就下手,并且还动了枪。
  身边跟的人拼命相护,尽管逃了出来,但他还是受伤了。
  没等来到安排好的藏身之处,他便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
  朦胧中感觉肩膀炽热的疼痛,整只左手臂彷如被火烤一般,一片冰凉抚上了额头,擦去了他冒出的冷汗。
  霍锦宁下意识一把抓住那只手,而后睁开了双眼。
  他身在一间寻常的民宅,躺在床上,窗外暗夜未明,屋内烛光摇曳。床边被他抓住手腕的小女孩,又惊又羞,支支吾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你.......”
  他眯起眼睛,低声道:
  “何家的...丫鬟?”
  如果没有记错,何府宴席上,她躲在了屏风后面偷看,被他撞见了。
  “我是阿绣,我、我只是何府的梳头娘姨。”
  “你救了我?”
  “嗯。”
  阿绣的声音细弱蚊蝇,她抬头小心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阿绣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不知他姓甚名谁,不知他来历身份,短短几天里,她第三次遇见这个男人,他身受重伤,倒在了她的家门口,她想也没想的便将他带回来了。
  方才巷口那场混乱是因为他,他许是遇见了打劫或是寻仇,她不能见死不救,阿绣一遍遍的这样提醒着自己。
  霍锦宁本是不曾上心哪年哪月在何处何地买了哪位姑娘的花之类,可见她低眉垂目,不经意便与脑海中一些支离碎片重合了起来。
  他记得她发顶的小璇儿,和她眼角的小痣。
  于是他松开手,轻笑了笑:
  “谢谢。”
  阿绣揉了揉手腕,结结巴巴说:“不,不打紧,只是,你的伤......”
  霍锦宁垂眸看去,只见肩部已经被干净的布条缠好了,但伤口全无处理,还在不停的渗血,他一动作,转瞬便殷红一片。
  好在这不是枪伤,只是刀伤,但却够深,本是冲着他的脖子去的。
  “家中可有伤药?”
  阿绣一愣,摇了摇头,又急忙道:“我,我可以去药铺买!”
  “好,那便麻烦了。”
  霍锦宁露出一个虚弱笑,“还劳烦你烧一壶热水,准备一坛烈酒,还有一些干净的白布......”
  他失血过多,强撑着精神,嘱咐着她按照他的吩咐来做,此时此刻,他能指望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阿绣连夜敲开了邻家药房的门,买了伤药,准备好了霍锦宁吩咐的东西,按照他的教导,替他一步步处理伤口。
  等到手忙脚乱做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而床上的人早已再次昏迷过去了。
  阿绣手脚发软的坐在凳子上,紧张的情绪一旦褪去,疲惫便潮水般的涌了上来,她不禁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晌午了。
  昨夜那场光怪陆离的经历,支离破碎的出现在梦里,可这一切在睁眼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时,全部被证明了不是她的臆想。
  阿绣趴在桌子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心中一阵茫然,一阵疑惑,一阵害怕,却还有一阵隐隐的欣喜,连自己也不明白。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几乎跳起来,手忙脚乱的跑出了门。
  然而在屋里院里转了一圈,阿绣惊讶的发现,凤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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