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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欧文在这栋宅子里过得非常舒适。对于一个曾经在海上漂泊、四处为家的人来说,有个柔软乾净的床铺和暖气的房间,他就觉得如置天堂。
  这栋老房子内部曾经翻修过,却在枝微末节处留下它的歷史。例如通往二楼的楼梯旁,那尊暗黄色的天使铜铸像。「铸像上面的灯泡是后来装上去的,妈妈说天使就该点着烛火守护这个家。」芙拉达说。
  夜晚时,芙拉达会将灯点亮,有时会拉着欧文在楼梯下的空间,那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和两张椅子。芙拉达说这是他的点子,他希望有个除了客厅以外的小空间──小到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世界──品尝他亲手做的苹果派。苹果派的香气和芙拉达时而轻扬时而低缓的语调,以及天使铸像晕黄柔和的灯光,让他忘记对这个玄关阴冷沉闷的印象,重新填上甜美温暖的记忆。
  重新填上美好记忆的不只玄关。房子平常冷清,只有芙拉达像个博物馆解说员,一逮到机会就兴高采烈地一一为欧文细说从头。
  「除了客厅的壁炉,」芙拉达拿了张黑白照片给欧文看,「以前这间客厅还有煤气吊灯呢!」
  大理石製的壁炉上,优雅大方的花纹雕刻沉稳地诉说着百年前风尚的遗跡。现在上面除了圣诞装饰,还摆着芙拉达的课本,一杯茶压在书上,白烟蒸腾。
  角落的一张矮圆桌,花果缀饰爬上波浪形的桌脚直到雪白色大理石桌面,彷彿同样附和着芙拉达的叨叨絮絮,应声说明它来自维多利亚时期。
  芙拉达站在桌边,纤长的手指拨弄桌上浅橘色的孤挺花,嘴里喃喃说着:「我真是爱死麦雅了……。」欧文觉得,芙拉达低头露出修长颈脖的样子,也像那株背打直、頷首靦腆的孤挺花。
  那画面标緻、优雅的令他忍不住向芙拉达邀舞。不拘形式的滑过栗色地板,两人身影穿梭在一幅幅掛画、叶脉花样壁纸的墙面和连扇笔直垂落的落地窗之间,中间不时穿插芙拉达的笑语──「连地板也上百岁了,可以当你爷爷!」──窗外刺目的日光跟着他们的每一步重新打磨上了年纪的地板,照亮了墙上画里忧鬱的少女,沿着天花板的金葱条点燃连面金绿色的窗帘,直至整间客厅像镀了一层仙子粉尘。
  彷彿连壁炉也再度呼吸,热度跟着他们的步伐,传至用餐桌,穿越乌木拱道,再到飘着派皮味的宽敞厨房,直至紧贴着通往后院的那扇落地窗。
  整间屋子最后活了过来,神采奕奕地兜转着双眼,睥睨屋外的天寒地冻。
  耳畔是芙拉达爽朗地纵谈过往,眼前是芙拉达意犹未尽的神情,欧文神驰在她口里「母亲所说的过去」和此刻少女恣意绽放的笑靨。
  压在书上的茶杯冷了。清脆铃叮的琴槌敲打声缓缓流淌,欧文的手指拨弄黑白键,引起琴弦阵阵颤慄。芙拉达坐在旁边倾听,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保持安静,瞇起花瓣似的双眼,全神贯注在琴声里。一首接着一首,一个下午的美好时光。
  欧文必须承认,他对芙拉达有异样的感觉。起初他只觉得芙拉达过分热情,但倒也乐于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他喜欢幽默风趣的人,厌恶呆板的师生关係。但也因为日渐亲近,不自觉卸下拘谨的老师身分,嘴巴一时管不紧,反倒引燃星星之火。
  某天和三胞胎的用餐,欧文又和芙拉达斗起嘴来,芙拉达打赌欧文老回避谈起学生时代音乐课的事,是因为他根本不太会唱歌。
  「抓到你的把柄了!」芙拉达得意洋洋地说:「上帝是公平的,在你的完美派皮上掐一点小缺陷。」语毕随即掐下一小块麵包,沾着汤汁丢入口中嚼起来。
  欧文当然不会让芙拉达得意太久,他下意识地反击:「你以为我不会找漏洞鑽吗?芙拉达。」
  碧娜冷眼捻起滴在桌上的汤汁,毫不在意舔了舔。麦雅低头机械式的取用餐盘里的马铃薯和球芽甘蓝,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不明的心思。
  芙拉达的嘴巴停止嚼动,收起揶揄的神光。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停顿,但也只须这该死的一瞬间就够了。
  欧文发誓他只是想开个玩笑,就像他和其他男性友人开些黄腔一样,而芙拉达活泼、不拘小节的个性让他完全忘记她是女孩!
