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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怀璧 第20节

  两人在院里对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装作不知地你来我往相互客气了一番。严兴目光好几次飘向屋内,这么会儿功夫下来,见里头似乎当真太太平平,终于打算带着人离开。
  正在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姜蘅的惊呼:“闻姑娘——”
  “小心!”、“快让开——”
  紧接屋里一阵桌椅撞翻的巨响,屋外众人脸色一变,严兴一马当先,将伞扔在一旁,第一个冲了进去。
  卫嘉玉紧跟其后,一进门便听见一声巨响,窗户叫人推开,重重摔在墙上,整个窗柩都差点掉了下来。两头门窗大开,屋外的风雨畅通无阻地涌入屋里,将房间里本就倒了一地的桌椅吹得东倒西歪。就在外面的人冲进来时,一个人影眨眼间从屋子里跳出窗外。
  雪信坐靠在墙边,脸色苍白,一手捂着胸口,显然受了重伤。姜蘅跪在他身旁查看他的伤势,葛旭看上去倒还安然无恙,方才危急时刻,雪信将他推到一边,替他挡下一掌,这会儿他虽没有受伤,但是也尚且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而这屋里唯独少了一人——
  严兴脸色铁青,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卫嘉玉:“这就是卫公子说的平安无事,必会看管好嫌犯?”
  他说完这话,不等卫嘉玉表态,又冲到屋外一声令下:“立即封锁全寺,就算翻遍整座山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雨夜的无妄寺夜里又点起了灯火,一重重山门落锁,山道上一阵阵的脚步声踏过石板路,溅起泥点子沾湿了来人的鞋袜。
  短短几天之内,百丈院第二次这样大动干戈的找人,阵仗甚至超过了上一回。寺里不少被惊扰的僧人都在纷纷议论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能叫百丈院这样如临大敌。
  西厢房的庭院内葛旭站在廊下来回踱步,随着手下迟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他那张如弥勒一般终日笑眯眯的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逐渐变得焦躁不安。
  屋子里姜蘅替雪信查看了伤势,确定没有什么大碍,又将方才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卫嘉玉说了一遍:“施针起先还算顺利,但是到了后半程,我发现闻师妹体内那股作乱的真气并非银针所能压制的住。虽然有雪信大师在旁相助,但她体内那股真气却好似能反过来将外面注入的真气一并吸走一般,如此一来反倒是叫两个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于是葛大人只好出手打断雪信大师的传功,结果引得闻师妹体内真气暴动,反过来差点伤了葛大人。”
  这情形与沂山天坑那回十分相似,卫嘉玉不禁陷入沉思。
  葛旭还记得方才闻玉忽然从昏迷中惊醒过来的模样,分明是走火入魔之相,与护心堂大火那晚几乎毫无二致,叫他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若不是雪信替他挡了一下,只怕此时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他了。
  经过今晚,他更加认定护心堂那晚的凶手除去闻玉不作他想。可她现在逃了出去,今晚不知又要闹出多大的乱子。一想到这儿,葛旭恨不能今晚中了闻玉一掌的是他自己,倒好过在这儿悬着一颗心整夜煎熬。
  卫嘉玉看上去比葛旭镇定许多,男子负手站在廊下不知望着何处,心里将这偌大的无妄寺各处细细回忆了一遍。
  山门早已落锁,虽不知闻玉的情况,但想必不会太好。这种情况下,她不太可能摆脱守门的弟子逃出寺外。可要是她还在寺里,又会在哪儿呢?
  千佛灯会将近,寺里没有一处空房,后山所有厢房都住了僧人。百丈院已派出全部人手,就连本寺的僧人都出动了。他们对这地方了如指掌,这么多人找了这么长时间,依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除非她能凭空消失,否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凭空消失……
  远处山头传来闷雷声,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这雨转眼已下了一个时辰,看样子不下到后半夜不会停。
  卫嘉玉忽然间灵光一闪,随即叫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葛旭见他神色微变,突然折回屋里取了一把油纸伞和一盏灯笼出来,连忙拦住他:“卫公子这是干什么?”
