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荒流剑经

  夜色中，
  少女的眸似两颗冰冷的星。
  含着怒意、冷漠，还有杀意。
  乘青遥一咬牙，心头发狠，将犹带血迹的剑锋横在她细腻如玉的秀颈下，压低声音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先一步到此岛，意外发现水贼劫持你们登岛，不管怎样我也算救了你……”
  说话间，他缓缓松开左手。
  这位郡主有异乎寻常的镇定从容，他相信对方不是傻子，不会贸然行事。
  “你救了我？我何需你救？”郡主声音清脆，也压得很低，“难道你是瞎的，看不出他们根本不敢伤我分毫？”
  “这……”
  乘青遥微怔，这倒没错。
  但他转念一想，便道：“我有船在岸边，可以带你离开。如果我没猜错，水贼劫持到你也是意外？他们现在骑虎难下，不敢放你，也不敢杀你，恐怕是在等待机会，捞一笔天价赎金，然后逃离云梦大泽？”
  夜色里，郡主的眸子熠熠生辉，显得深沉复杂，她默然须臾，才点头道：“算是吧。”
  乘青遥深吸一口气，说道：“云梦大泽的水贼，哪一个不是血债累累，死有余辜？我听说不管大夏官府还是大梦天宫，清剿起来都只敷衍了事，因为大动干戈并不划算。
  这一次，水贼连郡主都敢劫持，总该引起震怒吧？
  我就带你离开，郡主你回去之后，说服王府向大夏官府和大梦天宫施压，出动大军，剿灭水贼，也算是一桩功德。”
  郡主目现异色，淡淡说道：“你倒是悲天悯人，但你杀起人来，狠辣利落，可看不出来这一点。”
  “人命无分贵贱，被水贼害的人是命，我的命也是命。他们要杀我，我当然得反杀。”乘青遥正色说道，“时间紧迫，你走不走？”
  郡主看了他一眼，
  “走。”
  “很好，我看你并无修为，是没有修炼过？跟紧了我，我的船沉在岸边，我们乘夜离开！”
  乘青遥毫不客气，用被对方咬破的左手，一把攥住她柔嫩细软的小手，微微伏身在前，悄然摸索向藏身的巨石边缘，探出头去，先作观察，看见下方营地并无异常，这才放心拉着郡主离开。
  在他身后，少女的身子微微僵直，但也只是一瞬的功夫，便松弛下来，任他握着手。
  岛上乱石堆积，夜幕下潜伏倒也不难，他们很快来到岸边，找到沉船处。乘青遥松开少女的手，先下了水，运用真气，陡然发力，将翻沉的小船掀起，倾尽船里的水，重新浮在水面。
  他忽见远处营地里一簇簇光火摇曳，有一群人持火把往岛深处去，
  显然是寻找久去未归的郡主。
  “快！”
  乘青遥大惊，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揽住少女，将她打横抱起，在她的惊呼中纵身一跃，轻轻落在船上。
  将少女放在舱内，他便抱起两三丈长的桅杆，充作撑杆，在岸边岩石上发力一点，小船便逆着浪潮，冲进大泽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星月光辉下的大泽波涛里，已看不见小岛的影子。
  乘青遥这才放松。
  任他是先天境高手，先天种子浑圆无漏，真气生生不息，这一番下来也是浑身热汗，气息粗重。
  他深深呼息，回到船舱正中，将桅杆竖起，重新固定，然后再升起风帆，口中说道：“他们不会想到，荒岛上本就有人，用船将你带走，肯定怀疑你躲在岛上某处，应该还在岛上到处搜寻呢。”
  船帆鼓起，大泽的夜风汹汹，船速骤然加快，裂浪而行。
  紫袍少女仰面，一天星辉和月光洒下，落在她精致细润的面庞，如玉生辉，令人心折。
  她看清了天上群星的方位，忽地问道：“这是往北？”
  乘青遥点头道：“楚州地界能称郡主的，必是楚王之女。楚王城不就是在楚州北部么？我们向北去，到了大泽西北端，从楚江入泽的河口逆流而上，半个月内，必定可以到楚王城。”
  “蠢！”
  少女冷冷道，“你船速虽快，能快得过大泽水贼的猎杀快艇？况且他们劫持楚王府的宝船，不仅速度快，更可一路畅通无阻，三日之内，我们就会被追上！”
  乘青遥怔了怔，
  “大泽如此之广，常规航道数百里宽，我们轻舟一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么？”
  “如果他们当真只是水贼，自是不容易，可如果不是呢？”
  少女眸光幽幽，闪着摄人的光，蕴藏深意。
  “什么？”
