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天水郡自吕光自拥大凉天王后,迅速打硝烟中重建,得益西域商道,富庶有余,城中屋宇毗连,多为塞外矮舍,宽敞粗犷,不似江南一眼不见全貌的烟雨楼台。汉商胡商打堆,驼队行客络绎不绝,沿街叫卖的小贩男女老少皆有,不仅热情,性子实在奔放。
  晁晨跟个马脸宽腮的汉人马贩谈好价,手往腰袖里掏,才想起出来急,没带钱。正局促尴尬,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托着个钱袋掂了掂。
  听那响,不是彩宝也是真金白银,且还鼓鼓胀胀,一准足数。那小贩眉开眼笑,两手去捧,却扑了个空。
  钱袋给收了回去。
  “就这马你也敢要这个数?”公羊月将五指并拢,一脸讥嘲。
  凉州地区连带着整个西域,黄金珠玉硬通,此外,部分地区也收新泉钱。在吕凉之前,曾有盛极一时的张氏一族在此称王,凉武王张轨以年号铸钱,大肆流通,以至于张氏一族灭亡多年,依旧不乏私铸。
  小贩抬起下巴,先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是个带剑的,缓了语气:“爷,咱家的虽不是大宛名马,也是从冠军侯设的祁连山马场出来的千里种!”
  “你可真敢说,”公羊月把晁晨挤到身后,抓过一匹的缰绳,顺着鬃毛一路摸到肋下,最后巴掌砸在马背,“就说这匹,髂骨宽大,肋骨短小,蹄胫大小不相协,典型的‘三羸五驽’马,也就唬一唬他这样的傻瓜。“
  说着,他还伸手在晁晨头上点了一下。
  “还有这匹,架子虚大,肉都堆到肚子上了,怎么,肉马也拿来充数?”公羊月摸出一枚散钱,“就这四匹,不能再多。”
  那马贩子急眼,操着一口陇西的方言大骂:“打发叫花子呢?不卖,不卖总行了吧!”
  公羊月拿剑柄按住马脸男子的肩,凑到耳边,轻声说:“蹄钉没撬干净,你的马来路够脏啊。”
  男人身子一僵。
  晁晨没听清他二人说什么,瞧人满头冷汗,只以为公羊月仗势欺人,忙上去劝:“就算是肉马,也不只一……”
  “没你的事。”公羊月把他拂开,将好把刀影隔绝。
  马脸贩子拔刀要来事,那剑出剑回,不过一息,右手腕上那串小叶紫檀佛珠便应声落地,随之掉落的还有腰间挎着的弯刀。知道踢了铁板,马贩“呸”了一声,摘下缰绳扔过去,扭头逃命:“可以啊,黑吃黑是吧,今儿算是着道,你小子给俺等着!”
  等人跑没了影儿,公羊月招呼晁晨牵马,后者没动,端着袖子义正词严:“贩子的便宜你也占?”
  公羊月捡起地上的弯刀,朝晁晨脑门一挥:“要不把你抵给他?”
  晁晨睁开一只眼,往上瞟,发现那锃亮的刀在离那帻帽一寸的地方停住,赶紧抚了抚心口顺气。
  公羊月扬手把刀插在拴马桩子上,解开钱袋口朝下,只见里头“咕噜噜”滚出的全是黑心石头。再看身前那文士瞪眼,频频后退,生怕砸了脚趾的模样,他不由得舒心大笑:“谁叫双鲤那死丫头如此抠门,刚才那可是我全部家当。”
  “可这也……”
  “也什么……卖了你谁来给我牵马?”公羊月把四匹马的缰绳往他左右手各塞了两个,自己两袖翩跹走在前头。
  四匹马并行,本就不宽阔的街道被他一人占满。活到如今,晁晨可算见识了什么叫招摇过市,什么叫旁人指指点点,他面皮薄,又气又臊,跟在后黑着脸:“你不是说这马体格不好,那买来做甚?”
  “诺。”公羊月停步,指着铁架钉钩,还有磨刀的光膀大汉。
  大汉操着两把菜刀,冲晁晨露出一口老黄牙:“小公子,卖马呢?”
