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苏秉正抱着阿客。时光凝滞,万物凋零,他只觉全身的血都不再流淌。连悲喜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怀里的便是阿客,已不需要任何证据。
  这一回是他杀了她,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整个世界。他的惊喜从来都是短暂的,来不及品尝便要跌落地狱。可这一回似乎也没什么好悲痛的了。阿客被他杀死了,所有的希望都已泯灭,等待他的还有什么?
  所以真的没什么好悲痛的了。
  他抱着阿客向外走。
  他身后侍卫、宫人们如水破开,潮涌着为他让路。有几个近臣似乎是想阻拦他的,可瞧见他的面容,纷纷恐慌的垂下了头。
  瞧见采白的时候,他略略的转过头去。他记得那夜采白跪在他的脚下,说:“她就是客娘子啊!”可他没有信她。他记得采白哀求他对阿客好些,可他终究还是害死了她。
  他不知为什么就停步在采白的面前,他等着她说些什么。她既然那么早就认出了阿客……也许她会有救阿客的办法。
  他就那么巴巴的望着她,他已失语,就只目光里流露出些期待来。
  而采白果然说:“客娘子还活着,黎哥儿,你抱她进屋去,令太医们瞧瞧。”
  他摸着阿客是没了脉搏的了。可听了这话他心里又燃起微渺的期望来,他想这期望终归是要破灭的。可他尚能期待,便无法放手。
  他便将阿客抱回屋里去,令采白陪伴在一旁。采白又说,“客娘子……之前,可有什么事嘱托陛下?”
  苏秉正便缓缓的记起,她说有害她的人——他便震怒起来,传令追捕。
  因他上来,湖心岛上戒备严密,凶手无从逃脱。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寻到了那个侍卫。又过了一个时辰,寻到了一个中人的尸身,尸身旁带了阿客屋里失窃的珠宝。
  这夜禁城人人惶惧不安。直到黎明时分,阿客悠悠转醒,暗哑般的沉郁气氛才缓缓散去,长安暮春悄悄的骚乱起来。
  阿客只抬手轻轻的抚摸苏秉正的面颊,便再度沉沉睡去。
  天光入室,苏秉正握住她的手。靠在她床前,方才听到自己的心脏再一度低缓的鼓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零点前赶上……不容易啊。
  大概还有一两章吧……嗯,he。阿客都吐便当了,放心看吧
  正文 58尾声(一)
  转眼便是四月孟夏。
  眼看便是三皇子的周岁生日了,宫里宫外再度忙碌起来。
  苏秉正要在三郎周岁宴上赐名,钦天监便送了几个字来供他挑选。苏秉正一眼扫过,见俱从日旁,便悉数勾掉——当年苏晟在正午时分出生,因是长孙,先皇尤其欢喜,便赐名为“晟”。取日当晌午,最光辉炽盛之意。因有这段故事,纵然从日旁的字里挑出更好的来,也已落人后。苏秉正便不用。
  掷回去令钦天监再挑,如是者三。朝中群臣见他如此郑重,便猜想到他是想立太子了——原本皇子的正名若无其他缘故,常只在启蒙甚至册封时才选定。三皇子周岁宴上赐名,又是苏秉正发妻元后所出,显然就是这个缘故了。
  嫡长之子,册立为太子倒也没什么争议。只是苏晟、苏显二人母舅家在朝中都有势力,苏晟更是有先皇首肯,有心人难免就有些想法。是以如今朝堂上也剑拔弩张的,只等哪天苏秉正一抽风,将这事摆在明面上了,便要好好议论一番。
  苏秉正也不作理会——由着底下一群人紧张戒备,他只耐心给三郎选名字。
  最后千挑万选,定了“泰”字。苏秉正对这个字很满意,否极泰来,吉祥安定。兼是五岳之首,至高而尊,十分合他的心意。
