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
到家的时候已经繁星初上。
阿黄在院子里等得着急, 它耳朵灵敏,马车还在大老远的地方,它就听到, 冲过去扒着篱笆门乱叫,直到宝宁掀开车帘唤了它一声,它才安静。
是三姐夫张和裕将他们送回来, 后面跟着邱明山麾下的兵, 许是受过吩咐, 那些士兵不敢离得太近, 远远地跟着, 只为保护他们的安全。
“吁——”张和裕喊了声, 马车稳稳停下。
裴原转醒, 额头在宝宁小腹处的柔软布料上蹭了蹭, 低声问:“到了?”
他是真的很虚弱了, 一路都闭着眼,最开始时候还能撑着靠在椅背上,后来就受不住, 侧卧着, 头枕在宝宁大腿上, 迷糊着睡了一路。
宝宁怕他摔下去, 一手护着他后脑,一手揽着他肩膀,“嗯”了声,很轻柔地问他:“饿了没有?”
裴原皱眉:“我不想吃芙蓉糕, 噎嗓子。”
刚才路上时候, 宝宁喂了他一点水, 半块点心, 裴原勉强咽下,颠簸中差点吐出来。
宝宁心疼地去揉他的眉:“我在这呢,不给你吃那些,你想吃什么都行,我给你做。”
裴原道:“我想吃酱骨头。”
宝宁摇头:“你病着,不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
裴原微抬起上半身,对上她的眼,有些不悦道:“你说了的,我想吃什么,给我做。”
宝宁笑出声,觉得这样的裴原意外的可爱,耍脾气的样子像个孩子。
宝宁哄他:“你乖一点,晚上吃点清淡的,等明日,你说什么我都依着你。”
裴原不出声了。
宝宁知他这样就是同意了,挠挠他下巴:“好了,到家了,坐起来,我们下车。”
……
张和裕在车外听到这一切,不由震惊。
他还记得四皇子那时拖着刀一身杀意的样子,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他意外宝宁竟然有这样的魔力,只需几句话,就能让他怒意消融,服帖得像只犬。
宝宁推开车门,扶着裴原往下走,张和裕想搭把手,宝宁轻轻摇头拒绝。
裴原不愿意让外人碰。
她也是今日才发现,他竟然有这样怪癖的。
张和裕缩回手,指了指跟着的另一辆马车,和气道:“宝宁,你三姐给你带了些东西,衣裳,吃的,还有一些药,我让人给你搬院子里去吧。”
宝宁回头道谢。
张和裕憨厚笑笑。与裴原比起来,他是个很普通的男人,没多俊,但也不丑,一身腱子肉,眼睛很明亮,宝宁挺喜欢这个三姐夫,沉默温和的,对她三姐姐很好。能修到这样的姻缘也算是福气。
两人在院子里礼貌聊了几句,说了也就两句话,裴原扯她袖子。
他语气很不耐:“回家不了?”
宝宁冲张和裕抱歉笑笑,安抚地拍裴原的背,“马上就进去,是冷了吗?咱们先进屋子,你躺一会,我去送送三姐夫。”
裴原冷冷道:“我都要死了,你不管我,在这里说些什么废话。”
宝宁大惊:“你说什么呢?”
这人又犯疯了。与你和气的时候就那么一会,而后就翻脸,说的话也不管你听着高不高兴,他舒服就好。
“没事,不用送,我认识路。”张和裕连忙摆手,往后看了看,“车上东西都卸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留了,你们快进去吧,我这就带人走了。以后若有空,常来看看,你三姐很想你。”
张和裕脸色有些为难:“你也知道,我和你三姐的亲事岳丈不同意,这些年闹得很僵……”
宝宁颔首:“好……”
裴原拧眉打断:“还有完没完了?”
见状,张和裕也不再说,向两人简短道了别,转身往外走。
宝宁看着裴原面无表情的脸,气得心口泛疼,想掐他胳膊一把,又想起他刚吐了血,身子虚,到底没舍得,沉默地扶着他进门。
“好啦,这下高兴没?”宝宁让裴原坐在炕沿上,转头去烧火,马车辘辘声音远去,她从门口望了眼,关上门。
阿黄擦着门缝儿挤进来,跳到裴原旁边。
裴原沉着脸,将它推走,阿黄委屈呜咽一声,自己寻了角落趴下。
宝宁往灶里塞了把干草,引着火,回头看了眼裴原:“怎么还不脱衣裳?”
她直起腰,去搬浴桶:“先吃饭还是洗澡?还是吃饭吧,一整日没好好吃东西,都饿坏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裴原两手撑着炕沿,眼皮儿微垂,也不回答,也没动作。
宝宁叹气,拿干布擦了擦手,坐到他身旁,拨弄他额边碎发,轻声道:“又在闹什么脾气?”
