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授符

  裴继欢飞身跳下,藏在黑暗中,过了一会,隐约听见有脚步声从外面进来,裴继欢躲在暗处,但见三名白衣喇嘛依次走进,前面那人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人问道:“是谁在外面?”前面那名喇嘛道:“转禀法王,是吹忠(护法喇嘛)来侍候他老人家来了。”里面那人哦了一声,打开了房门,把三人都让了进去。
  裴继欢暗道:“这三个喇嘛穿着白衣,难道他们是白教的喇嘛吗?白教不是被驱逐出吐蕃国境了吗?没有红黄两教的许可,白教的弟子难道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回到布达拉宫来?”
  原来吐蕃三教,以黄教势力最大,依次才是红教和白教。白教法王传到第十五代,因为对教义有不同的理解,因此和红黄两教起了纷争,赞普松赞干布调解不成,三教相互仇杀,白教势弱,不及两教合力,被迫远走青海,别立法门,单独传教。但尽管如此,白教还有少许弟子不愿意离开故土而留在拉萨,作为同门的火种,红黄两教也并不愿意赶尽杀绝,布达拉宫中,依然保留着昔日白教法王拥有的三十三间房屋。不过几人进去的房间离裴继欢所在的位置有点远,裴继欢伏地听声听不到什么东西,只是隐约听见几个字“法王?????花?????伏藏”几个依稀的字眼,房间里有人来回走动,更打乱了他的注意力。
  裴继欢见左右无人,深提口气,靠近窗边蹲下,只听里面有人道:“伏藏法王远道而来,却发生了这么尴尬的事,看样子替白教说情只怕法王一时还办不到。”另外有人问道:“这是为什么?”那人声音苍老,想必年纪不轻,道:“刺杀天使的人,是不是你们派出去的?白教想回来拉萨,应该通过合理的手段向赞普和两位活佛请准申诉才是,为何借‘浴佛法会’杀害天使而妄动干戈?”
  裴继欢听了恍然大悟,原来里面的人乃是个小教派的首领“伏藏法王”,吐蕃大小教派林立,彼此针锋相对,对各自教派教义往往不同他派之见,有分辨不清的,一般会请最大的两个教派黄教和红教来“解释教义”。这房间里的人,就是一个名叫“嘎布”的小教派的首领,也和白教一样,以“法王”而名之,门下弟子,也都以白衣为记。只听那苍老的声音又道:“难道你们也想和白教法王一样颠沛流离,到死也不能回到故乡么?如果不想,现在你们几个就跟我去见两位大活佛尊者,祈求他们两位的原谅,立功赎罪如何?白教法王勾结外人妄图掀起叛乱,你们是他的亲信,但你们也都是佛的子弟,国家的安定繁荣来之不易,你们总不至于要闹到我们的首都也兵连祸结,才肯罢休吧?”那苍老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道:“你们把白教法王妄图叛乱的罪证交给我,我要公布给拉萨僧俗人众知道,此外,我也会替你们在两位活佛大尊者面前求情,保证你们和你们的家属子女的生命安全,看在你们立功赎罪的份上,让你们重新归于两教门下。”
  一人应道:“伏藏法王肯替我们求情,是天大的恩情。小人这里有一封信,是白教法王写给他留在布达拉宫的内应,内容是指示这个内应派人刺杀天使,嫁祸栽赃他人的。弟子现在把这封信交给法王,请法王在两位活佛大尊者跟前替我们求情,我们愿意从此改邪归正,走回正道。”那苍老的声音道:“好,既然你们已经在佛前起誓改邪归正,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们跟我走吧!”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三名喇嘛在前,一位老者随后,后面还有三位身材高大的喇嘛,想必那老者就是伏藏法王,后面三个身材高大的喇嘛,就是他的“吹忠”了。
  裴继欢躲在窗台下的灌木丛中,几个人走过,都没发觉他,等到几人走过,裴继欢刚刚站起身来,忽然只听飒然风过,三条人影飞进小院,看那身法也是上上的轻功,落下来时,只有一个人似乎踩着碎石,发出轻微的喀嚓声响。其他二人,都如一叶飘堕,落处无声,前面的三名喇嘛喝道:“伏藏法王在此,是谁胆敢惊扰法王法驾?”话声骤止,那名问话的喇嘛惊叫一声,腾云驾雾般被一人打翻在地,黑暗中有人点起了火把,但见四个黑衣人各持兵器,和伏藏法王的三名“吹忠”斗在了一起。
