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戚兰若与周玉京对着两扇大开的透着明黄阳光的支摘窗,比赛描花样子。
  管事儿回来了,轻手轻脚地停在背后。一声不吭。
  戚兰若先发现了他:“那丫头怎么说?”
  管事儿的脸色极为难看,吞吞吐吐半晌一个字也憋不出,戚兰若怒了,他才趴跪地上,惶恐道:“那丫头软硬不吃,道她是公主的人,跟着公主前途似锦,怎么会转投连名字都不肯透露、藏头露尾的小人。小的气煞,正想强硬捆了她,但,那丫头机灵得很,竟然让她逃了……”
  “好个给脸不要脸的臭丫头!”
  戚兰若面色泛青,拍案而起。
  周玉京也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素绢,“戚姐姐,也不必灰心失望,我听说那元清濯御下极严,你也想想,她位高权重,是个统兵的将,那丫头多半是畏惧她,缩手缩脚地不敢说,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既然这丫头的路走不通,不如走别的门路。”
  “你是说——”
  戚兰若声音至此一断,与她目光相碰,意思不言自明。
  她们都想起了同一个人。
  ……
  益阳刺史派来京都的驿使,取走了整个益阳迫切需要的地龙仪。
  临去之前,驿使磕头跪谢国师夙夜为公,拯民于水火。如此大恩,全益阳没齿不忘。
  他走后,长公主在姜偃身后幽幽轻叹:“这个益阳刺史,一定是个好官。”
  姜偃没说什么,手背蜷在唇边,溢出了一丝咳嗽。
  这几日跟着他日日熬大夜,元清濯都有几分吃不消了,何况姜郎身子不好。晚间寒凉,湿气重,镜荧会用发热的煤屑袋搭在先生腿上助他取暖。由于长公主不大喜欢自己陪着姜偃时有第三个人在场,慢慢地自己就取代了镜荧。
  几个大夜熬完,益阳来人取走了地龙仪,总算是可以得空歇息了,但不知为何,心彻底松弛下来了,身体却依旧处于紧绷状态。
  元清濯毫无睡意,她感到姜偃也是一样的。
  他在朝着夜色的那道楹窗前立了不知道有多久,孑然孤清,形影相吊,看着无端有些凄伤。
  空气里浮动着清甜晚梨的芬芳,混杂着多种淡淡的微醺草木香,像是青帝泼翻了他的花奁。
  “今夜月色很好。”
  元清濯想不出什么话来搭讪,又不想在毫无睡意的时候哄他去睡觉。于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才想起不知道在哪本传奇小说里见过的,形容月色很好,那就是“心悦你”的意思。
  不知道姜偃能不能听得出来。
  他回过头,眸中犹如盛着一泓来自天边流泻的银光,好像星河还没来得及因为他的转面而从中散去。
  元清濯怔了怔,只听他道:“公主,夜色晴朗,臣想去观星,不知公主是否有兴。”
  看星星啊。
  好啊。
  倒是听说过,国师府里有姜偃亲自改善的星象仪,能清晰地观测到不少星星。
  元清濯对这些不热衷,不过她皇弟却喜欢得紧,她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皮毛。何况是与姜偃一起看星星,那她幻想的,他从身后托住她腰为她调试仪器,与她耳鬓厮磨的画面,终于要来了吗?
  对此不热衷的长公主心口忽然热血沸腾。
  听泉府的观星室建在花木深处,那片最高的楼阁,巉然独出,高耸屹立。不愧是观星阁,就是有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气势。
  自大魏设立听泉府以来,钦天监就被抢了饭碗,现在的钦天官要观星,还得可怜巴巴问姜偃借。姜偃这人孤高耿介,话少又不善应酬,久而久之,他们窝了一肚子火,不蒸馒头争口气,若非拿着圣旨过来,是再也不找姜偃借观星阁的了。
  由此可见,姜偃绝对不是大方的人。
  今天他肯把他的观星阁与她共享,是不是就意味着……
  元清濯这一路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提灯的姜偃身后,猝不及防已经到了,姜偃停了脚步前去开门,元清濯没站稳,一头撞在他背上。
  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姜偃背部的骨骼肌肉骤然缩起,颤抖了几下,反应激烈得令她惶惑,但那之后,他只是停了一瞬,便恍若无事地拎着灯进去。
  观星阁内无人,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从脚步的回音听起来这里头很开阔。
  姜偃在一片黑夜里自如地穿梭,将每一盏灯都点燃。
  鹤颈云纹的十二台铜灯座,蟠螭探首的旋柱灯,白虎啸谷鎏金壁灯,数不胜数,要点燃它们都要费大力气,就像是观星之前进行的虔诚仪式。
  当所有灯火被点燃之际,它们煌煌如龙,连成一片,大厅之中,顿时亮若白昼。
  中央是一道环形蓄水池,内置璇玑,正对着阁楼顶部的中空部位,形式与天井相似。大雨时分,雨水灌入阁楼,就顺着璇玑仪滚入蓄水池,排向听泉府的府内河,再借地势流出。
  这构造精巧得不像人工所成。
  看来几代国师都是有点东西的。
  “先生,现在能看到哪颗星辰?”
