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孩子当然是祝胜辉的。
  余玫想打掉孩子。
  冬生不想她受这份苦,但他永远记得母亲离开时对他说:“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要你,但我不能,因为从一开始,事情就是错的。”
  他知道,余玫不要这个孩子最好。周围的人,就是想用孩子把外面的女孩子困在这里。
  可是,这件事并不顺利。
  村里的赤脚医生和小诊所做不了手术,至少要去镇上的卫生所。村里人根本不让余玫离开村子,哪怕有冬生跟着都不行。好不容易冬生带她到了镇上,小地方来来去去都是认识的人,两人刚进卫生所,就有赶集的村民跑来关心。
  要不是余玫知道这个村子的秘密,恐怕要叹一句民风淳朴、友爱互助。
  冬生当然不会说余玫怀孕了。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余玫在家时就和他说过,万一被人撞见,就假装被她骗了。
  冬生指指余玫:“她感冒了,我带她来看病。”
  村民不信:“村里也有医生,跑这里来多费事?”她扭头问医生,“她什么病?”
  医生反问:“你和他们什么关系?”
  “他们是我儿子和儿媳妇。”
  余玫和冬生抿紧唇,没有反驳。除非今天能逃离这里,否则,回到村子有他们好受的!
  医生觉得他们不像一家人,但没人否认,她也就不问,说:“她怀孕了。”
  村民看余玫的眼神,顿时阴深深的,猜到她来干什么了。不过,余玫还没跟医生说要做流产,村民也不想把事情闹僵,思绪一转,笑道:“这是大喜事呀!”然后开开心心地挽着余玫胳膊,将人带走了。
  后来,余玫就出不了村了,甚至连冬生都出不了村,村民教育他:“你老婆要给你生娃娃了,你要在家好好照顾她。”
  此时祝胜辉已经离开村子了,可能回城里工作去了,也可能哪天还会带一个女孩回来。
  祝胜辉的母亲来看过余玫几次。她怀疑孩子是祝胜辉的,问余玫,余玫没承认,她担心孩子出意外,苦口婆心地说:“你就好好生下来,我们养。”
  余玫已经看透了这些人,知道这件事是她和祝父擅作主张,祝胜辉肯定不知道。
  她没吭声。孩子她不想生,但如果生了下来,她再不想要也不会给这些村民!
  最终,她没能打掉孩子,便寄希望于生产的时候可以找机会逃。她以为,生孩子要去镇上的卫生所。
  但是,当地人根本没这个习惯!余玫被祝母等人按在家里,让当地的接生婆接了生。
  她以为自己会死,可能是大出血,可能是感染……结果却平平安安地扛下来了。
  生之前,祝母很关心给她,给她煮鸡蛋、炖鸡汤,生下来是个女儿,祝母再也不说要抱回去自己养,还问冬生要母鸡和鸡蛋的钱。
  冬生莫名其妙:“明明是你自己要送过来,我都说不要了,我为什么要给钱?”
  “你吃了不认账呀!”祝母叫道,“你那么有钱,还贪我这几个?”
  “我没钱了!”冬生忙着炖猪蹄,推开她去舀水缸里的水,“你别挡着我!”
  “你会没钱?买你婆娘的时候,你随随便便几万块就拿出来了!说吧,你还有多少钱?我跟你说,你可得藏稳了,外面来的女人狡猾得很,别被她骗了……”
  哗——
  冬生突然将一瓢水泼到她脚下:“你走!以后不要来我家!”
  祝母骂骂咧咧地走了。
  两人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卧室里。
  等冬生端汤进去,余玫问:“你很有钱?”
  冬生摇头:“只有两三万了。”
  买她用了六万。余玫知道这些钱对这个地方的人来说不是小数目,忍不住小声说了句:“谢谢。”
  冬生说:“我出去了,还要你帮我……我什么都不懂。”
  余玫点点头,接着幽幽地说:“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现在他们肯定不会怎么拦我们去镇上了,至少不会拦我了,总能找到机会的。”
  几个月后的一天,余玫路过那间关着“疯女人”的灶房,对方扒着窗条站在窗户前——从前,她都蜷缩在角落里。
  余玫惊了一下,停下来看着她。
  女人问:“能不能给我弄点老鼠药?”
  余玫急忙看向四周,没有人。她紧张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到声音:“你……你以前做什么的?”
  “画画。”她脸上没什么生气,“来写生。”
  余玫嗓子发堵,伸手指了指她,也或许是她身后的灶房:“为、为什么会这样?”