  原来伏藏法王教派虽小,教中弟子武功却都十分高明,四个黑衣人想必忌惮布达拉宫的森严,不敢在宫中将人打死,因此未下重手,伏藏法王的三名吹忠武功高强,一时也拿四人不住。其中一名空着双手的黑衣人武功在其他三人之上,和法王的吹忠拼了一掌,居然将法王的吹忠推开数步。三名吹忠中的一名随身带着一支法杖,杖头一翘,疾刺那空手黑衣人小腹的“中平”、“居藏”两穴,铁杖刺穴的功夫乃是嘎布教派武学一绝,这一刺来势如电,本来不易躲闪,但那黑衣人忽然足尖一点,腾空倒翻起来,那名吹忠的两尺多长的法杖“刷”的一声从他的裤裆穿过,却没有沾着他的穴道。那黑衣人就势连翻两个筋斗,飞了起来,随手折了一条树枝,双指一弹,其疾如箭,那手持法杖的吹忠正要腾身前击,突觉臂上一痛,有如被利针穿肉,竟被那树枝穿进肉中,疼痛难忍,登时一个倒载葱从半空跌了下来。
  只听伏藏法王咦地一声,沉声道:“你是天竺婆罗门的僧人?”裴继欢闻声仔细一看,见那人虽然蒙着半边脸,露在外面的一对眸子和鼻子果非中土形貌,刚才腾空倒翻的那一招,显见也不是中国的武林功夫。伏藏法王双臂一振,喝道:“你们退下,让我一个人来捉他们!”倏地飞身扑追,那黑衣人正待飞起,被法王伸手一抓,抓着他的脚跟,喀嚓一声,先将那人的脚筋抓碎,那人怪叫一声,跌落下地,被两名武功高强的吹忠给擒了,另外三人见势不好,其中一人急忙从腰间解开一条绳索横扫过来,伏藏法王大怒,反掌一削,有如刀斧,那根软索登时断了。伏藏法王使出了上乘内功,对付左右两人的急袭,脚筋碎裂的那人居然忍痛挣脱了两名吹忠的擒拿,越墙走了。法王连出两指点倒两名黑衣人,吩咐闻声赶来的小喇嘛将两人一并缚了,手持法杖的吹忠趁势猛击一杖,将剩下那名黑衣人打翻在地,四个黑衣人只走了一个,不过走在前面的那位白衣喇嘛却倒在地上,嘴角流血,奄奄一息。只见他挣扎着从衣服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扶着他的吹忠,声音微弱地道:“弟子?????弟子罪孽深重,要去?????要去佛祖跟前请?????罪了,这封信是白教法王的勾结外邦谋反的?????证据,请?????请法王交给?????活佛,不可冤枉了好人?????”气息一窒,身体一软,再也没了声息。吹忠探了探他的鼻息,站起身把那封带血的书信交给法王,合掌躬身道:“启禀法王,他已经往生了。”
  法王怒气稍敛,道:“岂有此理,竟敢跑到神圣的布达拉宫来杀人,布里察,押着这三人跟我去见两位活佛!”喀嚓声响,将三人琵琶骨全部捏碎,道:“死罪暂免。活佛不能饶恕你们的罪过,本座也救不了你们的性命。擅闯布达拉宫,其罪大焉!”裴继欢正愁找不到红、黄两教活佛的住所,听伏藏法王的说话,心中暗暗高兴,远远地辍在几人身后。夜黑风高,没人发觉裴继欢跟在后面。
  一路走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前,伏藏法王上前对守门的侍者道:“请替我通传一声,我有要紧事要求见两位活佛。”嘎布教派虽小,伏藏法王却是一教首领,身份与两教活佛平起平坐,守门侍者不敢怠慢,急忙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就见四位身高体宽的喇嘛出来迎接伏藏法王,躬身请他进去。裴继欢见几人进殿,走到黑暗处飞身一跃,上了殿顶,俯下身来,揭开几片殿瓦,向下张望。
  但见伏藏法王走进大殿,恭恭敬敬地和两位活佛见礼,两位活佛也都站起来还礼,红教活佛道:“不知法王夤夜来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法王把一封带血的书信取出来递给活佛,道:“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我们大家都在场,老僧一直怀疑其中幕后有人搞鬼,但苦于没有证据。这份证据,是我刚刚得到、白教法王写给天竺婆罗门僧团的借兵‘复位’的信件,两位大尊者想必见过白教法王的字迹,所以老僧特意带来交给两位大尊者,请两位大尊者裁夺。”
  两位活佛相继看了信,面露惊异之色,道:“没想到他打回拉萨不成,竟然想到勾结外邦借兵叛乱?好在法王今天送信过来,否则这件事越闹越大,将会难以收拾!”