裴原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我找你一整夜都没睡,没喝水,也没吃饭,我还吐血了,但你都不管我,只顾和野男人聊天,你都不知道……”
裴原想说,你都不知道心疼我。但是没说出口。这话太娘气。
宝宁又气又心疼:“什么野男人,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就没有管你了呀,你耍性子归耍性子,不能什么气话都说。”
裴原长久沉默,而后冷呵了声。
宝宁想,如果裴原这次没生病,就凭他这几句话,她定是几日都不会原谅他的,但是现在,看他苍白样子,又不能丢下他不管。
“好啦,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站在外头吹风的,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宝宁耐下性子哄他,“下次不会这样了。”
裴原道:“没有下次。”
宝宁安慰自己,他是病人,和病人置什么气呢,没必要的事情。
她点头:“好,没有下次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先顾着你来。”
裴原脸色稍霁。
宝宁道:“先脱衣裳,躺着歇一会,再吃饭,然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裴原道:“我难受,脱不了。”
宝宁无奈:“伸胳膊。”
裴原乖乖地伸长胳膊,由着宝宁帮他解开腰带,褪下外衣和中衣,只留一层里衣。
“汗黏着,不舒服。”
宝宁抿抿唇,又将他里衣脱下来,露出麦色胸膛。
“这下好了没有?”
裴原“嗯”了声,看她一眼,忽的笑了下。
宝宁看他的样子,像个终于要到糖吃的小孩,她心里本还存着气,现在也散了不少,掐他耳垂一下:“你怎么回事儿?闹脾气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若传出去,丢人的可是你。”
裴原忽的攥住她手腕,扯她过来,用力含住她指尖,他用唇舌去吮,边抬眼看她。
指上湿漉漉触感,宝宁心尖哆嗦一下,只觉从脊背往上蹿一阵酥麻,炸开一样。
裴原含混着,低声道:“你不对别人讲,谁知道。”
“你真烦人……”宝宁缩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脸上渐渐泛上红意。
她把指头在裴原胳膊上抹了下,转头走开:“我要去做饭了。”
裴原视线追着她背影,看她洗菜下锅,淘米煮饭,又拌了米糠出门喂鸡,直到她裙摆一闪消失在他视线里,裴原才阖上眼。
其实刚才在院里,他对张和裕说出那话时,他感受到宝宁生气了。他有些后悔和慌乱,但理智还是屈服于感性,继续口不择言。
他觉得自己没受到来自宝宁的足够的重视,或许已经很多了,但还是不够。如果宝宁手里有一百颗糖,给了他九十九颗,但剩了一颗施舍给外人,他便觉得不够。
换句话说,宝宁如果有糖,所有的,一颗不差的,都应该给他。
裴原知道自己偏执,但他控制不住,他可能平时表现得好好的,一遇到宝宁,就恨不得占有她心思的全部。
裴原很明白,他在强迫这种交易。
他可以把一切都交给宝宁,他像匹狼,总是防备的姿态,但甘心将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部位呈现给她。他给予宝宁全部的相信,并希望受到同等的对待,他敏感又自私,只要感受到她的好流露出一分给旁人,就会嫉妒得要发狂。
但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不说,就盼着她能懂,能领会。
……
晚饭吃的是红烧狮子头和冬瓜片粉汤,宝宁一直没说几句话,气氛沉默。
裴原偷偷扫她几眼,没能放下面子率先开口,草草扒了两碗饭,吃完这一餐。
吃了饭,体力回来不少,裴原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宝宁打好水放在浴桶里,拿来换洗衣物,嘱咐几句,便出去了。
裴原看着氤氲着热气的浴桶,略有些失望地按了按眉头,他本以为宝宁会和他一起,就算再差,也该帮他搓搓背。
但她就那么出去了。
宝宁抱着阿黄坐在屋外头,仰头看星星。她是想给裴原点颜色看看的。他那会儿实在太过分。
宝宁不敢奢求太多,许是一直以来藏在心底深处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她在裴原面前一直是弱势的,这或许和她的出身有关,她的姨娘在父亲面前是弱势的,潜移默化,让她也变成这样。
就算现在,很明显的是他的错误,她想表达自己的不高兴,也要小心翼翼,尽量不留痕迹。
裴原那日和她说过,想和她做对平常的夫妻,宝宁想,平常的夫妻闹别扭了,丈夫总要来哄哄妻子吧?
但是他没有。连句软和的话都没有。
宝宁就想裴原能哄她一句。
屋里水声停了。宝宁整理思绪,拍拍裙上的土,转身进屋,裴原已经躺下了,背身对着她。
被子盖到肘弯处,露出一片肩胛骨,硬朗流畅的线条,宝宁盯着那看了好一会,裴原或许感受到她的视线,但没反应。
宝宁快速收拾好屋子,洗漱好,躺到他身侧。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宝宁早早起身,去看那罐水蛭。她离开前在罐子里放了好些田螺,也不担心它饿,昨晚睡前瞟了眼,见那水蛭的肚子已经大到一定程度,像是要被撑破了一样,她一直惦记着,醒了就去看。
打开盖子,宝宁惊喜地收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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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哥精神病已经确诊,正在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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