  三郎的周岁礼办得中规中矩。苏秉正只在紫宸殿宴赏,给三皇子赐了名,又抱着他在几个老资历的相爷跟前炫耀了一番。这“炫耀”说起来多少有些小家子气,却相当实惠——老相爷们自然只能说些吉祥话,赞赏三皇子聪慧、贵相,不愧为天潢贵胄。话说出来了自然就不好收回了。
  苏秉正就这么默不作声的宣告着自己对三皇子的宠爱,却又一直不曾将事摆在明面上讨论。
  倒是阿客被谋害一事,他一直在大张旗鼓的追究。
  被抓捕的那个侍卫嘴巴硬得很,连续拷打了几日都没有一句话。苏秉正这回是真的恼火了,竟然亲自下狱拷问。当天夜里那侍卫便要自杀,所幸看守严密,没能成功。
  阿客仍住在含水殿里。
  她那夜里虽醒了一回,情形却十分不妙。这些时日昏睡居多,偶尔也醒几回,意识却十分混沌。采白日夜照料着她,倒是渐渐看了出来。三郎的满月宴第二日,苏秉正来探视阿客,采白便缓缓的给他敲边鼓——客娘子像是失忆了。
  那夜里苏秉正便没有睡着。在阿客床前守到半夜,恰逢阿客迷迷瞪瞪的醒过来,正与他目光对上。
  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待想抱抱她,又有想逃的冲动。
  可阿客目光清澈的望了他半晌,试探着叫了一声:“黎哥儿……”
  他便再不能动。
  他缓缓的点头,道:“我是……你还记得我吗?”
  阿客便摇了摇头,“采白与我说了许多事,可我一件都不记得。”她轻轻的捂住心口,“不过我能认出你。看到你时心里便紧紧的,听到你的名字,便会觉得怀念。”她便轻轻的笑,“想来这里是记得的,只是一时脑子糊涂了。”
  她少有这么坦率的时候,像是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多么动听的情话,目光干净纯粹得泉水一般。
  苏秉正心里便难受得紧——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十年来每一刻都在渴求。可最后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她说出口。阿客将他们的过去悉数遗忘了,唯有什么都不记得时,她才会以为她喜欢他。可就算这样,也还是克制不住的想要霸占她。
  他便将她揽在怀里,细碎的亲吻着。她闭了眼睛轻轻蹭着他的额头。长夜漫漫,星河寥落。
  他不曾与她这么亲昵的相伴,她嘴唇柔软,呼吸间似有若无的芳香令人难以自持。然而他已习惯了忍耐,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攻略。他总是记得的,她从心底里抗拒他的拥抱。若在这种时候被她推开,这美梦便太短暂了。
  他想,也许他是不希望她恢复记忆的。这样她的过去、现在、将来,便只有他一人。再没有旁的人、旁的事能与他争夺她。
  他最终还是放开了她,呢喃着问道,“你想不想记起来?”
  阿客便想了想,道:“并不觉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能记起来自然是好的,记不起来也无可强求。便顺其自然吧。”
  苏秉正轻轻的顺了顺她的后背,他本打算与她说三郎的事,此刻却不想说了。只宣了太医再为阿客诊治了,陪伴她睡下。
  这夜之后,阿客身上便渐渐好起来。竟像是不曾中过毒的模样。那日她吐血的模样不少人都瞧见了,皆以为她怕是活不成了,谁知不过小半个月,她就跟没事的人似的了,宫里边便有不少流言。
  这一日芣苡服侍她沐浴,为她更衣时,见她右肩胛上胎记不见了,心里便是一惊。
  阿客被她烫了一下,回头便瞧见她慌乱的模样,就问:“有什么不对吗?”
  芣苡心乱如麻,只是跪地不语。
  阿客想了想,忽而问道:“你想不想出宫?”