  他更没想到这句话会挑明芙拉达和他之间暗潮浅伏的关係。
  ***
  一个礼拜的愜意在今早帮芙拉达代收一份包裹时嘎然而止。欧文意外听来一件令他不安的事。他告诉自己这是没经过证实的事,总有些爱捕风捉影嚼舌根的人。
  他决定甩头不理,事情却还是暗自掛在心上,当他看到芙拉达的脸时,隐隐有想询问的衝动。
  他终究是压抑下来,毕竟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特别这只是一个听来的八卦。
  芙拉达一打开包裹就变了脸色。欧文想看,她马上盖起来,用难得严肃的语气摇摇手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把包裹丢进垃圾桶中。
  那一天芙拉达出奇地安静,安安分分上完课,就说要出去散心。欧文自从餐桌的玩笑话本来就和她有些尷尬,也不便多问什么。他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想着是否要追出去,但也不知道追出去要干嘛。芙拉达和早上听来的事都令他心浮气躁。
  他索性把玩起麦雅放在他房里的盆栽。不一会儿就响起敲门声,欧文打开房门,是麦雅。
  「正巧,麦雅。我刚好想问你……这盆绿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也不待麦雅开口,欧文抢先做开场白,迫不及待地连连询问关于盆栽的事。
  「吊篮。」
  「我真的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欧文歪着头摸了摸后脑勺,打趣的说:「如果没有认识你,我一辈子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麦雅抓着衣角,似乎不太确定要看哪里。她最后决定看着窗台上其他的多肉植物,笔直走过去,背对欧文逕自一一介绍起来。
  即使看不到她的脸,欧文也能感受到女孩靦腆的微笑。刚刚的烦恼一扫而空,他缓缓靠过去,观察麦雅介绍植物的兴奋神情。
  麦雅像个小母亲细细地、骄傲地介绍他的盆栽,意识到欧文侧目看她,又结结巴巴,脸红了起来。欧文没错过她如孩子般天真的神情,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经习惯在这些表情消失前,抢下先机把它记在心里。
  或者再逗逗麦雅,说些关于植物的事,欧文有百分百的把握她会再次展开童真般的神采。
  这不仅是为了两人相处更放松些,也是因为欧文习于认真对待每份情感。海上的日子他去过许多地方,就算只待上片刻,他也无比珍惜遇到的每个生命。他注重当下胜过于分离的忧虑。对待三胞胎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为什么麦雅老是看起来很哀伤,但欧文想,他有能力提醒麦雅怎么笑。他耐着性子,像挖宝似的再挖深一点、再靠近一点,若麦雅害怕就停下来,若麦雅闪躲就前进。
  他要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唤起埋藏在麦雅心灵里的快乐。
  「那这个呢?」他又随意指旁边一盆青绿得发亮的植物。
  「梔子花。明年才会开花。」
  「哎!我等不到明年了,难道不能让他提早开花?多浇水、施肥什么……」
  麦雅摇摇头。
  「不要惊动它,等它在对的时间甦醒过来,它会惊艷你的。如果你来不及看到……」麦雅搜索枯肠,着急地回:「到时候我会想办法送给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欧文笑着耸肩,随口答。
  轻轻的一句话,却重重地打在麦雅心上。麦雅愣愣地望着他,抿起嘴看起来有些激动。又是那副渴望的眼光。
  他有温度、有情绪的样子像极了芙拉达,却又比芙拉达多了几分婉转心深,欧文几乎忘记那个羞怯、头发歪斜诡异的女孩,她现在坦率的样子令欧文不禁移动向前。
