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临近傍晚, 硕大的一轮红日挂在树梢头,瞧着像是海鸭蛋流油的黄儿。
  虽是夏日,但晚风习习也不觉得闷热, 吃完晚饭后,裴原被宝宁打发出来带着三个孩子遛弯。
  他背着手走在最前面, 中间是他三岁的小儿子, 圆子牵着团子的手走在最后。
  夕阳把影子拉得长长的, 裴原瞟了一眼,觉得他们四个人好像四只大鸭子,吃饱餍足之后,闲适地出来踱步。
  如果宝宁也在就好了,那就是五只鸭子, 可她偏不出来,非要鼓捣新菜式,什么油炸小鸭梨、醋泡荷叶条、腌臭莲子。裴原想不明白她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那东西做出来能吃吗?
  但宝宁也不听, 非说那是她淘来的秘制菜谱, 前朝皇帝吃的东西,还说的头头是道的,好像她是前朝皇帝御膳房里的大白菜一样, 知道的门儿清。
  裴原也懒得管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吧, 别折腾得掉湖里就行,反正折腾够了就不折腾了, 这几年他都习惯了。
  说白了, 生活太顺遂, 闲的。
  每次出门遛弯都是一样的路线, 从王府的后门出去,沿着街往东走,过一个路口,拐向南边。南边是条卖花的街巷,现在是凤仙花开的时候,满街都是凤仙,看着是挺好看,就是花粉的颜色重,被风吹到身上洗都洗不掉。
  裴原回头嘱咐:“都注意点,别往花盆边上蹭,蹭脏了衣裳自己洗,洗不干净扣零花钱。”
  身后的孩子们齐声应是,整齐划一得让裴原很有成就感,仿佛带出了一支好军队。
  走过花巷,往西拐,路过一处红顶的小房子,再向北。这样走出一个圈,大概两刻钟能重新回到王府后门,但时间太短了会被宝宁念,裴原一般会再走一圈。
  只是这次出了点意外,因为在南北的那条街的路口,忽然出现了个卖烧饼的小摊。三个孩子里有两个被烧饼的香味迷住了,迈不开腿。
  裴原原本自顾自地往前走,走几步,发现后面的“小兵”掉队了,他皱着眉头回头:“看什么呢,不是刚吃过饭了吗,不许买。”
  团子眼巴巴地仰头:“爹爹,我想吃烧饼,这个姐姐说这是黄山烧饼,我还没去过黄山呢。”
  裴原往摊子处瞄了眼,摊主是个挺年轻利索的姑娘,指了指挂在车把上的牌子:正宗黄山烧饼。
  裴原的第一反应是欣慰,他姑娘会认字了,他姑娘以前可是不爱读书的,还被她娘因此揍过一顿,现在长大了。
  裴原的语气放和缓:“别听那上头瞎写,不就是个烧饼,什么黄不黄山的,天下烧饼一个味儿。快回家,你娘在家里给你炸了大鸭梨,回去晚了鸭梨都让狗吃了,走走走。”
  卖烧饼的姑娘不太乐意地开口:“怎么说话的呢?黄山烧饼天下一绝,我从小在黄山长大的,你不懂不要乱说,丢死个人。”
  这姑娘有口音,官话里掺杂着方言,裴原听不太懂,就觉得语气挺冲。
  他现在已经不会因为谁的几句话就感到不快,姑娘的话他根本没往耳朵里去,提步就想走,边威胁三个孩子:“你们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回家了?”
  没走两步,被小儿子抱住了大腿,:“爹,爹,我也想吃……”
  “这世上有你不想吃的东西吗?看着板凳的腿都想上去啃两口。”裴原拍拍他的脑袋,无奈地叹气,他转头问圆子,“圆子也想吃?”
  圆子看了眼团子:“团子吃我就吃。”
  裴原点了点头。不就几个破烧饼,不至于因此让孩子们不高兴,买就买了,裴原手往兜里摸了下,还有几文碎钱,应该够了,便大手一挥:“挑去吧!”
  几个孩子欢呼起来。裴原没参与挑选的过程,他往路边走,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撩起衣摆扇风。
  岁月还是在身上留下了痕迹的,比如对穿衣打扮的偏好上。
  年轻时候裴原不懂什么是时兴衣裳,但也知道挑好看的,布料更爱那种天蚕丝或者月光锦,月光锦在夜里会发光,看着亮闪闪很好看,还被宝宁嫌弃过说像只萤火虫。现在不追求那些了,舒服透气就行,棉麻的似乎比丝绸的更舒服,也不爱穿靴子了,穿一双浅口布鞋,闲暇时候就背着手到街上遛弯,夏天的早上出去还会提只鸟笼子。
  宝宁已经放弃了对他的拯救。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边有晚霞,裴原眯眼看过去,大片大片绚烂的粉色,很好看,是他少年时无暇顾及的好看。
  耳边是孩子们的吵闹声,一个团子,一个裴季安,两个加起来十岁的小毛头,吵起来像是几百只鸭子在叫。圆子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就悦耳多了,像是鸭子叫里的凤鸣。
  卖烧饼的姑娘问他们要什么馅儿的:“有纯肉的,纯梅菜的,还有一半一半的,肉比菜多的也有,菜比肉多的也有。”
  季安才三岁,他记不住,茫然地看向姐姐。
  团子眼巴巴地去拉圆子的手:“哥,我想吃纯肉的,弟弟也想吃肉。”
  圆子说好,问多少钱。
  那姑娘说:“纯肉的六文,纯菜的两文,一半一半的四文,菜多的三文,肉多的五文。多买便宜,无论买什么,凑够十文减一文,凑够二十文减两文,以此类推。”
  这下团子也听不懂了。
  季安的注意不在这上面,他注意到了小推车的角落里有半碗酸梅汤,问:“那个多少钱?”