  “我知道她去了哪儿。”
  雨似乎下大了些,雨水顺着伞沿滑落下来遮挡了视线。葛旭跌跌撞撞地跟着前头的男子朝山上走,前头的人走得太快了,葛旭停在半路上喘了口气,看着雨幕里渐渐走远的身影,疑心自己一身功夫当真是荒废了太久,竟连卫嘉玉这个文弱书生都跟不上了。
  他看了眼山路的尽头,葱葱郁郁的林木在这样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可怖,但在这些高大的林木后,是庄严肃穆的护文塔矗立在山顶。
  葛旭心中“咯噔”一下,也不免生出个荒诞的念头,卫嘉玉该不是要去那里找人?
  雪信受伤,闻玉潜逃的消息一早已经传到了祁元青耳朵里。今日轮到他带人守塔,除去塔下原本配备的守卫,其他今夜负责巡逻的人手都叫严兴调走,跟着去寺里找人了。
  雨水打在草木间,周遭乱哄哄的,五米之外若不扯着嗓子说话几乎听不见人声。
  祁元青站在塔下,忽的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一点影影绰绰的灯火由远及近从山下走来。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寺里寻人,这种雨夜谁会来这儿?他心里不免生起几分警惕,盯着那火光渐渐地走近了,待夜色下一身月白色长衫的男子站在面前,他才回神接过手下递来的伞匆匆迎了上去:“卫公子?”
  卫嘉玉面色有些苍白,他提着灯笼的那只手上,衣摆早已叫雨水打湿了,秋夜的寒风一吹,宽大的衣袍下显得他身形颀长,格外瘦弱。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叫祁元青一惊:“祁大人,我要进塔。”
  第29章 护文塔·雨
  “卫公子说什么?”祁元青惊疑不定, 以为是雨声太大,自己没有听清。
  卫嘉玉面不改色地又将刚才说的重复一遍:“闻玉在塔里,我去将她带出来。”
  “你怎么知道?”
  “她今夜毒发, 若不在别处,就只能在这儿。”
  “护文塔守卫森严, 她如何进得去?”
  “她想去什么地方, 你们拦不住她。”
  祁元青想起闻玉这几回显露出来的身手, 竟一时也不能肯定。他的目光落在紧随卫嘉玉其后的葛旭身上, 对方看上去比卫嘉玉还要狼狈几分,这么一段路匆匆赶来, 已叫他气喘吁吁。事态紧急, 他也顾不上仪态, 方才卫嘉玉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这会儿所有人显然都是在等着他拿主意。
  “卫公子确定她真在里面?”
  卫嘉玉的声音像是淬了冰雪,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事已至此, 除非你们能在别处找到她,否则这塔迟早要进。”
  葛旭知道他说的有些道理, 与进塔相比,要是今晚找不到闻玉才是后患无穷。此时不同往常, 他略一沉吟, 很快下了决断:“开锁,带人一起上去。”
  卫嘉玉摇头:“不可, 你们在下面等我, 我自己上去即可。”
  祁元青皱眉:“千灯佛会前放人入塔已是坏了规矩, 卫公子再独自上塔, 塔里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谁能担待的起?”