  「我要去做其他事了,我只是来看看花草过得好不好。」
  麦雅像受惊的小鸟往后退,快步走到房门口时,又停了下来。好像终于鼓足勇气,她转过身说:「从来没人相信过我,还愿意听我说话。」
  「我很荣幸,麦雅。」
  「我喜欢植物,因为它们永远保持善良的样子。他们知道好多事,但选择保持安静。」
  「你也是吗?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分享,却选择安静。为什么,麦雅?」
  「我不太会表达自己。没人会听我说话的。」
  欧文走向前,靠近这个害怕的小鸟。麦雅屏息。
  「你的花草朋友也抬不起一块小石头啊,」欧文跟着麦雅垂下的视线微微瞥头,「可是它们力量强悍到足以支持、安慰你这个活生生、有骨有肉的人。」
  他拍拍麦雅的肩。
  「我不会逼你说话,但你要相信自己存在的力量。」
  麦雅点点头,嘀咕着要去换后院的葵花籽和整理花房。欧文想着待会也要和碧娜在厨房上课,便跟着麦雅一起去。却意外撞见碧娜在翻垃圾桶。
  他翻出芙拉达丢掉的包裹,里面有些相片、唱片和一些杯子等等的生活用品。碧娜扫了一眼麦雅然后对上欧文的眼睛,戏謔地说:「芙拉达总是收到烂货。」
  「你知道偷窥别人隐私很不道德吗?」欧文同样冷眼扫了一眼碧娜。
  「别端起架子和我谈道德,我跟她好得很。」她又丢弃手上的东西到垃圾桶,「我以为你们整天在一起,她会和你谈谈这个垃圾。她的垃圾前男友。」
  ***
  碧娜不像芙拉达和麦雅都在客厅上课,她坚持待在厨房的吧檯,而她也懒得解释为什么,事实上她没过问欧文的意见,就自径以行动说明她想这么做。
  欧文后来猜,或许是因为通往后院的落地窗就紧连在厨房旁。碧娜喜欢迅速结束课程,到后院练习射箭。
  后院很宽敞,一头是櫟树生长的区域,一头是有小圆桌和躺椅的花园。
  雀鸟飞来,停在白色小圆桌上,低头啄桌上盛满葵花籽的托盘。那是麦雅为了留下来过冬的鸟儿预备的。牠们也跳上树丛,轻啄一旁紫色、红色的浆果,抖落点点雪花。
  「咻」一声飞箭惊动大快朵颐的鸟儿,射在一旁的箭靶上。碧娜从箭袋中再拿起一支箭,架上,拉弓。
  这一个礼拜以来,欧文偶尔会在课后看她射箭。碧娜不好亲近,但不代表不能亲近,既然她坦率地视对方为空气,那欧文就摆明「我不能阻止你对我关上心门,但你也不能阻止我闯空门」的态度。
  哪怕对方回馈一点点愤怒或其他情绪,他都乐于接受,因为至少他知道这个女孩心里有什么,和他相处来才踏实些。
  碧娜如同第一次见面时告诉欧文的,「不知道欧文能教他什么」,他的确是每门课都表现出色的学生。后来欧文无意间说了几句他知道的中文,引起了碧娜的注意,碧娜这时候才说她想学第二外文,并因此勉强来上课。欧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学得零零落落的中文,在一无所知的碧娜面前,说起来倒有模有样的。
  欧文大概能理解她高傲的态度从何而来,他自己就曾是这样聪明而傲慢的学生,直到輟学在外悠悠荡荡几年、歷经人情冷暖才磨出同理心。
  又一箭,吓跑想偷偷渡到盛满葵花籽盘的松鼠。
  「一群蠢货。」碧娜咕噥。
  碧娜说她实在希望赶快毕业,她没什么耐心陪其他人耗,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允许有人拖垮进度,还要浪费时间和一群吱吱喳喳、语焉不详的人分组讨论。
  「我永远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但全是没经过脑子的废话。」
  「你也挺自以为是。」欧文直言道。
  「然后开始批评你的态度,」碧娜不理会欧文,继续说:「攻击你薄弱的人际关係。最后哭哭啼啼说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的老天,他们永远搞不清楚状况,和他们的报告论述一样糟。」