  伏藏法王道:“正因为如此,老僧才不敢耽搁,连夜拉求见两位尊者。两位大尊者应该知道,他的使者已派到我主管的嘎布寺院去了,老僧一直怀疑他除了借兵复位之外还有其他的阴谋,所以一直不露声色,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后来我的弟子密报给我,他不但给我的嘎布寺院送过结盟信,其他二十几个部落和寺院,也都相继接到了他的密信。老僧本想独力挫败他的阴谋,后来发现他背后的力量实在太大,老僧独木难支,所以趁着这次法会,特意来到布达拉宫向两位大尊者报告。”
  黄教活佛道:“赤玛修德(白教法王的俗家名字)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本该是佛门第一的高僧,想不到战败离开我们密教圣地之后,生了嗔心欲心,以至于闹到背叛祖宗,勾结外敌,成为千古罪人。他如今在什么地方,法王知道吗?”伏藏法王双眉深锁,道:“我还并不知道他的行踪,我们派出去跟踪他的人手都不幸一一遇害了,三位经师的法骸还没回到嘎布寺院来。我是想不到他他对同门也下了狠手,想必与我教公开决裂,只是迟早的事!婆罗门教的教主早就垂涎我国丰美的土地和富饶的物产,接到赤玛修德的书信,他们准备兵备,大概只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只怕这次的劫难是难以躲得过去了!”红教活佛沉思半晌,忽地道:“我们都是熟读佛书的佛门弟子,怎么不记得佛祖割肉喂鹰、舍身救虎的故事?”黄教活佛道:“你是什么意思?”红教活佛道:“老僧的意思是亲自前去一趟婆罗门的驻地,不辞艰险,见一见婆罗门教的教主,一来打消他的妄念,二来也好相机行事,或感化他、导他向善,或为婆罗门教另立教主,消弭两教之间的仇杀,这也是一场大功德呀!”黄教活佛和伏藏法王都点头道:“这个办法着实凶险,但未尝不可,只是你是一教之尊,怎么可以轻易涉险?再说,你这一去,未必就一定收得到效果。”
  黄教活佛道:“世事难料。我们可以选择一位善心佛子,以本教大护法的身份替代我们出使婆罗门,两位尊者看是否可行?”沉吟半晌,才对红教活佛道:“我不让你一个人涉险,如你所说,要么我们一道选一位有悲天悯人之心的佛子出使,要么我和你一起去拜会婆罗门教主!”红教活佛忽然笑道:“你和我一道同行,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我已经有合适的人选,我正要介绍给两位知道呢。”
  黄教活佛道:“奇怪,你还没走出布达拉宫呢,你上哪里找来的合适的人选?”红教活佛笑道:“两位尊者可还记得我座下有二十四位‘吹忠’、都是忠肝义胆虔心向佛者吗?”伏藏法王道:“怎么不记得?三教之中,你的弟子是最多也最有造化的了。”黄教活佛也道:“可不是,因此我嫉妒了你很久呢!”红教活佛大笑道:“是这样,我有两名弟子在中原修行时险些走错了道路,多亏了一位年轻人对他们点化和救治,他们才能完好如初地回到吐蕃来。这两位弟子回到本教,即真心忏悔,在我佛跟前承认了他们的过失,并请求本座的责罚。我见两人真心悔过,便令他们到吐蕃最为边远的地方待罪苦行三年,以示惩戒。如今他们虽然不在国中首都,但留下了信件给我,说明当日点化他们的那位年轻人也许不久会到吐蕃来拜访他们,两位弟子只恐失礼,特地在出门苦行之前就做了妥善的安排,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黄教活佛疑惑地道:“这和我们挑选大护法代替我们出使婆罗门有什么关系?”红教活佛道:“两位恐怕想不到他是谁吧?”两人面面相觑,道:“你平时可不是说半句留半句的人呀,还不快说,他是谁?”
  红教活佛大笑道:“若不是我那两位弟子的侍者前来,我还不知道,还几乎出手伤了他呢!”伏藏法王道:“你说的莫不是那位被诬为刺杀天朝赐福大使的‘凶手’的年轻人吗?”
