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节

  他也不知今日随身携带这酒壶来寻时停云,究竟是作了何种打算。
  不过也没能送出去,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他连个酒壶都送不出去。
  抱着酒壶,严元衡陷入深重的自我厌恶。
  ——他的逃避,说到底与那些猜测无关。
  时停云或许根本不喜欢他。
  若停云当真心悦于他,他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严元衡一路快步逃回营中,入了营帐,坐在榻侧,取出酒壶,在掌心细细摩挲一会儿,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握紧酒壶,揭开挂着银褡裢的酒壶盖,闭上眼,对着壶嘴一气灌了下去。
  他养的两只小黑龟似有所感,从小池子里浮出了两只圆溜溜的小脑袋,打量他一阵,又咕噜噜地爬回了池中。
  时停云望着严元衡的背影,一时无言。
  在他沉思时,严元昭竟然一身鹅毛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大鹅的脖颈,布满尖牙的喙和双掌被他用腰带绑起。
  ……还真被他捉了一只回来。
  严元昭一头长发已乱,索性解放了披散在肩头:“区区一只鹅而已,你以为你六爷抓不回来?”
  时停云:“说好的不是两只?”
  严元昭啐他:“去你大爷,你说得轻松,你去抓两只。”
  时停云大笑。
  严元昭把五花大绑的鹅一放,又开始泛坏水:“等我回去,就在后院养一群鹅,再骗锦柔叫她去抓鹅。”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得陪着她。不然她得被咬哭。”
  时停云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想,果不其然。
  这大概便是严元昭的爱了。
  元昭看着浪荡,心中却向往着安定。
  他又见过锦柔,知道她也非是俗气女子,与元昭处一处就能处出感情。
  但就不知元昭何时能认清自己的心意了。
  严元昭和时停云一道摘起身上的鹅毛来。
  他低头掸着膝头,说:“昨天,元衡管几个士兵借了当地的土烟。”
  时停云嗯了一声。
  “你昨天吃饭的时候闲提了一嘴,这几天总有鸟叫,吵得睡不着觉。”严元昭道,“他昨天在你帐下不远处吹笛,吹了一夜,还用长竿赶鸟。”
  他继续道:“那烟劲儿大。你也知道,他每日定点起居歇身,只能靠着抽那个东西提神。”
  时停云道:“你说这作甚?”
  “没事,当个笑话讲呗。”严元昭轻轻松松地耸耸肩,“他就是个傻子,李邺书被时将军调去身边,他另寻找两个兵士赶鸟就行了呗,再不济,他手下也有几个可用的侍卫。交给他们做,有这么不放心?”
  时停云闭口不言。
  严元昭支起一边膝盖,道:“六爷从不争自己得不到的。但能得到的,我绝不会放。若我是喜欢啊,岂管他世人口舌如何,我得了这百年快活,岂是那些愚人能享受得了的。百年之后滥嚼的舌根,千年之后也会化为土灰。”
  池小池代时停云问道:“你是得了快活了,那若是对方对他只有兄弟之谊呢?”
  严元昭浑不在乎:“那也得说明白啊。说明白,做一世兄弟;说不明白,落一世糊涂。”
  时停云明不明白不要紧,但池小池明白,的确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左右他已经快将实物仓库给兑干净了,连第二个备用卡仓也建立了起来。
  半夜,主营内歌舞升平。
  南疆籍的兵士唱着南疆民歌,中原的南腔北调地唱起了黄梅戏和评弹,唱得好的没有几个,多数都是荒腔走板,但就着南疆美酒和烤得吱吱流油的小羊羔肉,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在这番喧闹里,却不见时停云和严元衡的踪影。
  在飒凉的秋风里,严元昭于军营附近找见了时停云。
  他在来回走动着,长靴踩在湿软的泥上,发出细微的水响。
  严元昭已有薄醺,伸手去拉他:“你作甚?喝酒去。”
  时停云看了一眼他拉住自己的手,又抬头认真望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确认那手温热,眼里有光,才放下心来。
  他说:“巡查,以免有敌趁夜入侵。”
  “哪来的敌?”严元昭好气又好笑,“南疆投降啦,撤兵百里,况且欢庆的只有主营,外围明暗哨延伸出十来里地,再安全也没有了。”
  严元昭拉他一把:“快走快走,元衡傍晚放马,也不知去了何处;那些个副将,个个尊崇着我,没劲透了,还是与你喝酒有趣。走……”
  话音未落,他伸手一摸时停云的手心,便觉出了不对,再一搭时停云的额,脸色更不好看了:“你作死是不是?烧成这样还要跑出来吹风?”
