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娘娘,小尹子回来了。”坤宁宫另一位大宫女秋禾入内回禀。
  “让他进来。”皇后起身,柳笙儿赶紧给皇后披了件衣裳。
  太监小尹子入内回话:“回皇后娘娘,皇上今儿怕是不能过来了。乾清宫懋勤殿里现在还留着几位王爷正在与皇上议事,听说是出了大事。”
  “是何大事?”皇后问道。
  “说是黄河跑了水,河道总督上了折子请皇上要开国库赈灾,不过辅臣们拦着不应,如此两下里正僵着。”小尹子回道。
  “可知辅臣为何不应?”皇后又问。
  小尹子想了又想:“像是为了南边的军费,听说定南王、云南王他们几个又上了折子,要朝廷拨银两增补军费。”
  皇后微微蹙眉。
  小尹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索大人让奴才给娘娘的。”
  皇后接过来展开一看,便立时明白了:“行了,你下去吧。”
  “是。”小尹子退了下去。
  “笙儿,你去小厨房吩咐准备几样点心,记得要清淡。秋禾,帮本宫更衣。”皇后起身来到妆台之前,柳笙与秋禾不敢多言,立即照办。
  不多时,皇后收拾妥当,带着人往乾清宫而来。
  乾清宫懋勤殿里,康熙与几位议政王正在议事,李进朝入内悄悄冲顾问行递着眼色。康熙见了,便停了下来:“什么事?”
  “回皇上,皇后娘娘给皇上送来‘消夜’,不知是否现在端进来。”
  康熙略一迟疑,康亲王倒笑了:“皇后真是皇上的贤内助,知道皇上与臣等夜谈,特送来‘消夜’,臣等也是有福了。”
  众王皆是面露笑意,皇上便摆了摆手:“即如此,就端上来吧。”
  很快,菜点端了上来,皆为清淡的粥羹,精致的点心,还有爽口的小菜,康熙与诸王用得很香。
  “是朕疏忽了,今儿个太晚了,诸王喝了茶都先回府吧,余下的明日再议。”
  皇上开口,诸臣退下。
  “皇兄。”康熙单独留下福全,“妍姝还好吗?”
  福全稍怔:“妍姝自生产后身体并不十分好,小格格因胎里带的病,也是三灾八难的。臣已请了孙院使安排妇人科最好的医正前去料理了。”
  康熙略点了点头:“妍姝自小身子便不好。如今心中郁结,必得好好调养才是。只可惜朕不能亲自探往,就劳皇兄费心了。”
  福全点头:“是,额娘说过,但凡有了孩儿,做娘的总会替孩儿着想,想来为了小格格,妍姝也自当珍重。”
  康熙心头一震:“皇兄近日可去看望宁太妃了?宁太妃身子可还康健?”
  福全应了:“昨日中秋,才刚去过。额娘一切安好,谢皇上寄挂。”
  康熙顿了顿:“她?也还好吧?”
  福全一滞,想来这个她应该指的是东珠,便答道:“昭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起居简陋、用度拮据。但娘娘尚还自在。”
  “尚还自在。”康熙默默重复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眸里漾起淡淡的暖意,“她竟自在?这些日子,她都在做些什么?”
  “听额娘身边的人说,昭妃娘娘在跟宫人学烹饪。”福全回道。
  康熙似是诧异:“学烹饪?她原是不喜欢的,上一次被罚在膳房,也没见她有心思学个一二,如今怎么想起学这个了?”
  福全没有回答。
  “常宁还去找她问学吗?”康熙又问。
  福全点了点头:“如今五弟在学问上的确精进不少。”
  康熙点了点头:“也好。常宁鬼点子多,他若常去闹闹,她也会觉得日子过得有趣些。”
  福全不语。
  “晚了,皇兄也去吧。”康熙笑了笑,他的眼睛如同春日里刚刚融化的雪水,温暖,明媚,柔和,却带着一丝天然的凌冽。
  福全心里暗暗一惊,行了礼,便退了出来。
  “顾问行。”康熙叫了一声,顾问行赶紧上前:“奴才在!”