  第三发飞箭,射在靶心附近。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另一头的大树,远处的櫟树已光秃,和一旁的鞦韆孤单作伴。
  「人为什么永远只凭表象说话,为什么不去看表面下的逻辑?」
  「或许你只肯活在自己的逻辑中。别人进不来,你也不想出去。」
  碧娜再射出一箭,箭这次插在箭靶边缘,箭身微微颤抖。
  「这些鸟太干扰我了,麦雅就是间着没事干,才会想出帮鸟度冬的鬼点子!」
  碧娜愤而转身,进屋前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踢翻摆在台阶旁的葵花籽盘,她嘖了一声又视若无睹地打开窗进入厨房。
  寒风引起欧文一阵颤慄,他情不自禁地往光秃大树那边看过去,不安地想起今早帮芙拉达代收包裹时,意外听来的事。
  六年前三胞胎的父母离异后,这间屋子怪事频传。曾有人到这间屋子作客,声称晚上会有不明的走路嘎吱声和墙壁敲打声,又有人说看到大树下有鬼魂。
  有人说三胞胎的母亲六年前就死了,但也有人不确定,生死成谜。
  欧文又打了一个冷颤,他想他大概站在户外太久了。他要进屋前,馀光瞄到二楼正后方的那扇窗,一个影子退到窗帘后,和他第一天来到这里时在阁楼看到的身影一样。有人一直在窥伺他。
  ***
  芙拉达很晚才回来,等回来时她已经恢復原本的好心情。她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晚餐可以煮海鲜汤,还说她刚出门就遇见好久不见的镇上友人,他们邀请芙拉达一家人一起去滑雪。
  「欧文也一起吧。」芙拉达一边舀起汤试味道,一边说:「我们总得有些课后活动。」
  原本在中岛帮忙料理食材的碧娜凑上来,贴在芙拉达身后,下巴靠在芙拉达的肩膀上。芙拉达立刻就意会过来,将盛着汤汁的汤匙凑到碧娜唇边。
  「当然,何乐不为?」欧文端走一盘煮好的奶油培根通心麵,佯装自然实则诧异碧娜在芙拉达面前的样子。他很不习惯碧娜这副撒娇讨好的样子。
  芙拉达对谁都很好,可碧娜不是,她和麦雅的互动就不多。至于对欧文这个外人,更是不留情面地冷漠以待。反差实在太大,令欧文弔诡。
  他可以挖掘麦雅的心,而对碧娜则连土都铲不下去。芙拉达和碧娜之间的亲暱以及碧娜和麦雅之间的疏离都令欧文好奇,总觉得有某些张力在三姊妹之中。
  还有长年在外出差的父亲,不知去向的母亲,诡异的传闻……
  欧文耸耸肩,觉得自己实在想太多了,他决定先填饱飢肠轆轆的肚子。
  晚饭过后,芙拉达提议要玩些游戏来打发时间,还说难得四个人可以好好坐下来聊一聊,而这个游戏可以更了解彼此。欧文觉得芙拉达只是找事情来抒发今天不愉快的心情,而他非常乐意协助她彻底忘记那位「前垃圾男友」。
  他第一次认同碧娜的话,垃圾就该丢掉,即便他不知道他们发生什么事。
  他有点入迷地看着芙拉达,鬱闷不会在这个爱笑的女孩脸上停留太久,她总能找到乐子让自己开心,再把快乐传染感周遭的人。
  现在芙拉达正歪着头,一双眼古灵精怪地跟着思绪溜转,双手食指互相轻敲着。
  「我们来玩真假故事游戏。每个人讲两个故事,一个真一个假,然后其他人来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好,我先来。」
  芙拉达盘起腿在椅子上,喝一口啤酒,端起演讲者的姿态,有些矫情地开口。
  「第一个故事,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非常喜欢我,而我也很喜欢他。我们度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那个男人送给我一对自製的杯子,说他从来没做过这么浪漫的事,但他希望每天当我喝热可可时能想起他。结果有一天,我发现不只我拥有他的杯子。我气死了,于是把他一脚踢进湖里。」
  芙拉达挑着眉,轻描淡写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碧娜很快接话。