  时停云一双桃花眼烧得直泛水光,定定地望着他:“……元昭。”
  “昭你个头。”严元昭不由分说地扯着他往他的营帐里去,“这要是让你家先生知道……”
  话说至此,严元昭猛然一顿。
  ……“他家先生”,是谁来着?
  严元昭性格如此,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
  走到帐篷前,时停云看了一眼撩开的帐帘。
  他记得,今日恩人走时,他不放心军营安全,离帐巡查时有将帐帘放下。
  他推了严元昭一把:“送到这里就成了,你喝酒去吧。我没有烧糊涂,能照料好我自己。”
  严元昭怀疑道:“你不会又跑去巡边吧?”
  时停云低咳两声,含笑道:“那你要送我上床吗。”
  严元昭嫌弃得不能自已,推了一把他的后背:“滚滚滚,滚进去。六爷看你滚。”
  时停云深吸一口气,俯身进帐,放下帐帘。
  他没有点烛火,向记忆中床榻的位置走出两步,他高热的身体便跌入了一个满是酒香的怀抱。
  那怀抱自后而来,很是用力地圈揽着他。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却不是熟悉的腔调:“是素常吗?”
  时停云心里微微发软:“十三皇子。”
  半晌后,他又叫:“元衡。”
  高烧叫他周身疼痛,空有一身气力无从使出,因此,在察觉到严元衡酒醉后,他已被打横抱起,安放在了榻上。
  严元衡没有唐突,把他抱放上床后,便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床边,直勾勾望着他,目光里都发着烫。
  时停云:“元衡,你醉了。”
  严元衡从怀里掏出已空的酒壶,塞在时停云手中:“没有。我喝了这么多,都没有醉。”
  时停云无力地侧过身来,对他笑:“嗯。十三皇子海量。”
  严元衡乖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沮丧:“不,我只喝了半壶。”
  时停云喉咙很痛,还是忍不住笑意。
  严元衡严肃道:“你不要笑。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时停云趴在自己胳膊上:“有什么礼物,来让时少将军过过目。”
  严元衡一指那空酒壶。
  时停云好奇,取来酒壶,贴在耳边摇晃摇晃,发现里面除了一点点残余的水响外,别无他物。
  他哭笑不得,不由想到,严元衡上次酒醉后,送给他的书,里面也有一朵去向不明的小花。
  时停云嘶哑着嗓子问严元衡:“是什么礼物?”
  严元衡跪坐在他身侧,道:“我去登了白云山山顶,装了一壶行云来。”
  时停云心内怦然一动,抬头看他。
  严元衡说:“行云停下了,被我捉住了。所以,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时停云勉强撑起了半个身子,轻轻一笑:“嗯。你说,它在听。”
  严元衡望着他,眨一眨眼睛,脸红上一层。
  再眨一眨眼睛,眼圈也有点红了。
  严元衡开口,说:“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时停云:“嗯。”
  严元衡:“梦里,我到了耳顺之年。”
  时停云不禁笑了:“嗯,十三皇子高寿。”
  严元衡目中含星,一字一顿道:“梦里,那个时候,我身边,有你。”
  时停云也不说话了,直望着他的眼睛。
  一个醉酒之人,一个高烧之人,眼里都含着水雾。
  隔雾看花,各有美景。
  许久后,时停云才再开口:“十三皇子真是贪心,霸占时停云十年还不够,还要我做多久伴读呢?”
  严元衡抓住他的衣角,轻轻晃一晃:“时伴读,时伴读。严元衡有一事不解,可以求教吗。”
  时停云看着难得孩子气的严元衡,眼中隐隐含了泪:“请说。”
  严元衡带了一点哭腔,问:“……吾要如何爱你,你才会喜欢呢。”
  二人谁也不知是谁先吻上谁的。
  衣带层层解落,垂坠到地上,窸窣有声。
  滚热的身体贴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发烧了。
  时停云张口,咬住严元衡的里衣右袖,沿着肩膀轮廓拉下,又在露出的右臂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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