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纸上谈医
林忆看了掌禹锡一眼,示意让他先说,掌禹锡却跟一尊菩萨似的,低眉垂手,并没有要首先说话的意思。
苏颂是个中间派,他知道,他的观点很可能左右最终的结论,所以一上来,就打算静等双方发言,最后再谈自己的看法。
他们两都不说话,便只有林忆自己先说了。
林忆道:“这些天,微臣在诊治丹毒的同时,一直在收集整理相关丹毒病案,对丹毒之证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上次在太医局也认真听取了知秋关于温病的学说阐释,对他的观点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首先需要肯定的,是他的这些仙方,在治疗丹毒方面的确很有效果,比孙思邈甚至张仲景的方子都管用得多,这次能够扑灭京城瘟疫,全靠他的方子,但是,这是否就能说明温病不同于伤寒,以微臣之见,还不能这么说!”
一听这话,仁宗他们都有些意外,因为林忆一直是主张不定罪的,可是今天这话,却有些含糊,都惊讶地瞧着他。
林忆接着说道:“温病在发病之初,的确有一些治疗方法跟伤寒不同,但是,这也只是他大同之中的小异,微臣详细审视了所有病案和知秋的授课所将精要,微臣以为,知秋所谓不同于伤寒的温病,其实就是伤寒阳明病,伤寒论中的方子,不是不能用于温病,其只要辛凉不参以温药的,都可以治疗温病,比如葛根芩连汤、栀子豉汤、承气汤等等。知秋的仙方,好些都是如此化裁而来,其中一些方子,更是直接使用了伤寒论的原方,比如白虎汤、麻杏石甘汤等等。”
说到这,连苏颂都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可是掌禹锡却还是跟泥菩萨似的低头不语。
林忆接着说道:“从这段时间治病情况,微臣觉得,温病与伤寒,虽然在初起阶段有一些区别,但是,本质还是一样的,特别是病邪一旦由表入里,不管是温病还是伤寒,都会化热伤津,都可以出现阳明气分热盛或腑实内结,而治疗上,都可以用清法或下法,所以,微臣以为,所谓温病不同于伤寒之说,实在不足为信。”
这个结论,既在仁宗意料之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始终不相信温病不是伤寒,所以对这个结论自然在意料之中,但是,这个结论却是一直主张不定罪的林忆说出来的,这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仁宗忍不住问道:“这么说,你认为孙老太医的案子没有问题,是吗?”
林忆摇头道:“官家今人讨论的是温病是否不同于伤寒,而不是孙老太医的案子,那个案子微臣一直以为不能定罪,现在也是这个主张。。”
仁宗笑道:“你又说他们说的没有道理,又不主张定罪,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林忆慢吞吞说道,“知秋国舅的说法固然不能成立,却也不能因此定孙用和的罪,因为微臣主张不定罪的理由,不是基于温病不同于伤寒,而是因为二皇子后来的类似阳明腑实证的病症,无人能识,而当时情况十分紧急,不容讨论了,这才匆忙用药,实在是情有可原。所以不能定罪。”
仁宗道:“既然这种病症不能识别,就不该胡乱用药!这就是他的错!”
林忆无语,这是他跟官家重大分歧之处。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掌禹锡突然开口道:“知秋国舅说了,那种病症叫做逆传心包证!”
林忆一愣,随即笑道:“他授课时,你不是卧病在床吗?如何知道?”
掌禹锡又闭口不说了。
仁宗道:“逆传心包?这是什么玩意?”
林忆道:“这是知秋国舅上次讲授仙方时,顺带说了一些温病的新说法,是他说的温病的一种危症,是温邪初犯肺卫,旋即直接传心营,而出现的一种神志异常为主的危症,据他说,二皇子就是因为温病误当做风寒治而出现了逆传心包。”
“以你之见,他这说法,有道理吗?”
“微臣以为,这种类似阳明腑实证的病症既然无人能识,如何称呼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把它称为逆传心包,也未尝不可,而且也有一定的道理,至于二皇子当时的病是否就是这温病的逆传心包,关系并不大,因为就算是,当时孙用和也不知道,而且也没人知道。所以不涉及定罪问题。”
仁宗点点头:“那就不讨论了。朕现在要的也是知秋这种说法有无道理,你的意见是没有道理,朕已经知道了。你们两位呢?说说吧!”