  “我自己带来喝的,不卖……”姑娘好像很缺钱,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改了口,“不便宜卖,这都是上好的梅子,洗得干干净净,做出来很不容易的,你要是整坛买,三十文。”
  团子惊呼:“你怎么卖这么贵!”
  那姑娘信誓旦旦:“我的原料好,就值这个钱!再说了,我的坛子就得五文钱……”
  ……
  裴原腿蹲麻了,站起来跺跺脚,刚想催他们快点,圆子跑过来,伸手问他要银子:“叔叔选好了,一共四十八文。”
  裴原不敢相信:“买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贵?”
  圆子答:“五个烧饼,一坛子酸梅汤。”
  “好像他娘的在抢钱。”裴原眉毛拧成个疙瘩,但也不好计较,不情不愿地往外掏钱。数一遍,差两文,他把钱放圆子手心里,“问她四十六行不行。”
  圆子很快又跑回来,摇头道:“那姐姐说了,最少四十七。”
  裴原失语。他把身上又摸了遍:“真是一文都没有了,你们再讲讲价?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回家,让你娘做烧饼去,不就是个带馅的饼,一样吃。”
  “爹……”季安跑过来,仰着脑袋问,“你怎么不多带一点钱?好穷酸……”
  裴原倒吸一口气,手指头点上他脑门:“裴季安我告诉你,别学会了什么破词儿就乱用,再有下次我揍你了!”
  “好穷酸……”季安不满地重复。
  裴原生气了,扬起巴掌吓唬他:“再说一次?”
  季安盯着他的手掌,鼻头抽动,忽的大哭起来,“济北王打小孩了!都来看呀,打小孩了!”
  裴原气得眼冒金星,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歪话,上前一把提住季安的后脖领:“走,回家再说。”
  季安的屁股往下坠,两手抱着裴原的小腿不肯走,不住地念叨着:“我要吃烧饼,我要吃烧饼!”
  大庭广众下,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裴原恨不得当场提着他的后腿给拎走,低声威胁道:“我数三个数,乖乖和我回家,要不然看我怎么揍你!”
  “我不和你回家,你连烧饼都买不起。”季安盘腿坐在地上,颓丧地耷拉着脑袋,“我不回家,娘要我吃油炸鸭梨,我不想吃,我要吃烧饼!”
  场面一时陷入僵滞。卖烧饼的姑娘吓得不行,漫天要价的时候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现在害怕了,推着小车就想跑。
  裴原没空理她,他两手拖着季安的腋窝给他提起来,反手扛在肩头,咬牙切齿道:“裴季安你给我等着,今天我不卸你两条腿,你是我老子!”
  季安趴在裴原肩上又哭又喊:“济北王打小孩了!”
  场面一片混乱,圆子早带着团子溜走了,裴原连个帮手都没有。
  季安虽然才三岁,但使出蛮力来好像一只小牛犊,裴原没走几步就被折腾得够呛,正思考着要不要当街打他一顿算了,忽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巨响,然后是魏濛羞涩又急切的声音:“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回头看,烧饼姑娘小车翻了,金灿灿的烧饼洒了一地,魏濛局促地站在车前,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走得急,不小心撞了你……”
  “算了算了……”那姑娘瞥了眼裴原,胡乱将烧饼收回车上,本想着讹魏濛些钱的,又怕被裴原逮住,没多说什么,飞快地推车走了。
  直到那姑娘的背影都看不见了,魏濛还呆呆地站在那,远远地望着。
  “一个两个的都有点毛病。”
  裴原出门时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季安还在不住地挣扎,裴原狠狠拍他屁股两下,没再管魏濛,半拖半拽地将季安扯回了家。
  回去后的那个夜晚是季安五岁前最大的噩梦,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却被裴原逼着站在小凳子上,把“穷酸”两个字抄了三百遍。
  裴原本以为这只是他和季安之间无数战争中平平无奇的优胜的一场,却没想到因为几个烧饼,让魏濛在三十八岁高龄时找到了能够相守一生的妻子。
  一个被长大后的季安称为“烧饼侠”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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