  芣苡胡乱摇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听阿客道:“你还是该出宫去的,这宫里一句话说错,便可能干系许多条人命。不是你应对得来的。出去了,便为我立个牌位,也不辜负我们主仆一场。”
  芣苡眼中泪水便聚集起来,待要说些什么,又想起四面都是伺候的宫女——虽守得远,可也难保听不见什么。只能模棱两可道:“要立牌位,总该有个物件供奉——娘娘便赐还我吧。”
  这下反倒是阿客听不懂她话中含义了。她正思索着,采白推门进来,向芣苡招了招手,道:“过来这边说话吧。”
  芣苡随采白去,然而采白并没有真说些什么,只取了信并一枚双连环给芣苡,道是:“你家二娘子托我带给你的。”
  芣苡不能置信的望着采白,采白亦说不知该怎么说,便道:“出宫之后,我偶然遇见你家二娘子,救了婕妤的丹药便是她所赐。她问起你的近况,我与她说了,她便托我带这些东西给你,说是你看了自然明白。”
  芣苡展信,见那一笔字,眼泪便先滚落下来。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心里已然信了。虽有诸多事摸不着头绪,可这数月她的见闻,又有那件是常理能解释得通的,便不深究。只向采白深深叩头,道:“求姑姑送我出宫,去寻我家二娘子吧。”
  采白摇头苦笑,“只怕不是那么好寻见的。可若真寻见了,也是天大的福分,你便去吧。”
  过了四月中,天气渐渐渥热起来。阿客身上也大好了,便常往水滨走动。
  湖水尚还凉,却已不冰人,她爱褪了鞋袜坐在洗秋榭外栈桥上。那湖水清澈微凉,拍在脚背上柔柔的,痒痒的。初夏阳光正好,明亮却不耀人,暖暖的催人入睡。只那么坐一会儿便能濯尽一日的烦忧。
  她就又想起年少时在扬州待过的短暂时光,轻轻哼唱着,“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苏秉正下了朝便来寻她,听她哼唱歌谣。他想她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更让他想将此刻留住,不愿她记起往事了。
  可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当年她唱繁霜歌的模样,便央她唱。
  阿客就用脚心扣着水面,说:“这歌需在月色下唱,静静的唱,才好听。”见他不觉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便笑道,“过来抱着我,闭上眼睛。”
  他依言而行。怀抱里有她,便觉得温暖而充实,有没有那歌声竟都不重要了。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湖面上的风,那风里带了低缓的水声,她的歌就自那水声里来,透过胸口传递到他耳中,别无修饰。她唱“繁霜侵晓雾”,那夜寂寞的月色在他脑海中铺展开了。待她唱完了,他便觉出唇上柔软的辗转。
  他抬手便扶住了她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将她压在身下,可他终究知道这只是偷来的欢愉,他怕他克制不住挥霍时,这时光便要倏然流尽了。
  一时他们只是静静的对视着。他心知是自己做得过分了,阿客难得主动来亲他,他竟然推开,她该有多尴尬。便要解释。可阿客也只垂眸一笑便释然了。道:“坐这么久,也有些乏了,我们四处走走?”