  “卖,卖。”
  晁晨赶紧把马给了屠夫,后者叫来媳妇,全给拖到土屋后头的院子等杀。公羊月接过钱币,摊在手心一枚一枚的点,颇有双鲤财迷的风范。
  “马肉又硬又柴,也会有人买。”晁晨瞧他如此生财,免不了酸了一句。
  公羊月把钱仔细收好,一边推着他往马市去,一边驳他:“你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牙口不好?西域三十六国里头,乌孙人最好马肉,制成肉干,便是他们顶好的干粮。这里官不管市,私下里动脑子,能套到不少钱。”
  没有钱,在西域寸步难行。
  晁晨呆立在原地,过去际遇不凡,从没愁过钱花,即便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遇得书馆收留,这样的生活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说不出钱财乃身外之物。毕竟,闯江湖的游侠儿,身无田庄地契,又不是个个劫富济贫。
  “愣着作甚?这匹给你了。”公羊月指着马棚里一匹半大的小马驹。晁晨黑着脸拒绝,他便得寸进尺:“你确定,难不成你想跟我骑一匹?”
  果然,晁晨这般熟读圣贤书的,全不懂老油子讲价都是坐地起,只能干磨牙:“不要脸!”说着乖乖去拉小马驹。
  高头大马可要贵多了。
  公羊月数钱,递给贩子:“刚刚够,一钱不少。”等走到客栈,公羊月瞧着庖屋前那头拉磨盘的驴,那叫一个悔,不由道:“早知道买头驴,还能再省一点。”
  ————
  出天水走西北,不似中原五里一亭,十里一驿,路上草木凋敝,抬眼不是荒原,便是赤红色的秃山连天,左右都是战乱弥生的凄凉景。
  公羊月打了个唿哨,和乔岷赛马在前,双鲤骑术一般,夹在中间,唯独晁晨最惨,骑术极佳,偏偏那小马驹撒欢打转,走五步退三步,眼看被落在最后头。
  跑过了一片土坡,将要下行,公羊月朝四周打量一眼,朝乔岷做了个手势,两人登时齐飞而出。
  同一时间,两马前跪,被绊马索绊了个正着。
  四面埋伏的人自土里冒头,当先的可不是昨日那马脸贩子,公羊月拔剑飞掠,杀入人堆中。
  “来得正好!”
  这些人都是西北草场上的马贼,劫来的货物会化整为零,拉到附近市集镇子城池里变现,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点子太少,难以糊口,那拉货的马竟也没放过,给弄去唬弄些愣头青、冤大头。
  公羊月可没什么捉贼的烂好心,纯粹是想搞点盘缠,顺便换马。千里马都有价无市,真正好东西还得数这些马匪吃饭的家伙。昨日故意放话警告,等的就是今天半路打劫。
  乔岷在后掠阵补刀,公羊月打得兴起,二人哪里像被截杀,分明是追着痛打落水狗。
  那马脸男人折兵丢将,钻地术往土里躲,匆匆逃命,可公羊月不给机会,一剑落地,只瞧血水浸没黄土,随剑尖勾出一枚钱币,自空中倒飞,将好落在随之而来的晁晨的怀中。
  “我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那人若是聪明,就该收钱跑路,可惜偏偏见钱眼开。公羊月收剑,“来得迟,错过了好戏。”
  晁晨看着一地尸首,没吭声。
  他虽有些迂腐,但还不蠢,这枚钱分明是昨个给出去的那枚,钱眼一侧有个不足米粒大小的细口。原来那贩子同马匪一伙,公羊月是故意露财引诱?
  这小马驹?
  脑中闪过一念,晁晨只觉背后发凉——公羊月脚力好,轻功好,但论骑术,自己却能侥幸胜一筹,如果让他骑了匹好马,恐怕以自己的性子,绝不甘落人之后,一马当先等来绊马索栽下去,就是活脱脱的靶子。
  想到这儿,他不由看向公羊月,神色复杂。
  “别想太多,真的只是穷。”公羊月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从小马驹上赶了下来,给几人换马。
  双鲤根本没顾得上搭话,已经越过沙地上的死尸,扑上前将马匪的马截了下来,抱着马脖子,两眼写着发财:“就这匹,汗血宝马呀!”
  “贪财小心得不偿失。”
  捡漏也得挑时候,好马在敦煌就是块活招牌,容易引得人觊觎,不怕恶人抢,就怕小人缠。公羊月示意乔岷把马放了,只留了四匹不好不差的,随后牵了匹枣红色的给晁晨:“这是匹老马,你武功最差,而老马有灵性,必要时会助你脱困。”
  说罢,他走到沙坡另一侧,抓着发辫,把抱着马腿不松手的双鲤拖了出来,扔到了马背上,随即一鞭子。
  马儿嘶鸣一声,载着小姑娘扬长而去。
  空中余留带着哭腔的一声哀嚎——
  “我的钱!老月,你个赔钱货!”