  红教活佛点头道:“是他!”
  黄教活佛道:“那年轻人趁着混乱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我们上哪里去请他?再说,他不是我佛弟子,我们请求他这么做,他答应不答应还未可知呢!”
  红教活佛捻须微笑道:“你们大概都不知他的来历吧!”
  两位高僧见他自信满满,都不禁诧异,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红教活佛道:“两位还记得十多年前,我们布达拉宫来了一位女施主,向我请教过正邪内功心法合二为一的修炼法门?”
  黄教活佛道:“你说的是中原第一剑客红拂女吗?红拂女什么时候到的吐蕃?”
  红教活佛笑道:“她自从十年前闭门封剑,就很少在江湖中走动,我们这穷山恶水,她已经有十年不曾踏足啦。我要说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得意高足,我们在法会‘抓’到的那个年轻人姓裴,叫裴继欢,就是红拂女的徒弟呀!”
  黄教活佛道:“可是我们上哪里去找他呀!”
  红教活佛笑道:“别急,我已经派我的四大金刚去请他来了!”
  伏在瓦面上的裴继欢听到这里,脑海中忽然疑惑起来:“奇怪,他派的使者到哪里去‘请’我?”忽闻背后风声飒然,有人在背后笑道:“小哥儿,你在这里可不冷么?”裴继欢吃了一惊,回头一望,但见四位身材高大的喇嘛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正双掌合十,笑吟吟地望着他,急忙站起身来,但见四位喇嘛面带微笑,看上去并无恶意,为首两人一人抓住他一只臂膀,轻轻一纵,落下地来,朗声道:“启禀活佛,弟子幸未辱命,已经把客人请来了。”哈哈一笑,退过一边,垂首而立。
  吐蕃三教的三位重要人物一起出门,见了裴继欢,相顾大笑,道:“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公子在房顶上冷了许久,进屋喝一杯我们的奶茶如何?”
  裴继欢本想那殿顶颇高,自己武功不弱,想必在顶上偷听,三位尊者武功再高,也未必就能发觉自己,想不到只是一位红教活佛,在高谈阔论之间已发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至于人家什么时候派出四大金刚来“请”自己,自己却是丝毫不知,当下略感惭愧,拱手道:“惊动了三位尊者法驾,晚辈无礼之极。”
  红教活佛一笑道:“是我们无礼才对。今天险些误会好人,该道歉的是我们。”黄教活佛道:“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想必我们的想法公子都听到了?”裴继欢道:“为利生民,晚辈义不容辞,三位尊者但有吩咐,不怕晚辈坏事的话,晚辈愿意一效驱驰。”
  三位尊者大喜,道:“只是要令公子涉险,真是过意不去。”
  裴继欢道:“三位尊者希望晚辈做什么?”
  黄教活佛招手道:“请公子过来。”
  裴继欢依言过去,黄教活佛道:“请公子在佛前三拜九叩。”裴继欢又依言行之,礼毕,红教活佛过来将裴继欢搀起,黄教活佛合掌拈香,祝道:“我绛珠嘉措(黄教活佛俗家名字),今在我佛法身之前收弟子裴继欢入门,我佛为证。”裴继欢吓了一跳道:“这个?????”伏藏法王微笑道:“公子不必担心。这是大尊者收记名弟子的简单仪式,要真正成为大尊者的正式弟子,没有二十年上下未必能行呢!大尊者只有先收你为记名弟子,才能授予你密宗最为重要的信物,证明你是吐蕃三教的俗家‘大护法’啊!”
  黄教活佛微笑道:“公子不须担心。吐蕃密教,和中土佛教不太一样,男女信士,都可以成为活佛的弟子,做了活佛的弟子,也没有中土佛教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你还是原来的你,可以娶妻生子,用荤食素,全无戒律限制。他接过身边一位弟子递过来的一个漆光闪闪的盒子,珍而重之地打开,取出一物,亲自给裴继欢系在脖颈上,道:“这是天下佛门中仅存的三片佛祖亲手血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的贝叶灵符之一,其他两片,一片在天竺那烂陀寺中妥为保管,一片在西南边陲的天龙寺中接受信众的膜拜,这片则在本教珍藏了两百多年。这三片灵符合在一处,就是一篇完整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佛门弟子见到贝叶灵符,便宛若佛祖亲临,佩戴灵符者,那就是三教佛门身份最为尊贵的俗家‘大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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