  他便自宫女手里接了巾帕,为她擦干双脚,替她穿袜着靴。她显然不曾淡泊到能坦然令他服侍的地步,低垂了睫毛,脸上泛起红潮来。苏秉正就有些心猿意马的想,这似乎也是闺房中的情趣,忍不住便在她脚心摸了一把。
  因他这多余的动作,一路上阿客都有些恼。苏秉正寻了许多话题来逗她,她只不说话。
  两人各怀心事,不觉便走得远了。行至一处花锄房,阿客倏然便停住了脚步。房里正有个中人出来,瞧见阿客望着他,身上一抖,怀里东西便悉数掉落。他匍匐在地,觳觫不止。
  苏秉正待要问阿客怎么了,便见看到那中人掉落的东西,银钱里有一枚红宝石梅花簪子在阳光下熠熠闪耀。
  他即刻便明白过来,令人将这中人拿下。
  那中人不一刻便招供了——原来那夜是他随侍卫一道去鸩杀阿客,那侍卫要杀他灭口时他早有防备,装死在地,逃得性命。后来怕被抓住,便杀了个路过的中人,将财宝丢在他身上。果然骗过了旁人。皆因他贪心不足,才留下一枚宝石簪藏起来。瞧见风声渐渐消停了,便想偷偷来取回,谁知就被阿客给装上了。
  他并无那侍卫的硬骨,很快便将幕后主使招供出来。
  四月底,王宗芝遇上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与他一同戍守西疆的周明德弹劾他擅专独断,拥兵自重。
  苏秉正令他们各自申辩,王宗芝便十分委屈的上折子自辨,说是突厥尚未完全臣服,边疆大小战事不断,并不是他不想把兵还给周明德,而是这场仗还没打完呢,他没法还。
  因周明德的奏表迟迟不到,苏秉正便传令他回京奏事。
  周明德倒是乖乖的回京了,走到半路却又自称水土不服,病在路上,请求延缓回京。
  苏秉正亦不说什么。
  五月底,高平侯周原举兵谋叛。他戍守延州等要地多年,军中多有他的旧部,然而响应者聊聊。周明德麾下西域兵也被王宗芝夺去。不过月余,周原父子便兵败身死。
  消息传来,周明艳便在毓秀宫触柱,幸而被宫女救下,才没伤及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嗯……应该还有半章吧
  到底没赶上t__t
  正文 59尾声(二)
  高平侯叛乱是件不大不小的事,苏秉正早有准备,平叛诸事便进展得有条不紊,倒没有令朝中骤然慌乱起来。因明年将有科考,苏秉正更关心的反而是各地举子的选荐,平叛一事也只在朝堂上讨论了两回,一回是“高平侯叛乱了,怎么办”,另一回就是“叛乱平定了,余孽怎么处置”。
  既不是件多大的事,长安内外便没什么紧张的气氛。
  阿客在含水殿中养病,宫中事务都有王夕月处置。兼她与周明艳关系一向不好,便无人告诉她。
  然而她也有自己的烦恼。
  这一日采白帮着她整理琴谱,就断断续续的说起来:“宫里是有花鸟使的,这还是前朝遗留下的规矩——每年八月花鸟使便往各地去,采选郡里有名望的家族里的美貌闺秀,充实后宫。前些日子不知谁提起来,说宫里有三年没进新人,该再行采选了。”
  阿客便随口应着——因她的失忆,采白每件事都不厌其详,每日里必要普及些宫里的常识,她已习惯了听她在正文前加一串背景介绍——采选美人而已,过去还不是年年都有,她并不大在意。
  采白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不知为何竟有些失望。可随即又打起精神,问道:“你猜陛下是怎么回的?”
  阿客还真没想这么多,就笑道:“这我怎么会知道啊?”
  采白就切切的劝诱:“所以才要猜一猜。”
  阿客只好敷衍道:“……他说还不想选?”
  采白忙点头,“不止这样呢!陛下还发了脾气,说他又不是色魔,差人满天下的去给他搜求美人是什么道理!”她说着就自己笑起来,“是啊,这规矩多混蛋,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有多饥渴呢。”
  阿客心情就有些复杂,道:“陛下确实清心寡欲……”
  采白道:“陛下当即就把花鸟使给废弃了。说他有生之年再不采选了。倒是采诗十分使得——说古往今来失传的乐谱、歌曲,在民间也许有遗珠流传,或又有新的佳作流传不远的,若再遗失了该有多可惜。便命那些人只负责往各地搜集这些乐章,送往长安。命乐府汇编记录。”
  阿客便有了些兴致,笑道:“这件事该做——这些年我手头断断续续也修补了不少残篇,却不能传人,心里一直觉得惋惜。”她说完才觉出失言,瞧见采白并未上心,便也不多计较,又道,“若真要汇编曲谱,许我也能去襄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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