  “正是如此, 才要我一人上去。”卫嘉玉道,“谁也不知道闻玉现在情况如何。塔内空间逼仄,许多人一拥而上,反倒不好收场。”
  他这样一说,葛旭与祁元青立即不约而同地想到护心堂那晚的事情。尤其是葛旭刚刚见识过闻玉毒发的样子,他一阵心惊,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雨水,时间紧急,容不得人思前想后再三犹豫。葛旭咬咬牙:“好,既然如此,我等就在此等候,卫公子自己千万小心。”他说完命人取出钥匙,打开了护文塔一楼的大门。
  等卫嘉玉提着灯笼走进塔内,他身影刚一入塔,葛旭立即又同祁元青吩咐道:“快,立即派人将严兴找回来,其他人围在塔外,要是形势不妙——”他停顿片刻,咬牙道,“要是形势不妙,当场诛杀闻玉不必留情。”
  护文塔一共七层,塔内一尊巨大的如来像,盘坐在莲花宝座上,有近六层塔高,佛祖法相庄严,宝塔之内叫人不敢造次。
  卫嘉玉提着灯笼沿楼梯往上走,他走得很快,几乎没有在前三层停留。等上了四层开始,才渐渐放慢了脚步。塔中没有点灯,窗户也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只能看见一点火光从下到上缓缓映亮了楼梯两旁的书架。
  到五楼时,空气渐渐潮湿起来,阁楼里有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卫嘉玉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楼梯,提起衣摆缓缓朝六楼走去。
  木质的踏板许久不曾有人涉足,一踩上去便发出“咯吱”轻响,在安静的塔楼内响声分外清晰。卫嘉玉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生怕惊吓到什么。等他终于走到六楼,一低头便看见脚下的木板上一点水渍。
  他循着水渍朝前走去,阁楼里一团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移动。终于他在一面墙边停了下来,墙边有一滩水,若是仔细看,还能在地上发现些许鲜血的痕迹。他将手中的灯笼稍微往上抬了些,面前是一面白墙,墙壁上原先应当挂过什么东西,但这会儿空空荡荡的,只留下一点印记。
  卫嘉玉对着墙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他觉得脖颈上微微一凉,有什么从上方的梁柱上滴落下来。他提着灯笼的动作一滞,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抬手摸了下颈侧,烛火下,手指上一点鲜红的血迹似乎还有余温。
  他站在原地许久不曾动弹,过了良久,悄然无声的阁楼里,才听他低声道:“闻玉。”
  “我知道你在这儿。”他轻声道,“这儿只有我。”
  四周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刚才的话只是他在自言自语。男子提着灯轻轻叹了口气,他微微动了下脖子,抬头朝着头顶的房梁上看去。
  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猛地朝他扑来,眨眼间就将他扑倒在地。
  卫嘉玉反应不及,踉跄两步一下子撞在了背后的书架上,那靠墙的书架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在地上“吱”的一声划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放在上面的书卷噼里啪啦轰然掉下一半,卫嘉玉抬手护了一下她的头,自己却跌倒在地,手中的灯笼也随即脱手,滚落到一旁。
  厚厚的书册砸在地上,扬起尘土叫人睁不开眼,身上的人用手压住他的肩膀,卫嘉玉微微动了动脖子,便听她冷声道:“别动——”她声线冷硬,但仔细听能发现其中带着几分极力压抑的喘息,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脖子旁抵上一把短刀,好像稍一用力就能割破他的喉咙。卫嘉玉见过闻玉拿刀,她那把草木青抵住他喉咙的时候,刀锋冰冷薄如蝉翼。但是握着刀的那双手极稳,没有分毫的偏差。
  但此时,这双手在不易察觉的轻轻颤抖。
  卫嘉玉心中一沉,他抬起头想要查看一下身上人的情况,脖子微微一动,原该威胁他的人却好似惊弓之鸟,下意识将手收回了半寸。她刚一退,就叫他反握住了手腕。
  “你怎么了?”
  ·
  闻玉从西厢房出来的时候,一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思乡之毒,蚀骨灼心。毒发时,气海中一股莫名而起的真气在四肢百骸流窜,如同一把大火烧遍全身。那真气遇到阻塞之处,难以冲破,一时间体内冷热交替,五感尽失,耳边再听不见其他声音,眼前阵阵发黑。
  她躺在护文塔六楼的房梁上,中间昏迷了一阵,等再恢复一点意识,只记得来的路上她好像遇见了什么人,还和他交了手,可究竟是如何脱身又是如何到了这儿的,她这会儿又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恍惚间倒叫她渐渐想起些上回毒发时发生的事情。
  她记得那次也和今天一样,也是这么疼,疼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抬手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雪云大师大约终于赶来了,他一向守时,今日迟了这许久,实在不对劲。外面传来争吵声,但她躺在屋子里,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
  没多久屋里就起了浓烟,怎么会好端端的竟烧了起来?闻玉挣扎着从床铺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但她看不清楚,四周都是火光,房梁开始塌下来了,等她好不容易找到房门,却又跌坐在了地上。
