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盏魂灯

  落山, 迷踪林。
  这里处处都是阴森怪异的巨树,嶙峋怪石,空气中散布着恶臭的迷雾, 就连野兽都不太愿意来这里生活, 唯有些地底的爬虫小兽, 时不时探出头来。偶尔有些食腐的夜魔鸟,发出难听的嘎嘎声。
  灵宝仙尊衣衫褴褛,满脸胡渣, 早已不复当年风姿。他藏身在潮湿狭窄的岩洞里,听见夜魔鸟的叫声,吓得一个激灵, 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唯恐被不灭之巅发现自己的踪迹。
  自从三千年前,不灭之巅诞生出神灵后, 修仙界便化成了尸山血海。
  这位神灵不准任何人看见他的容貌,也不准任何人讨论他的名字。大家只能含含糊糊叫他不灭之巅的主人,或者是神君。
  他没有感情, 不懂怜悯, 他的脚下是焚尽生灵的烈焰, 烈焰里爬动着一条条红色的巨蟒,他的身边是无数只涅槃红蝶, 铺天盖地, 遮蔽了天空, 所过之处, 鲜血染红了河流, 白骨堆积成山峰, 万物寂灭。
  这是修仙界最恐怖, 最黑暗的时期,大大小小门派被屠了六成,血魔宗、月隐门、龙虎门、灵山派、金凤山庄……不分正邪,不论门派,不论身份,不论财富,不论修为,只要被不灭之巅盯上的人,便会连根拔起,彻底覆灭。
  每个人都惶恐不安,没有人知道不灭之巅挑选死亡的标准是什么,只知道天空中出现美丽的红霞,涅槃之蝶翩翩起舞的时候,不灭之巅的神君便会降临,被他看中的猎物,不论是反抗还是投降,不论是求饶还是逃跑,都会落入最无情的恐怖猎杀中,有些人死后还会沦入连灵魂都无法解脱的绝望地狱……偶尔会有几条被宽恕的漏网之鱼,然而他们都吓破了胆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留下性命。
  灵宝仙尊的水镜山庄也被屠了,幸运的是,他那天不在门派里,逃得性命。他修行的功法是龟隐神功,擅长隐蔽自己的气息,拥有很多逃脱的法门。这些年,他东躲西藏,不见天日,活得就像只地沟里的老鼠,还是出了好几次纰漏,身体受了重创,原本分神的修为早已被打落了好几层,身上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他痛苦极了,然而不灭之巅的追杀不紧不慢,仍凭他挣扎逃窜,奋力抗争,然后在他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出现,就像猫戏老鼠般,用一根细细的线,永远把他悬在绝望和侥幸的边缘,想死又舍不得,想活又不知如何活……
  灵宝仙尊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倒霉,被恐怖盯上,锲而不舍,追杀了几千年都不放过。
  夜魔鸟又发出了恐怖的叫声,仿佛在嘲笑。
  世上的鸟儿都有可能是不灭之巅的眼线,只要鸟儿出现,便会带来危险。
  灵宝仙尊略略放松的身体再次绷紧,他迅速将迷踪林里的防御法阵再加强了几重,让雾气更加浓厚,在很多地方都添加了可以转换位置的替身木偶,确保追杀者会迷失在这片森林里,争取逃脱的时间。
  天空出现了艳丽的霞光,霞光中飞出了九只漂亮的玄明鸟,拖着绚丽的红色尾羽,拉着一艘华丽的金色法船,法船上或坐或站着无数仙禽妖鸟,重明鸟梳理羽毛,极乐鸟亮起歌喉,仙鹤孔雀翩翩起舞,争先恐后地展示着自己的羽毛,用爱慕的眼神,虔诚地讨好着坐在重重珠帘里的美丽神灵,纵使得不到任何回应,也无怨无悔。
