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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08)

  晁晨愣怔,张嘴灌了两口冷风,垂下眼睫:对不起。
  在公主府时,你不是一直想问,我为何这般绝情么?公羊月摇头耸肩,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在意,不那么在乎,因为如果我不绝情,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这一次默不作声的是拓跋珪,那下一次呢,下一次会不会是她?那夜的谈话双鲤悄悄漏嘴给我,不过你猜错了,晁晨,羁绊我的不是家国,而是
  公羊月捉住晁晨的手,点在自己的心脏:而是这里。
  诚然,长痛不如短痛,若有一日,拓跋珪乃至代国要争这天下,而欲为公羊家翻案的他如何面对并说服江东父老?若有一日,拓跋香知道当年公羊启的所为,她身处代国又该如何自处?若是他对拓跋香关心爱护,会不会有人搬出大义,因此戳着脊梁说他背叛?
  他怕在乎自己的人为此失望伤心,更恐惧自小深受其害的指摘与冷遇,任他面上再潇洒,其实心底从没真正摆脱过。
  晁晨定定地望着公羊月,想抽手,却被他抓得很紧,只能一点一点感受着心的跳动。
  那一刹那,晁晨才发现,剥离妖魔化的外衣下,公羊月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会偏爱、会护短、会担心。
  他拥有举世难得一见的狂气,更拥有无与伦比的勇气。
  心跳从指尖传来,愈发有力且清晰,和着自己的心同步,晁晨眼波微颤,渐渐与之沉沦。
  太元二十一年,七月。
  拓跋珪建天子旌旗,暗中秣马厉兵,欲趁慕容宝初登帝位,根基不稳,亲自领兵攻打燕国,入主中原。出征前,留旨于臣下专司议定国号,只等凯旋归来时,再正式裁定。宫宴之后,在晁晨的撮合下,公羊月去村里吃了餐便饭,席间据常安透露,黄门侍郎崔宏意欲上书,定国号为魏。
  大军开拔之日,也是乔岷离去之时。
  那夜他二度面君,终于说服拓跋珪。交易已平,托请已了,他必须得返回高句丽,几人虽有不舍,却也并未强留。
  只道是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写那种灵魂共鸣般的感情,没有匆促的爱上,所以感情线其实挺慢的,再加上剧情叠加,所以篇幅很长,感谢一直以来追文的小可爱~
  注:接上篇,诗歌为曹植《白马篇》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首诗
  代国其实就是北魏的前身
  第127章
  送别在云中盛乐城东的驿亭, 那一日,虽是个仲夏的艳阳高照天,但却难掩面上的阴霾, 那种唯有湿漉漉的雨天才会存在的凝滞又深沉的气氛, 在人与人之间悄然蔓延。
  双鲤的感情最直白, 悲伤和不情愿挂在脸上,晨起后又接连不顺, 不是撞翻盥盆, 就是吃饭碰掉筷子,阴郁是越积越深;崔叹凤则带着几分忧郁, 不深不浅, 真正到分别时,却很看得开。
  至于晁晨和公羊月
  从出门开始, 晁晨就一直在挑剔公羊月的穿着, 只说也不挑日子, 明明是去送人,却偏偏一身红穿得像去接亲, 他又不是没有换洗, 拓跋香令人做的常服分明就很合适。公羊月同他唱反调, 打死都不换, 表情还很招摇。
  拱手道别离后,晁晨根据江南习俗, 折了条老柳枝相赠, 且赋词祝前程。
  公羊月走上前,顺手将递过去的柳条摘了来, 对着人扫了扫。晁晨下巴痒痒,蹙眉伸手去捞却没捞住, 板着脸道:还来!
  偏不给,他扬手挥了挥,我为何没有?
  崔叹凤从旁提点:柳,即为留,折柳相赠,乃是惜别挽留之意。
  公羊月沉吟片刻,把柳条还了回去,转身对众人道:没意思,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何不看开点?看你们一些二个愁眉苦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生离死别,要我说,只要这一双腿还能走,普天之下,便总有再见的机会!
  那可是高句丽双鲤小声嘟囔。
  高句丽怎么了,又不是嫦娥奔月!只要有心,天涯明月亦能相逢!公羊月在她脑袋上狂揉一把,把她梳了一个时辰的发髻揉了个烂鸡窝,而后无辜地吹了声口哨,对乔岷笑道:就这么说定,改日有期,便去丸都山城打秋风,你这个卫长可要好好招待,等什么时候你不想再鞍前马后干,就到蜀南来,不差你这副碗筷!
  双鲤冒头,拿出算板一通算,接话道:十七吃得不多,用得不多,有榻就能睡,有活自觉做,这么一看很划算呢!倒是老月你她瞥去一眼,很是嫌弃,就数你最费钱,你那钱得好好管管,别老买酒喝。
  你不管着的么?