  女人笑了下,带着嘲讽:“我不能生。”
  “……”
  “药……能不能帮我?”
  余玫没回答她,逃也似地走了。
  这天,余玫想了很多——如果她能弄到药,为什么要给那个女人?她们又没错,为什么要自己去死?还不如投在井里……
  村里只有一口井,所有人都靠它吃饭。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她就控制不住地思考其中的可行性。唯一的问题是,她前面二十多年受的教育,让她下不了决心去做这样的事。
  晚上,她告诉冬生:“那个被关着的女人,想要耗子药。”
  冬生呆了呆,沉默地做着手上的事,好久才说:“我明天去镇上。”
  他买回了药,放进一个装杂物的鞋盒里,对余玫说:“你小心一点。”
  余玫急道:“这是杀人!”
  冬生愣了一下,对她的反应不意外,带着谅解,但感到一丝孤寂。
  “我来。”他将鞋盒盖上,“我一定送你走。等多攒一些,投到井里。”
  余玫倒吸一口气,赶紧捂住嘴。
  “你就当不知道,万一被警察抓住,都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那你怎么办?”
  冬生也不知道怎么办,喃喃地说:“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
  余玫急忙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
  但是,余玫没法对村里的小孩下手。
  杀其他人,她可以当自己在报复;杀孩子,那是滥杀无辜。
  村里每年都要办几件大事,结婚的、做寿的、办满月酒的、办丧事的……每当这种时候,全村人都会到齐,冬生决定把药下在饭菜里。
  “到时候,你把孩子锁在教室里。”他对余玫说。
  可是,还没等到这一天,他自己先出事了。
  村里有人盖房子,用石头砌的,他被叫去帮忙,抬石头时支架倒了,他整个人被石头压住。
  村民慌慌张张地把他抬回家,他浑身是血,嘴里也不停地冒血。
  他这是内伤外伤都有,余玫想送他去医院,村民居然不肯!
  没有人愿意帮忙,他们冷静地告诉余玫:“他活不了了,你准备后事吧。”
  “他能活的!”余玫大叫,“去医院就行了!”
  “这里到镇上要两三个小时,到时候血早就流干了。你看他的样子,肯定骨头和内脏都坏了,就算有命赶到医院,你也治不起,还不如留着那钱好好养你和孩子!”
  余玫一听,猛地抬头看着他们:“你们想吃绝户?!”
  冬生的父亲是做生意的,但赚的钱基本拿来盖这两间砖房了,后来他出车祸死了,肇事方赔了十万。村里人见冬生是傻子,老早就打过这钱的主意,还有这房子和地基。
  现在,他受了重伤,大家都盼着他死吧?
  冬生躺在地上,因为疼痛而呻.吟。他不说话,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余玫。
  村里人听了余玫的话,脸色很不好看,但居然没人反驳。欺负傻子、欺负将死之人、欺负即将到来的孤儿寡母,他们就是这么明目张胆。
  他们甚至不再做样子,直接走了。
  余玫绝望地哭起来,想扶冬生去医院,但又不敢碰他。
  她收回手从地上爬起来:“我去叫医生——”
  “啊……”冬生发出一道声音,手指动了动,望着她张开嘴。
  余玫急忙伏下去,哭着问:“你要说什么?”
  “药……”他说,“别忘……”
  余玫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摇头:“不……”
  “密、密码……”他说,“钱的……”
  “你别说了!”余玫哭道。
  “安……安安生日。”安安是余玫女儿的名字,取平平安安之意。前不久,他才去镇上改的密码。
  “我知道了……”余玫点头,“我去叫医生。”
  “别……”冬生痛苦地说,“你……陪……陪我……等……等你……回……你……见、见不……”
  等她回来,他就死了。有些人盼他死,已经盼了很久。这个村子,没有一个好人!
  他很快死了,村里人倒是来帮忙,给他洗干净血迹,给他装殓,把他抬上山埋在土里。
  余玫没再哭。她只是个被拐来的女人,不该对这里任何人有感情。
  回到家,祝母和另外两个女人来看她。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布袋,从里面掏出近两千块钱:“这两天麻烦大家了,该请大家吃个饭。我不会这些,你们帮帮我吧?”
  “好说好说……”祝母赶紧把钱抢过去,另外两人眼巴巴地看着她数钱。完了,她不自在地笑:“这……怕有些不够吧?”
  “家里没有了,我过两天去镇上取。”
  “也、也行。”几人急忙走了。
  当天晚上,有人来敲余玫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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