  乘青遥震惊，“不只是水贼？”
  少女道：“我所乘宝船从岳阳城出发，北上回楚王城，宝船上高悬楚王府的大旗，哪路水贼瞎了狗眼，胆敢劫持？”
  “这……”
  “我看你年纪轻轻，修为却已不俗，先天境？想来要么是名宗大派，要么是世族豪门出身，怎么这样愚蠢？
  摆明了是有人不想我回到楚王城！至于是谁……你却不必知道，也不必问。
  还不快调转方向？
  我们南下岳阳城，到了岳阳城，我自有无数办法集结足够的人手，确保安全北上回楚王城。”
  乘青遥想了想，便不犹豫，转动船帆，改变方向，借风力调整航向，说道：“也好，也好，我本就是要去岳阳城。”
  “哦？那你为何会出现在那荒岛上？”
  乘青遥稍微犹豫，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你叫什么？”
  乘青遥又是一阵犹豫，终究没作隐瞒，说道：“乘青遥。”
  眼前这紫袍少女是楚王府的郡主，换句话说，她是大梦天宫夏无忌的妹妹……
  “乘青遥？乘青遥……”少女咂摸着这个名字，并无异色，显然是听都没听过，淡淡说道，“我乃当代楚王第十九女。”
  “哦。”乘青遥很平静。
  十九郡主微露异色：“你不是楚州人氏？”
  “是啊。”
  “那你不知道我？”
  “……”乘青遥有点迟疑，“听说当代楚王子女众多，你看你便是第十九个女儿，这样多的王子郡主，谁能记得请？”
  郡主哂然一笑：“父王如今有十二子二十七女，但大多不过庸人，算得上人物的不超一掌之数，我便是其中之一。据我所知，楚州应该没人不知道楚王府最出色的三位王子和两位郡主。”
  “我不知道。”
  乘青遥毫无愧色，
  “我倒知道楚王有两个儿子，名声很大。一位是世子，早就替楚王主掌大事，一切都处断得井井有条，人人都赞颂楚王一系后继有人；
  还有一位是六王子，天纵奇才，在大梦天宫修炼，已踏入神通境，楚州千年以降，能压过他的天才角色也没几个。”
  “大哥自然不错。”
  这位十九郡主，似乎对道出楚王府的种种事情并不在意，无所谓王族秘密，
  “倒是六王兄，呵……”
  她笑得意味深长。
  “你知不知道，我生来十七年，从我记事起，还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肌肤之触，直至今晚。”
  忽然，十九郡主突如其来说道。
  乘青遥有点懵，
  好一会儿，他认真说道：“我生来十六年，从我记事起，也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肌肤之触。直至今晚。
  唔，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心里舒适一些？”
  十九郡主嚯地起身，
  大泽的夜风拂起她的秀发，撩动她的紫裙，她笑得烂漫，有种格外纯真的美，清脆说道：“有点意思，很好，就算我们扯平了！
  本来即便你算是帮了我，但亵渎王族贵胄，也是个死罪，我如今饶你不死，给你个机会，送我去岳阳城，再参与护送我回楚王城，我许你一个大好前程，如何？”
  乘青遥直觉心头一口逆气，差点憋得气血不畅。
  “郡主大约忘了，大夏太祖起兵一匡宇内时，说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
  “那你可知道，为何有人要阻止我回楚王城？”
  “不知。”
  “因为啊……我得到一样东西，准备回楚王城送给世子王兄，有人不愿见到此事。你猜我得到的是什么？”
  乘青遥果断摇头，不是不知，是不想知道。对方所言已是王族内部秘密，外人哪怕获知只言片语，都是祸不是福。
  “人归云梦在……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一剑送行舟……”
  夜，
  皓月、繁星，
  烟波浩茫，
  孤舟轻帆，
  有个少女负手而立，风动人如仙，她在轻声吟唱。
  吟唱一段诗篇。
  乘青遥一时迟滞，旋即双目睁大，惊愕说道：“太白剑经……这是一代剑仙李太白留下的《太白剑经》的七十二篇剑经之一，《大荒流剑经》的篇首。
  不过，《太白剑经》七十二篇剑经，基本失传，只有少数几篇有残章传世，比如这《大荒流剑经》就只有一段篇首诗流传……难道……”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吟这一段篇首诗。