  晁晨走到公羊月的马下,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把头埋在阴影里,许久后才吞吐道:“去敦煌找线索前,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无礼的要求?”
  “什么要求?”
  “譬如……”老枕着他胳膊睡觉这算什么?晁晨左右为难,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一开口:“陪|睡?”
  公羊月一口酒喷在前来催促的乔岷脸上,后者拿袖子抹了一把,脑袋上像顶了十里的乌云。
  “你说得有道理。”
  “你答应了?”
  “没有啊,规矩是我定的,你没资格讲条件,至少在我断剑重铸之前,你没有……”公羊月哈哈大笑,看晁晨还一脸憋屈原地打转,伸手将他提到自己马背上,扶住腰,“走,这一带常有狼群,必得天黑之前穿过陇西去金城郡落脚。”
  一声唿哨,老马紧随其后。
  ————
  四人到敦煌时,已是五月花红。
  城池比之凉州,大了一倍不止,路上随处可见贩茶叶铜器的汉商,也有不少拿手织线毯往地上一摊,堆上狼牙鹿角首饰,便坐地贩物的胡人。沿街两旁酒旗招展,巷道交错处,还有农人推车切早熟的蜜瓜。
  双鲤趴在酒舍的栏杆上乱看,时不时会有身姿窈窕的波斯女,跟着男客扭着腰肢自长街走过,在转角处回首妩媚一笑,笑得她心花怒发。双鲤红着脸避开,正好瞧见一些身毒来的妇人把水瓶顶在头上,便下意识把手头的茶碗也往脑门上顶,结果翻了,茶汤淋了一鼻子。
  公羊月从跑堂的肩上顺来抹布,朝她脸面上盖:“我觉得你下次可以试试夜香。”
  “我听东来的沙弥说,善登极乐,恶堕地狱,老月你嘴巴这么毒,不怕死后拔舌根?”双鲤把抹布扔掉,翻出包袱里的汗巾,擦了把脸。
  公羊月不以为意:“一世尽一世,死后谁管得了那么多。”
  晁晨还是第一次出凉州,也被那花花世界迷了眼,没忍住叹了一句:“沿途来行僧确实不少,往昔在晋阳,有也不过二三。”
  双鲤接道:“听说四月八的庙会有花车行像,可惜两次都没赶上。”
  “还有心思逛庙会?不如先找找线索。”公羊月啜了口酒。
  望着偌大的城池,想着敦煌城内外地袤之广,不禁泄气:“这么大,上哪里找去?”
  公羊月反问:“这不该问你,闻达翁高足?”
  双鲤讪笑,赶紧圆谎:“我师父他老人家不管西域这块地方,想借他的势力拿消息,有些为难。”
  这鬼话倒也不怕公羊月不信,三十六国远在塞外,当中势力错综复杂,中原武林少有人与之打交道,缺少消息来路,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子无中生有。便是苻坚在世时,其麾下六星将中的“羽将”宗平陆所创设的“芥子尘网”势力遍布北方,搜罗消息,也不敢说通晓西域。
  果然,公羊月并没有追问,但心虚的双鲤静不下来,百般试探:“这可如何是好,等又不能等……”
  “既然线索是块玉,那必然得从玉着手,”晁晨摸着下巴思忖,给出两个方向,“或者那星盘亦暗藏玄机,各族之中不知会否有通晓天文占星一类秘术的人。”
  闻言,公羊月觉之在理,手指在桌面敲了敲,笑眯眯盯着身旁的丫头:“我记得上次去瓜州,你在黑市存了点宝贝,还没来得及运走。”
  双鲤捂紧随身的小布包,满脸写着“拒绝”。
  公羊月灵机一动,朝酒舍外一指:“这地方竟也有帝师阁的人,瞧他们举止有素,莫不是师阁主亲临?“
  小姑娘转头去看,手里的布包便换了个主人。
  双鲤气得哇哇大叫:“我错了,老月,你不仅该拔舌,还得剁手,剁手!”
  ※※※※※※※※※※※※※※※※※※※※
  哈哈哈其实写日常真的很欢快~不过不能一直日常,不然就成流水账啦,下一章开始推剧情2333感谢在2020-01-08 19:23:31~2020-01-09 21:0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绯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