  法船停在了迷踪林上方。
  比翼鸟化成的那对娇俏侍女,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层又一层的珠帘,然后侍立两侧,不敢出声,不敢直视。
  修仙界皆知,不灭之巅的神君极度喜洁。
  他嫌世间的视线太脏,不准任何人看自己的容貌和肌肤,看了便把眼睛剜掉。
  他嫌世间的言语太脏,不准任何人提自己的名字和称号,说了便把舌头割掉。
  为此,他总是穿着雪鸟羽和冰蚕丝织成的雪羽斗篷,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罩住身体,连根头发丝都不露在外面,手上带着洁白的妖兽皮手套,防止碰触任何东西。脸上戴着鲛人珠和鲛绡做成的面纱,重重叠叠,遮住倾世美貌,只能隐约看见那双没有感情的暗金色凤眸,就像被寒冰封住的烈焰,禁欲克制到了极致。
  鸟儿们收起羽毛,停下歌声,低下了头。
  神君缓缓从珠帘里走出,嫌弃地审视着这个世界,纵使打扫了很多年,除掉了那些最肮脏的东西,他还是感觉很不舒服,空气中弥漫着恶心的味道,每次呼吸都难受。
  算了,结束快乐的游戏吧。
  最后的猎物早已被玩弄得奄奄一息,身体和精神都没有继续折磨的价值了。
  他冷冷地看着拼命将自己躲在黑暗里的灵宝仙尊,掌心里燃起一团明亮的烈焰,里面飞出了数只美丽的涅槃之蝶,带着灼热的气息,张开火焰的翅膀,飞向那只藏在恶臭沟渠里,惶恐不可终日的小老鼠。
  灵宝仙尊发现了满天的红霞,看见直扑而来的红蝶,意识到迷踪林的雾气也无法阻止危险,他挣扎着想发动替身木偶,更换了身体的位置,试图再逃跑……
  可是,还能逃到哪里去呢?还有哪里没尝试过呢?
  灵宝仙尊愣愣地停下了脚步,他终于发现,早已无处可逃,无处可去……
  这就是绝望的滋味吗?
  踌躇中,熊熊烈火从四面八方燃起,吞噬了整个森林,烧毁了所有法阵,火焰中有巨蟒般的藤蔓在蠕动,钻入地底,封锁退路,空中飞舞着无数只涅槃的红蝶,组成势在必得的死亡之网。
  生命到了终点,不需要再逃了。
  灵宝仙尊竟感觉轻松了起来,他像个没有知觉的玩偶,缓缓地跪坐在地上,等待着被撕成碎片,落入更痛苦的地狱。
  恐怖的神君带着红色的蝴蝶,降临到他面前。
  灵宝仙尊抬起头,他想尝试哀求,希望只用死亡便结束这件事。忽然,他感觉面纱内隐隐若现的那双暗金色凤眸,有点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很多年前见过……他愣愣地想了好一会,想起了最开始被剿灭的那些门派,想起了金凤山庄的惨烈覆灭,想起了龙虎门,想起了青虹门,想起了血魔宗……
  这些门派的势力范围相距甚远,行事风格也不同,却得到了同样的下场……
  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灵宝仙尊的记忆里慢慢浮现出一个有着同样暗金色凤眸的凡人少年,惊才绝艳,美丽倔强,却被硬生生地打断了骨头,折断翅膀,拖入了欲望的深渊,仍由他们亵玩,品尝。他们并不觉得这是错误,花钱买回来玩的奴隶,理所当然要用身体伺候主人,讨主人欢心……
  他好像记得那个少年被玩腻后送了人,然后被新主人毁了容貌,疯了。
  少年的名字叫什么?