  我要嫁人啊,有朝一日我嫁给了师昂阁主,我才懒得管你,嗯让晁哥哥给你管着!说着,双鲤向晁晨讨个帮腔,晁哥哥,你说是不是?
  公羊月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才管不住我!
  崔叹凤失笑,晁晨和乔岷无话可接,一个黑脸,一个呆若木鸡。双鲤打哈哈,又拍着胸脯继续打胡乱说:十七,等着你来,养你们四个大男人姑奶奶我还是养得起!
  去去去。公羊月把她挤开,拎着拳头要揍人,苦涩沉闷的气氛总算得以缓和。
  乔岷望着插科打诨的四人,眼眶发热,可想到那些流言,又觉得指尖发冷,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抱拳示意,转头就走。
  他想,他总是欺骗了朋友,蜀南大概不会去,也没有脸去。
  十七!
  双鲤跳起来招手,但他忍着没有回头,而是翻身上马,挥鞭策马,一路往东去。声音在急速流失,望着远山,他将手中的缰绳禁了又紧,心中默念道
  公羊月,对不起。
  回城的路上,打路边碰上有担夫挑着新鲜柰果来卖,双鲤左挑右捡买了些,拿粗布包着,转头往公羊月怀里塞,以往这种苦力活都是乔岷干,如今人一走,公羊月顿时念起他的好来,在同双鲤的一追一赶中,盘算把人追回来的可能性。
  晁晨看不下去,一个人不紧不慢往城门走,走到城墙根下时,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影子匆匆过。
  达观?
  他追了上去,追到小片林子里头才把那失魂落魄的人给唤住,常安没想到碰见他,还有些发怔。瞧人来的方向,似是刚从村落里过来,晁晨便趁势寒暄两句:你几时从行台回来的?
  不久,常安如实答,陛下御驾亲征,朝中需得看顾,燕大人被调回盛乐,我便随行同归。
  见他言谈间双手交握,脸色不大好,晁晨又关心了几句,常安憋不住,便把烦心事倒豆子似的吐露出来。
  燕凤归京,仕途上大顺,他这个做掾属的也跟着沾光。都说天子脚下,即便是个小官,也比外头的老大哥舒服,何况还离家近,常安念着母亲年事高,便想着趁机在城中买卖套小宅,接人同住,他不必再住府衙,同时也免去村里村外两头跑。
  可他母亲孙氏非但不同意,还将他臭骂了一顿,常安心里怨气横生,壮着胆子与她吵嘴两句,而后从家中一口气跑了出来。
  常言道,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定是老人住惯了,不适应城中生活,晁晨好心说帮他劝,哪想到常安也是古怪,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自个愁眉苦脸的哀叹:没用的,谁都帮不了我,根本无力改变。
  晁晨嘟囔:我都还没说呢
  常安斩钉截铁:不用试了,结果我晓得,想来注定。
  晁晨纳闷,一连三问:怎么就晓得了?又从何而来的注定?真的不再试试?
  常安摇头:晁先生,我谢你好意,道理我都懂,只是哎,算了,还是任由我沉沦下去吧,不值得帮,如我这般不讨喜,活在世上没什么盼头。
  你还知道自己不讨喜?
  晁晨心里这般想,但嘴上仍旧说:你告诉我,我能体谅。
  常安郁郁:这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
  两人揪扯了一会,公羊月回头找不见晁晨,寻着踪迹过来,常安抬眸看见他,拔腿就跑,反惹得公羊月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晁晨觉得好笑。
  甭管怎样,依我看打一顿就好,公羊月朝他逃离的方向乜斜一眼,认真建议,多大年纪了还强说愁?
  晁晨忍不住,放声大笑。
  看晁晨要走,方向却又不是回城,公羊月追问:去哪儿?
  我去看看他。晁晨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撂下话。
  公羊月哼了一声,想想又没忍住开口,隔着老远喊:要我帮忙么?
  晁晨回头,看他脸色,揶揄道:要你去打架?而后又边走边嘟嘟囔囔,你自己的母子关系还不明不白,有那心思,不如想想你和公主的事怎么解决,她如果知道你要离开云中,即便长痛不如短痛,怕也是要伤心好一阵子。
  常安跑得太急,给草丛下的碎石头崴着脚,正扶着树歇息,晁晨脚力好,翻了个小坡,便将他给追上,可给人吓得单脚横跳,战战兢兢问:小侯爷呢?
  晁晨没好气地唬他:他说要给你打一顿,正在抄家伙呢!