  「我不知道你有踢他到湖里?」
  「我还没说完碧娜,耐心点。」芙拉达温和地提醒她的妹妹,继续说:「刚刚是第一个,接下来是第二个……嗯我想想……啊有了。两年前在都柏林的时候,最后几天我投宿在一家楼下有酒吧的民宿。那间酒吧棒呆了,我在那里玩得好开心。」
  麦雅无比专注地倾听,彷彿想找出故事里有没有什么漏洞。
  「最后一晚的深夜,酒吧里全是熟客,我醉得一蹋糊涂,和其他人跳舞、唱歌,一个换一个,速度快到我不记得那些人的脸。结果,我又遇见一个男人,我能确定因为我感觉到他的鬍渣。我想他也非常喜欢我,所以他才会穿过人群,走过来吻我。莫名其妙的傢伙,他的脸上甚至还有瘀青呢。」
  一阵静默,连欧文也倏地正色起来。碧娜则翘着脚,像似审慎思量什么。
  「大家为什么这么安静?快猜啊,我已经说完两个故事了。」
  「还用说,」碧娜一副有谁会不知道答案,「第一个。」
  「麦雅?欧文?」
  欧文暂时无法回话,他的思绪飞到两年前,那个他曾经工作过的酒吧。那个舞群中活蹦乱跳、如花灿烂的女孩……那个他原本想留下隔天却已人去楼空的女孩……那个他后悔莫及寧可辞掉工作去寻找的女孩……
  记忆咻咻快跑在脑海里,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看麦雅时会有莫名的熟悉感,因为麦雅有和芙拉达一模一样的脸。两年前的清晨,在都柏林的一条小巷弄中,这个少女救了才刚被围殴的他。当欧文询问她需要什么回报时,少女露出如麦雅般羞怯又渴望的神情,低声说她想要一个吻。
  当时人渐渐聚集,欧文紧急给了少女电话号码,要她再连络他。没想到回到酒吧,又遇见她了。欧文简直想敲死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当时自己那么醉,醉到没把女孩的样子好好记下来,像傻子一样在茫茫人海中希望有某张脸能唤起他的记忆……更恨自己竟然没在这个家的第一天就发现,那个女孩已近在眼前。
  「第一个……是真的。」麦雅咬着嘴巴,从齿缝挤出这句话。
  接下来欧文已经没有心思听其他人的真假故事,回答也敷衍随便。他直勾勾地瞧着芙拉达,瞧得芙拉达满脸通红。
  ***
  「我猜第二个是真的。」趁着碧娜、麦雅上楼睡觉,欧文收拾完散落的空酒瓶后,便凑到正在洗碗的芙拉达身边。「所以第二个是真的吗?告诉我,芙拉达。」
  「偷偷告诉你,」芙拉达狡黠地说:「两个都是真的。」
  芙拉达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不想碧娜或是麦雅担心我,我真的放下他了。就是……寄给我包裹的那个人。真假游戏的好处就是,你可以在游戏中不着痕跡的告诉所有人,这段感情已经微不足道像个笑话,笑笑就结束了。」
  看着欧文仍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芙拉达有点担忧地说:「我曾经有不好的经验……你怎么想的?」
  欧文根本不在乎芙拉达的前男友,他脑袋里只转着两年前的事,他只在乎芙拉达的第二个故事。
  「我知道我年纪很小……欧文。」
  芙拉达轻轻说着这句话,轻的彷彿刻意压抑什么。见欧文不回话,她忽然害怕地转过身,从冰箱拿出晚餐时没吃完的浆果鲜奶油枫糖蛋糕,当她回过头已经恢復那副无忧快乐的表情。
  「消夜,晚睡才有得享受。」芙拉达顽皮地瞇起眼说。她脱掉塑胶手套,逕自掐起一块蛋糕。
  「所以第二个故事果然是真的。」
  「你好严肃,」芙拉达皱起眉头抿嘴,不明所以地说:「你为什么那么在乎第二个故事?那就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经验。」
  「对我来说不是。你一点也不记得那个吻你的男人是谁吗?你记不得为什么他要吻你吗?」
  「我当时醉了,欧文。况且那是两年的事了,谁会记得两年前那段只发生三十秒的事的前因后果。」