掌禹锡还是一言不发。
苏颂只好先说了:“微臣前次奉旨前往澶州救治瘟疫,不在京城,错过了知秋授课,听说十分精采,而且所传仙方用于救治丹毒瘟疫十分有效,微臣非常遗憾,回来之后,便向林太医等人借阅笔记详读一番,果然让人耳目一新,可见药神壶翁传授之说并非虚构也。”
叶知秋现在是仁宗皇帝的内弟,他们说话之前,那都是先要夸赞一番的了。
苏颂赞美一番之后,这才说到正题,捋了捋胡子,摇头晃脑道:“说到温病与伤寒之别,微臣虽然没有当面聆听国舅授课,但看了笔记,对国舅的主张,也了然于胸了,如果不是听过国舅的课,遇到丹毒这样的温病,微臣用《伤寒论》上的方子,料想也能治愈。——在温病之初,用伤寒论的葛根芩连汤辛凉解表,使病邪外达,一汗而解,热退身凉,神清脉静。如果邪热入里,则用栀子豉汤或者白虎汤,辛寒泄热,里气一清,外邪自解。就算是阳明腑实,用攻下的承气汤一样可以治愈!”
说到这,苏颂有几分自傲地捋着胡须笑了笑,对自己的用方颇为满意,却听到掌禹锡一声冷笑:“苏太医可曾真正用过这些方子?”
苏颂一愣,有几分尴尬,道:“京城发生丹毒的时候,微臣正在澶州,没用真正使用过,这种病也不常见,所以微臣以往也没有治疗过,故此微臣这也只是纸上谈兵,但是,微臣相信,是可以有效的。”
掌禹锡微微冷笑,没有再说什么。
苏颂又道:“至于先前提到的所谓逆传心包之说,颇为新颖,只是,微臣以为,病体之热,以胃为甚,胃清神就清,胃热太甚,神志就会昏聩,藏神者心,摄神者气,胃气不清,就不能摄神归舍,所以,神昏与否,关键在于胃清与不清,所谓逆传心包,其实就是仲景医圣热入血室说之更名而已。”
仁宗满意地点点:“这么说,你也觉得,孙氏所言,不足为信了?”
苏颂躬身道:“知秋国舅年仅十五,便能有此精辟见解,虽有商榷之处,但已十分难能可贵,微臣十分佩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对这个评价,仁宗自己也很赞同,捋着胡须微笑道:“他还小,须得尔等多加指点,不可使他误入歧途才好!”
“微臣领旨!”
仁宗望向掌禹锡:“他们二人都说了,都觉得孙氏之言不可信,你呢?”
掌禹锡躬身道:“他二人之言,微臣以为,都是十足的纸上谈兵!才是不足为信的!”
此言一出,林忆和苏颂都是脸色十分难看。
仁宗颇为意外,道:“这么说,你反倒觉得孙氏之说有理喽?”
“是!”掌禹锡的回答简单而干脆。
仁宗面色一沉:“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和高保衡二人弹劾孙用和失职,误治致死二皇子的!”
“微臣自然知道,到现在,微臣也没有改变这一点!”掌禹锡道,“但是,正如刚才林太医所言,今日是谈论温病是否不同于伤寒,而不是谈论孙用和案子。所以,就算微臣认为知秋国舅所有理,可以成立,也不等于微臣推翻对孙用和案件的看法!”
“好吧,那你说说,他的说法如何成立?”
掌禹锡道:“他们二人只是根据自己的观察得出结论,而微臣,是用自己差点失去的性命,得出的结论!”
这话满含着悲凉,落地有声。
掌禹锡接着拱手道:“微臣在澶州救治瘟疫的时候,不巧染上了丹毒,澶州的瘟疫主要不是丹毒,微臣时运不济,这才染病,跟苏太医一样,微臣也没有治疗过这种温病,最初也当做外感医治。刚才苏太医所说的伤寒方子,微臣都用过,说实话,当初微臣想得比苏太医还要简单,认为温病就是伤寒,既然是伤寒,就没有《伤寒论》的方子治不了的病。可是,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说到这,掌禹锡脸上露出了对当时情景的恐惧:“当我用了伤寒方子不仅无效,而且病情加重之后,我心里还是有些发慌,我担心是不是病不自医,自己给自己看病辩证不准,所以,我立即请一起去的太医帮我重新诊治,结果,他的辩证和用药跟我原先的一样!这说明我先前自己看病的辩证没有错,可是为什么没有效果?这时我的病已经开始恶化,我不敢继续用无效的方子,虽然我们两个开出的方子是一样的,我马上又叫了另一个太医再给我重新看,辩证依然一样,但是开方不太一样,虽然我不觉得他的方子比我们先前的更高明,但是我还是用了。结果,病情依然没有好转,继续恶化!当时所有太医都来探望,一一诊察,都没有好的法子,当时微臣以为,这一次只怕要就此殉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