  “皇后现在哪里?”康熙问。
  “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在东暖阁候驾!”顾问行说。
  “得了空,你记得提点一下李进朝,以后这懋勤殿里,不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话都能进来回禀的。”说罢,康熙起身向外走去。
  “是!”顾问行愣了一愣,赶紧诵道,“皇上起驾东暖阁!”顾问行琢磨着皇上话里的意思,心里竟扑通起来。
  跟着皇上进了东暖阁。
  早早候在此处的皇后赫舍里立即请安。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后恭敬地行礼,只是这身子还未蹲下来,康熙便迎过来拦下了,“如今入了秋,夜里便有了凉意,都这会儿子了,你怎么还过来?”
  皇上的话里透着难得的亲切,皇后心中瞬时觉得暖暖的。“听奴才们说皇上今儿忙了一整天,晚膳也没用好,直到这个时辰还在与诸位王爷议事,怕皇上劳累得忘了寝食,就赶过来看看。”
  “让你费心了。”康熙拉着赫舍里一同坐在炕上,春禧奉了热茶摆在炕几上。
  “皇上遇到烦心事了?”赫舍里细细端详着皇上的容颜,小心翼翼地问道。
  “岂止是烦心,简直是难办得很!”康熙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便看了一眼春禧,“这茶淡了些!”
  春禧立即跪了下去,并未解释一句。
  赫舍里则起身亲自将春禧扶了起来:“皇上错怪了春禧,如今夜已深了,这茶不宜过浓,否则虽能提神却也伤身,春禧将茶冲淡了呈上来,正是细心妥帖。”
  春禧低垂着头,面色微红,皇后则笑意柔柔,越发和颜。
  皇上略点了点头:“还是皇后细心,是朕怪错了,让你受了委屈!”
  “奴才不敢。”春禧默默退到一边。
  康熙看着皇后:“今儿太晚了,朕此时再过坤宁宫,怕是动静太大……”
  赫舍里知道皇上的意思,向来在这后宫之中,皇上要见妃子,便可召妃嫔来乾清宫侍寝,只是并不留宿,欢好之后妃嫔便要独自到偏殿里去睡,等天亮后再各自回宫。唯独只有皇后,可以在自己的坤宁宫等待皇上驾临,与皇上同床共枕到天亮。
  皇后面色微红:“臣妾过来,是有件事情想同皇上商量。商量完了,臣妾便会回去。”
  “哦?皇后请讲。”康熙直视着皇后。
  “原本皇上亲政,后宫之中应该为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们以及诸妃嫔、公主阿哥们增加月例银。就是近前服侍的人,宫女、太监、女官们也当各有奖励。”皇后说到此处,特意微微一顿,看皇上的脸色果然变了又变,又继续说道,“只是臣妾觉得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世非承平。内有黄河水患,外有沙俄挑衅。这个时候后宫当以节俭为天下表率,所以臣妾想缩减后宫开支,将节余内孥银两献出,支持皇上修堤赈灾。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此番话说完,寝宫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帝后二人的呼吸声。
  赫舍里的话,让康熙很意外。
  而接下来,赫舍里又递给他一张银票,康熙展开一看,更为意外:“这是?”
  “这是玛法过世的时候,皇上和太皇太后赏的,臣妾与臣妾的家人商量过,愿把它捐出来,一同赈灾。”
  皇上浓翘的长睫微微颤着,掩盖了眼中的锐利与疑虑,往日里肃穆如寒星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如阳光下的漾漾春水,可以将万事万物沉醉融化其中。
  这样一双俊目含着仿佛此生也化不开的浓情厚意,那样定定地注视着赫舍里,倒让赫舍里的脸越发红润。今晚的赫舍里烟眉秋目,凝脂猩唇,少了平日的端庄雍容,多了几分瑰丽妩媚,特别是那分含羞带怯的一低头的温柔,着实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心动。
  康熙不由伸手将赫舍里揽在怀里。
  春禧默默退下,自她以下,这寝宫里服侍的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康熙轻抚着皇后的肩:“削减月例,你不怕她们说你苛刻?”