  可是那三十秒足以让我爱上你。欧文还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就被芙拉达吃得太快而呛得连连咳嗽打断。
  「我不得不说,这个蛋糕实在太、美、味了!家传食谱,还差那么……一点点就跟妈妈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是最厉害的,没得比。你也吃啊,为什么老愣在那里。」
  「你先擦擦你嘴巴的奶油吧。」欧文莞尔,话虽这么说却主动伸手用拇指擦拭掉芙拉达嘴角的鲜奶油。
  一个动作让周遭瞬间静下来,剩下洗碗槽里的水声滴滴答答,一滴两滴的激盪起沉潜在心底的情感。厨房里的黄色灯光温柔地包覆他们。
  芙拉达深呼吸。
  「还有吗?」
  「还有一些。」
  欧文倾身,轻轻地、比预期中更久一些的,在芙拉达嘴角留下一个吻。他离开芙拉达的脸庞时,芙拉达甚至没有马上睁开双眼,长长的睫毛着迷地颤抖。
  「没有了。」
  「你再看仔细一点。」芙拉达靠近欧文。
  「还有一点……藏在嘴角。」欧文倚着料理台,无路可退。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身上的酒气淡淡的,却使得两人脸上的红晕更加浓艷。欧文忍不住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腰。他已经完全将眼前的景象和两年前的结合在一起,那晚酒吧里疯狂又迷人的女孩现在就在他怀里,他找到她了。
  「我醉了芙拉达。」
  「我也是。」
  「匡啷」一声,原本放在桌上的蛋糕瓷盘,一不小心摔碎一地。欧文彻底醒过来。
  惊吓总会适度唤回理智,他忽然间意识到芙拉达是他的家教学生。不管他们有什么过去,但他现在是来工作的,他们的关係早就严严地被侷限在雇主与受雇者的身分当中。就算不谈工作,芙拉达才十八岁,欧文整整大了她十七岁!
  欧文是个浪漫又衝动的人,他可以因为一个吻、因为这个救了他一命的女孩,而远走他乡。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要找到女孩,谈何容易?找寻一见钟情的对象很快地变成追寻一份理想、一个美梦般的感情。比起女孩,他更享受追寻爱情本身,洋洋得意这段旅程带给他多少写诗的灵感。
  他根本没想过两年后真的会再度遇见女孩。从爱尔兰出发前对家人说的话一语成讖,他还真的在安默斯特找到最初给他灵感的人,他诗中的上帝。
  可是他现在却身受桎梏,因为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酒保,而是一名有工作期限的家庭教师。他缓缓推开芙拉达,很艰难地才能从芙拉达一脸失望困惑的脸上移开目光,蹲下去收拾一地残骸。
  好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也没走开。
  欧文打开窗,到后院吹风。冷死了,但欧文心想最好再冷一点,把刚刚所有的情慾高张通通冻结起来。
  夜色如墨,半颗星星都没有,一片死气沉沉。厨房的灯光照在后院的走廊上,欧文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
  芙拉达会怎么想呢?欧文摇摇头,期盼芙拉达不要跟着出来。
  如欧文所愿,芙拉达没跟出来。
  但也没离开。当欧文自觉脑袋已经冷到无比清醒而回屋内,而芙拉达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犹豫地轻喊了一声「欧文」时,什么桎梏、什么冻结的情慾,通通一瞬瓦解。
  那一晚,他们做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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