  灵宝仙尊惊恐道:“越无……”
  话音未落,那只带着手套的手迅速伸出,狠狠堵住他的嘴巴,堵住了所有的声音,封住了不该说的名字。
  灵宝仙尊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流下了后悔的泪,他知道了自己的下场,不敢心存侥幸。如果,当年……
  世上的事,没有如果。
  滚烫的烈焰顺着堵着嘴巴的手,从他的口里灌了进去,烧断了喉咙,五脏六腑渐渐化作黑灰,皮肤寸寸干枯,然后化作从地下钻出来的藤蔓的养分。
  痛苦的死亡过后,没有解脱,罪恶的灵魂被抽了出来,放进特制的魂灯里。
  神君低下头,看见白色的手套上染了些焦黑的灰烬。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朝身边的比翼鸟伸出了手。
  这对比翼鸟妖,名叫小左和小右,她们在灵海的昆玉树上诞生,很少接触外界,心思纯净,自神君诞生后,便自愿成为贴身侍女,伺候在侧。
  小左小心翼翼地替他取下了被弄脏的手套,焚烧掉,不留任何痕迹。小右则迅速取出装满干净的新手套的黄金盒,捧到神君面前,让他选择更换。
  神君挑剔许久,重新带好手套,飞上了空中。
  血王藤从地下钻出,卷起那盏魂灯。
  红霞退去,涅槃蝴蝶消失,法船终于离开了这片化作废墟的森林。
  ……
  不灭之巅,神殿外。
  神君小心翼翼地将新取回的魂灯安置在岩壁上,确认里面的灵魂能继续承受不灭之巅的烈焰灼烤,日夜折磨,再用法阵禁止了灵魂的痛苦哀嚎,不影响清净。
  他喜欢收集罪大恶极的魂灯。
  三千年,魂灯的数量从两盏变成了几十万盏,全部安置在岩壁上,每天夜里,不灭之巅到处都是灯火璀璨,如繁星之海,美不胜收……
  当年在九重塔,那个人曾说灯火很美,回忆也很甜美。
  若是那人回来,看见这些灯火,定会很喜欢......
  他们可以坐在黄金楼里,把酒言欢,夜夜赏灯,重新品尝甜美的滋味。
  这样的场景,想想就快乐极了……
  ……
  黄金楼名叫梧桐台,装满了世间最美的宝石,是不灭之巅的禁地,也是他为那个人准备的爱巢,擅入者死。
  他在里面设置了十二层珠帘和数不清的结界,遮挡所有视线,隔绝空气中的污秽。每个地方都焚烧着药草调制的熏香,类似那个人身上的气味,会让他的呼吸稍微舒服些。
  神君穿过结界,摘下面纱,深呼吸了几口药草的清香,然后脱下雪羽斗篷,踏入浴池,仔细清洗身体,虽然重生后的神灵之体不会有任何的污垢,但他永远记得那人说过的话:空气中充满了看不到的细菌,要经常清洗,保持干净。
  他清洗得很仔细。
  他把那个叫赵邺的灵魂折磨了无数次,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奇怪系统的位置。所以他分析了任务要求,然后把过去的痕迹全部抹除掉,让那个错误的名字消失在世上。
  他要变成正确的答案,等那个人再次回来执行任务时,重新求爱,结为道侣。
  他现在的身体很干净,也很完美,没有碰过任何脏东西。
  他绝不会再成为错误。
  神君从浴池里走出,微卷的黑发湿漉漉地迤逦在脚跟,巨大的红色凤凰图腾在背上舒展开,长长的尾羽滑过细细的腰肢,带着极尽华丽的美,他披上红色的冰丝长袍,缓缓地走到镜前,伸出手,嫌恶地碰了碰左眼下的那颗越发妖冶艳丽的红色泪痣,这是他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去掉的存在,仿佛和灵魂融为一体,不断地提醒他的欲望有多强烈,多可怕。
  他尝过了顶尖的美味,已经无法压抑身体的欲望了。
  想要甜美柔软的吻,想要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要碰触白皙的肌肤,想要疯狂至极的缠绵,想要那个人,想得不得了……
  他每天夜里被欲望和痛苦折磨着,每天醒来被绝望和寂寞包围着,每天都想死。
  可是,他不敢死……
  他害怕那个人回来了,发现自己不在,便不要他了。
  这样的事情比死还可怕。
  他蜷缩在黑暗里,紧紧地抱着那颗白色的鹅卵石,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呜咽地祈求道:
  “清时,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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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守空闺的越皇后。
  明天清时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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