  赫舍里轻声说道:“不怕。”
  康熙的声音越发轻柔:“献出你玛法过世时的抚恤银子,就不怕天下人说你不孝?”
  赫舍里依然说道:“不怕!”
  康熙淡淡一笑:“也许,有人会说你沽名钓誉。”
  赫舍里抬起头,对上皇上的眼眸:“别人怎样说,臣妾都不会在意,臣妾只在乎皇上如何看待臣妾。”
  四目相对,康熙的龙目闪着耀眼的光泽,仿佛可以洞穿前世今生一切喜怒哀乐,他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赫舍里,那目光中闪过怀疑、阴影、寒星。
  “若是朕也疑心于你呢?”康熙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孤寒,仿佛一切皆被怀疑,龙目炯炯,天子威仪瞬时让人感觉凛然莫侵。
  赫舍里依旧是柔柔地看着皇上:“人前强言欢笑也好,人后独自垂泪也罢,只要皇上好,芸芳便好。”
  康熙怔愣着。
  皇后浅笑中带着一丝难掩的苦涩:“芸芳并不完美,为了皇上,芸芳要变得完美;芸芳并不大度,为了皇上,芸芳要成就大度;芸芳不会忍耐,为了皇上,芸芳要学会忍耐、学会克己。芸芳害怕孤独,但为了皇上,芸芳守得寂寞。一切,只求皇上,不要嫌了芸芳、厌了芸芳。”
  她的眼中含着点点的泪光,但是唇边却展着极美的笑容。
  这让康熙很是震惊,在这一瞬,他的心仿佛被赫舍里芸芳轻轻叩开了一道缝隙,他正犹豫着是否让她进来,于是他叹了口气:“想要完美、想要大度、想要忍耐,须知这一切的背后浸润的正是不为人知的苦楚。”
  “妾之所愿,无怨无悔。”她珠华内敛,双眸含情。
  这份情,实在让少年天子难以承载。
  “皇后!”他将芸芳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身子,突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皇后又清减了许多。
  也许皇玛嬷是对的,他不敢去想,在这后宫之中,皇后之位,如果不是她,若换作妍姝或者东珠,他是否能这样省心?
  怀里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大清的皇后,赫舍里芸芳。
  而自己作为男人,可以不爱芸芳,但作为皇上,却不能不要这个皇后。
  这样的女子,即使你不爱她,不怜惜她,但是你却不能无视她、遗弃她。
  第九十章 暗夜惊雷添新怨
  康熙六年的秋天,气候与往年相比有较大的不同。原本应当万里无云的晴空仿佛被罩上了一块厚实的黑布,阴沉沉的,闷热难挡。
  咸安宫里的太妃们都守着自己的屋子,几乎足不出户,宫人们不停地为主子扇着扇子,而自己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湿。这样闷热潮湿的天气让人很是难挨,有些体弱的宫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被外面的热浪一袭,竟然会突然晕倒,而有些彪悍的便舀了凉水往额头和手臂上淋湿,甚至索性把冰帕子顶在头顶,这样的天气仿佛只有泡在水中,才能得到片刻的舒坦。
  福宜斋,小小的院子里借着一面院墙,扎了几根木桩,支起两挂草席子,席子下面是一张小小的桌子,宁香正在这里临字。
  而不远处的小厨房里,挥汗如雨一手叉着腰、一手搅着汤羹的正是东珠。在她的面前是一口大锅,黑漆漆的汤水,里面漂着些山楂、乌梅、陈皮之类的碎果干。东珠从案上一个打开的罐子里,用勺子舀了一勺甜甜腻腻的液汁,便往碗里洒去。然后便要伸手去端那口锅,手却不经意地被烫了,吃痛地叫了起来。
  “二哥,你看咱们每次来这儿,都能看到稀罕事儿。”身后响起常宁的声音。
  东珠转身,果不其然,是常宁和福全。
  “裕亲王祥瑞,五爷祥瑞!”宁香赶紧行礼。
  常宁仔细打量着宁香,倒把宁香看得有些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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