  她靠着门板,抬手挣扎着想去打开门锁,却怎么都够不着。于是她只好一下下的用肩膀撞门,门板发出一阵“砰砰”的响声。闻玉咬着牙,不知撞到第几下的时候,有人从外面拉开门,门板轰然打开,她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屋外。
  有人伸手扶住了她,是雪心大师。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他胸口叫人刺了一刀,鲜血染红了他胸前雪白的袈裟。看样子伤口极深,大约已是伤着心脉,无力回天了。但此时此刻,已顾不上这些。只见他掌中蓄力,抬手在她胸前膻中穴上用力一拍,闻玉只觉胸口气血翻涌,随即吐出一大口血。
  这口血一吐出来,气海内的真气稍稍平定,眼前的一切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茫然地转头看向四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火光冲破夜空,映亮了眼前的庭院,屋子前一道拖曳的血迹流下台阶。台阶下,平日里叫人洒扫整洁的石板上,此时尽是一片暗红血迹。上面七零八落满是尸体,显然不久之前方才在这儿经历了一场混战。
  闻玉望着眼前的景象,竟一时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雪心本就身负重伤,方才那一掌又消耗他不少真气,显然加速了他的衰弱。那一掌之后,他也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阵发黑。
  闻玉强撑着将他扶到一旁:“大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雪心已是强弩之末,他叹息一般摇摇头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眼中隐隐含有几分悲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闻玉并不明白他口中喃喃念的什么,正待追问,忽而又听他说:“闻姑娘,今日罪孽皆因我而起,老衲自知罪无可恕,望你此番尽数皆忘,莫要记得。”
  他抬手费力地搭在她颈侧,接着又在她脑后轻轻一按,闻玉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后脑一疼,犹如针刺。等再回过神,怀中的老人已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此时此刻,闻玉躺在房梁上,强撑着一口气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按着印象中找到膻中穴,伸手朝着胸口拍了一掌,果然紧接着便是一口鲜血吐出,脑子里“嗡嗡”作响的疼痛减缓了不少,但四肢依旧难以动弹。
  黑暗中她听见底下传来木板“吱呀”作响的动静,分明已经有人走到了附近,她方才五感尽失,竟是这会儿才发现异常。
  闻玉强撑着侧过头,黑暗里有一团烛火渐渐朝从楼下走到了六楼。来人个子很高,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叫烛火映照出的下颌线,那人走到她所在的房梁下,停住了脚步。
  闻玉的头又疼了起来,只觉得体内的血都像要烧起来。
  房梁下传来些许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走进塔里的那人在说话。可他在说什么?
  闻玉听不清,刚才那一口血吐出之后,又过了这么一会儿,四肢终于有了些力气。她侧着头,能看见底下的人举起手上的灯笼,抬头向上看了过来。闻玉一咬牙,在梁上一个翻身,随即就朝底下扑去。
  那人踉跄两步,撞翻了身后的书架,手中的灯笼也滚了出去。黑暗中,她手里的袖刀抵着他的脖子,低声威胁道:“别动——”
  那人顿了顿,却忽然挺直了脊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身上有一阵熟悉的冷香,隔着血雾闻玉却看不清他的脸。她坐在他的身上,像是捕食的兽用利爪按住了她的猎物,随即低下头,鼻尖凑近他的颈侧,轻轻嗅了两下试图分辨他的身份。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子上,带起身下人一阵颤栗。
  卫嘉玉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指沿着他的下颌缓缓地抚上他的脸。
  这张脸骨像很好,眉骨高挺,眼窝深陷,鼻梁挺拔,两颊消瘦,嘴唇薄而软,闻玉的手指拂过他的鼻翼,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在她指尖消失了几秒。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动弹。
  卫嘉玉深深地注视着身上的人,他将身上最脆弱的喉管暴露给她,又顺着她的手腕缓缓握住了她手里握着的刀。
  闻玉没有反抗,她眼前的血雾开始散去,渐渐能够看清身下人的脸。
  卫嘉玉脸颊上有几道血痕,闻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她自己手上的血。她的手指还放在他的唇上,指间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唇角,叫他的脸色看上去终于显得不那么苍白,如同玉佛染血,带了几分少见的妖冶与冷艳。
  离得这么近,闻玉才发现他眼睑下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可白玉的雕像上为何会有微尘?她魔怔一般伸出手抚上他的眼睑,可惜手上的鲜血反倒染红他的眼尾,卫嘉玉在她伸手拂过他的眼睛时下意识闭了一下眼,鸦翅般的眼睫轻轻扫过她的指腹。
  “小满,”他低声地叫着她名字,“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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