  她一步跨过环形蓄水池,跳到了姜偃身边。
  姜偃手中拨动着璇玑的龙头位置,大约不必弄得过于复杂,很快便调试完毕,元清濯跨上去,跟在姜偃身旁。
  他让开一步。
  元清濯困惑地走到璇玑龙头底下,顺着镜孔望去。
  面前呈现出一粒球状的暗红色星星,在无边的夜色之中,犹如沧海一粟静静地漂浮。
  “先生,真的有!看得好清楚!”
  元清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星星,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看星星,一会儿看姜偃,看星星的时候比较多,她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好神奇啊,平日里用眼睛只能看到沙砾一样的小点点,看起来离我们那么远……”
  姜偃不远不近地停在她身旁。
  他看着高兴夸张得像个好奇的顽童一样的公主。她的兴奋从她肢体的每一处细节都能感知到。
  不知道,离观星这样的事如此遥远,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会喜欢看星星么。
  以前,他只是一个人守着这台冰冷的璇玑。
  公主太过兴奋,不小心动了一下璇玑,那粒红色的星便看不见了。她惊讶万分,又懊恼无比,求助似的眨着清溪般的眼睛朝姜偃:“先生,它不见了,你帮我看看。”
  姜偃“嗯”了声,那嗓音像是从胸腔发出的,低沉性感无比。
  长公主心动地退避一边,看他调试,忍不住问道:“咱们刚刚看的,是哪一颗星啊?”
  “是荧惑。”
  姜偃调着龙头,慢慢拨回原位。
  元清濯了然地点头,重新观测起那颗荧惑,荧惑通体散发红光,象征不祥,若徘徊在心宿附近,二者争辉,就是大凶的“荧惑守心”征兆,通常不是皇帝被宰,就是宰相被杀。以前钦天监观星,就会格外注意荧惑与心宿的动向。
  可是静静地望着这颗遥远的星,却又会觉着,它和地面上的人们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它身体带火,也烧不着这里啊。
  “先生,为何要给我看这颗不吉利的大火星……”
  她不是很明白。
  身后响起姜偃近在咫尺的悦耳嗓音,勾得人心痒难耐,犹如蛛丝撩搔。
  “荧惑在我看来,也只是一颗普通的星辰罢了。世人谓之大火,其实它本身并不带火,当它与心宿在天空徘徊辉映,是万物运转的自然规律,无法主宰人间帝王事。星星永是人认知万物的启蒙,是指引着前路的灯,不是刽子手,更不是不祥征兆。”
  “可你不就是专门搞这一套的神……”元清濯差点儿说漏了嘴,吓得捂住了唇。
  姜偃丝毫都不在意:“糊口罢了,公主不也是不信么。”
  “……”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
  真半点没冤枉他。
  不过,把神棍做到极致,那也与神无异了。
  反正那些在自然科学领域颇有建树的巨擘,最后都会信仰神明,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由此说来,姜偃他还是很强。
  能够造出这么实用的地龙仪,在探索自然领域也算是做到了极致了,那么他现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点都不奇怪。
  “先生,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捅出去,你就这么告诉了我啊……”说来还有点小窃喜呢。
  姜偃只是道:“信者敬畏,不信者不畏,与我无妨。”
  元清濯点点头,随即半真半假地朝他一笑,继续发散自己的魅力:“那我不信鬼神。”
  说罢,又笑容灿烂地道:“我只相信你。”
  姜偃的脚往后蓦然退了半步。
  像是被她吓着了。
  元清濯才不会相信他这么胆小,就算以前遭不住,现在相处了这么久也早都该习惯了。
  但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想起,前几日在京畿城郊遇戚兰若,戚氏说了一番话。
  她耿耿于怀,如芒在背。
  被姜偃下意识躲开之后,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他是不是不敢与她开始,因为那些,她不好的名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先生,你不要避着我。”
  姜偃微微摇头:“没有。”
  “那你抬头,看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记得自己说过吧,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可能不是很直白。那应该怎么说,牵手以上,拥抱,亲吻,都没有过?
  姜偃的眸深邃如渊,静静望着她。
  他的身影仿佛被满室的火龙所吞噬,雪白的衣角便如灼烧了起来一般,连发端都流溢着熠熠金华。
  元清濯的心里不知道为何开始了打鼓,“先生,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真的不必这么怕我,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女子。”
  顿了顿,她又道:“我还是正经八百的黄花闺女,十九年来守身如玉,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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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会拒绝看星星的乐趣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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