  闻言,常安哎哟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干脆把双臂垂挂在膝头,整个人耷拉着脑袋,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打什么打,不如来一剑痛快。
  这语出惊人,差点给晁晨惊得脚底打滑:不错,挺风趣。
  我没说笑,常安重重叹气,说来惭愧,小时候我曾恶毒地想,如果有一日我死了,是不是我娘就会予我多一些关注,会痛哭流涕,会后悔,会内疚地说:若对达观心肠再软一软,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摘下儒巾,脱下学子衣裳,预示着这一刻他想暂且摆脱儒家天地君亲师的束缚,只做个爱恨分明的俗人,但有的思想深入骨髓,他坐立难安,最后又规规矩矩将衣冠折叠整齐地放在脚边,小心翼翼地像是怕被老天怪罪,让人瞧来又滑稽又可悲。
  达观,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我只是恨透了我的性子,我也想像燕兄一样,与人谈笑风生,也想像小侯爷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可我做不到,如果不是我娘,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常安捡起地上的碎石子,用力展臂,抛向小溪沟子,砸出大片水花。
  情感如溃堤,他再也憋不住话。
  晁先生你知道么,我感觉不到任何喜爱,不被任何人需要!世上才子千千万,燕兄也只是可怜我。常安捂着头,痛苦地呐喊,小时候,娘动不动就骂我,不论我做什么,是好是坏,她都不满意!是,也许大家会说,慈母多败儿,可她凭什么那般严苛于我,凭什么义正词严地批评我,就凭她贪小便宜,嘴碎,爱攀比?
  晁晨蹙眉,不置可否。
  常安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很是颓丧地续道:我很羡慕燕兄,燕夫人是那般温柔贤淑又善解人意,说话从不会扯着嗓子大吼大叫,也不会动不动就上手,即便是要训斥人,也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可是我娘呢,她只关心她自己,她根本不在乎我,只会不停找麻烦,不停让我为难!
  我记得小时候,她去镇子上买菜,为了要便宜一文钱,挑挑拣拣故意说菜烂,有时候还会怀疑人家讹她的秤,为了一文钱撸起袖子泼妇骂街,那样子多难看,一文钱又能做甚,还买不来一个烧饼!
  每回他去学宫旁听,路上撞见,都悄悄避开,羞于同路,更怕为同窗笑话,有一个母老虎似的母亲。
  后来有个先生,听说我资质上佳,便说要领我念书,你猜我娘听说后做了什么?她竟然拿了许多东西给人塞去,又是陪笑脸,又是说好话,教人尴尬不已,常安不解,我是凭才学博人提携,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去求,左右看见,还以为我是谄媚来的,人家先生也是个清白直善人,如此一来,反教人污名恶臭!
  还有一次,是十岁生辰时,娘带我上酒楼吃了一顿,店家听说是好日子,便送了碗长寿面。这本是教人高兴的事,可结账的时候,她却故意说小孩子没吃饱,能不能再送一碗!她怎么拉得下这个脸向人讨要,我们又不是乞丐!
  这样的事还有许多,一件件、一桩桩压在常安身上,直到喘不过气来,他越来越自卑,越来越丧气,努力读书,拼了命要逃离那个家。直到遇上他生命中的贵人燕才,为他举荐,他终于松了口气,为可以如愿摆脱噩梦而高兴。
  那一天他发誓,再也不要回到那个破地方。
  可等他到了盛乐,见过人间富贵,见过盛世浮华,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壤,他想了想,又不争气心软
  那毕竟是他的娘,再是不好,孝道亦不能免。
  可他娘呢,他娘从来只顾自己,不会顾及他的感受,不会体谅他的难处,就像茅坑里的石头,顽固不化。
  说到最后,常安似迷途的孩子,眼泪汪汪地揪着晁晨的衣服:晁先生,你说我该怎么做,怎么做?
  是啊,怎么做?
  晁晨轻轻拂开他的手,起身沿着小溪走了两步,兀自沉思。
  这时,溪对岸走过一对夫妻,丈夫背着满担柴,垒起如小山,直压得他气喘如牛,妻子左提一筐菜,又拎一只鸡,步履轻快很是轻松。
  丈夫瞧来,心里头不平衡:哪有你这样当婆娘的,一天到晚懒得像猪!
  俺懒得像猪?家里水是谁挑的?菜地的草谁锄的?肥是谁施的?孩儿把屎把尿谁做的?昨个俺给人浆洗手都搓破了,也没见你关心一嘴巴!妻子反唇相讥。
  你挑了水?昨个那一桶明明是俺挑的!还有二小子把尿,俺明明把过三次!
  妻子稍稍冷静下来:你上午挑的还是下午挑的?
  上午。
  那早用完了,俺下午又去挑了一桶,俺还说只有俺在挑,忙前忙后把完孩子屎尿回来,见你屁都没放一个!妻子咋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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