  莫非？
  “不错！”
  十九郡主洒然说道：“太白剑仙，号称前朝半数精华在其一人之身，他一剑飞仙，临去之时留下一部《太白剑经》，分七十二篇，这篇《大荒流剑经》可以列入前五……怎么样，你想不想学？”
  乘青遥的眼极度明亮，呼息都急促。
  想不想？
  当然想！
  师父商无尘说过，若与李太白相比，他不过是萤火之光，对方是皓月之辉。有生之年，如果能得见《太白剑经》中任何一篇剑经的全篇，死亦无憾。
  “我若能目睹《太白剑经》中完整的一篇……对恩师而言，也算是一种告慰吧？”
  乘青遥心头激荡，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郡主有此等旷世剑经，要送给楚王世子？我是何等身份，如果觊觎此经，恐怕有命看无命学。”
  “你倒是个懂进退的，难得。”
  十九郡主颔首，
  “你说的没错，《大荒流剑经》当然不可能给你，否则是害你，但我已从此剑经中提炼出八式剑招，却可以传授给你，如何？”
  “嗯？”
  乘青遥全身猛震，
  “《大荒流剑经》被你提炼出了八式剑招？这怎么可能？你不是……”
  “呵……”
  十九郡主陡然伸出手，
  “你是不是蠢？楚王府的郡主，怎么可能不修炼，毫无修为？我不过是被人谋害，中了奇毒，神台被封，七日之内动不得修为罢了！
  剑来！”
  “神台？神台境……”乘青遥瞠目结舌，对方说过，时年十七岁，仅年长他一岁，居然已是神台境修为？
  他还没反应过来，十九郡主一只纤纤素手，已快若闪电般伸到他腰间！
  她的动作极快，
  却不仅是快，
  更具一种曼妙节奏，仿佛在拨弄虚空中看不见的琴弦，他没有出手阻止，却心中一片通明，知道即便出手也阻止不了。
  她抓住乘青遥腰间的剑柄！
  剑出，
  起势……
  月下大泽，轻舟孤帆，
  有佳人立在船头，
  剑起，
  “人归云梦！”
  第一剑，
  这一剑飘忽荡漾，从西而来，剑若天坠明星，落入浩荡大泽，激起千层叠浪，涛连万顷。
  “游楚万里……”
  第二剑，
  剑从大泽而起，星光升腾，摇荡高天，扶摇翻滚，游遍万里楚州大地。
  “渡岳尽野……”
  第三剑，
  那游荡万里楚州大地的剑光，渡过千山万岳，原野浩荡，直追大地尽头。
  “江入大荒！”
  第四剑，
  这一剑的势升腾至一个高峰，剑若披靡楚江，裂地分疆，汇入荒莽湖泽……
  第五剑，
  “月下飞天！”
  月下烟波，少女轻盈跃起，如壁画飞天，美轮美奂，世间之惊心动魄，莫过于此。
  第六剑——
  “云生海楼！”
  荒流入泽，烟潮波连，如云升腾，似蜃似霞，恍若海天楼宇，幻象丛生……
  第七剑，
  “水中故乡……”
  那无边湖水，投入剑光，潮起潮落，仿佛魂归故土。
  十九郡主蓦地清啸，
  “最后一剑——
  一剑送行！“
  这一剑，直来直去，直指向乘青遥，
  但只是指向他，并未再向前递进半分，可剑中意志已宣泄得淋漓尽致。
  一剑送行，
  再进一分，便将送人上路，命归黄泉！
  乘青遥大汗淋漓！
  他感到恐惧，
  对方神台被封，动不得修为，可仅凭剑招，竟令他有种完全无法抵御的感觉。
  最后那一剑，他有种死里逃生的悸动。
  浪声荡漾，
  剑鸣清澈，
  少女俏立船头，只手背负，半转身来，把紫裙与青丝任风潮拂摇，将一身风采与星月相融，
  世间再没有更直击心灵的美好。
  哪怕镇龙浮屠中仙子姐姐的风姿，也因几分神秘与不真实，而不好同此刻月下船头的少女相较。
  她另一只手轻抛，
  剑落向乘青遥。
  “怎样，我这八剑，可配作你的报酬？”
  少年的心头忽有一片柔软，只余一个念头——
  带着剑，
  陪着她，
  天上地下…………………
  直到一个清澈声音在脑海响起，微带戏谑——
  “你师商无尘，固然是个英杰，但与她相比，仍有不及。至于你这根愚木，就更差得远！就凭你的能耐，如何能令她心折？
  罢了，我再帮你一把。”
  轰！
  丹元之内，镇龙浮屠中，一只素手伸出，轻轻一压。
  大片意识狂流轰入乘青遥脑海。
  十九郡主刚才的八剑如烙印一般，深刻于他意识中，仿佛他自己修炼过无数次，千锤百炼，真谛妙旨存乎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