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

  周望舒叹气:“你喝醉了!醉酒误事。”
  “那个阿……什么?忘了,那个妖教小美人儿,自然是被我给普度了!”二爷知道周望舒仇视胡人,生怕他执意要杀人,故而假模假样双手抱头嚷嚷了好一阵,继而出其不意地迅速点了周望舒的睡穴,“你老实歇着,咱们明日去把事办完,早些回家过年。”
  佩着金羁的白马晃晃悠悠,片刻后便融于风雪。
  雪奴倒转的视野中,在他看来,周望舒仿佛是走入了青天,自己则像块石头落在冰冷凡间。
  他躺在幽黯洞穴里,眼泪顺着面颊滑落,哭着昏迷过去。一股北风倏忽灌入洞穴,尚挂在他脸上的一颗泪珠直接被冻成了冰晶,少年面色苍白如雪,浑身都蒙上了一层霜露。
  雪奴不敢再等待任何人,期盼任何人,不知过了多久,他便被冻醒过来,睫毛颤动,睁开双眼。
  是时,天光已明,他试着催动真气冲穴。
  但这次不似先前幸运,真气不受控制地在体内乱窜,将他逼得喷出一口鲜血,瞬间又昏死过去。
  云开日出,光影交错,云霞飞舞,昼夜更迭。
  雪奴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失败被反噬,一次次地努力,乱窜的真气仅仅只能让他不被冻死。然而纵使整个人已在死亡边缘,他仍旧只要一恢复意识便尝试冲穴脱困。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二日子夜过后,雪奴的穴道并未如二爷所说的那样自行解开。他痛苦,却不能叫喊;他挣扎,却无法动弹。死亡如阴影笼罩,雪奴心中惊恐、悲伤、彷徨如江河入海,汇成一股,端的是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描述。
  他努力让自己睁开双眼,只求万不要像母亲那样,在雪地里一睡过去便再不能醒来。
  再过几个时辰,雪奴实在疲累到了极限。他再也撑不下去,干脆彻底开启气海,催发出所有真气,让它们完全不受管束地在体内狂奔浪涌。
  他在这剧烈的冲击下双眼充血,浑身青筋鼓胀,仿佛下一刻便要从体内爆开。
  雪奴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啊啊啊啊啊——!”
  少年凄厉的吼叫响彻山谷,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轰鸣,洞穴整个炸裂塌陷!
  天山山脉,荒漠冰原。
  二爷单手策马,灌下数口烈酒,再将酒囊杵到周望舒嘴边。
  周望舒只喝一口便罢,摆摆手,道:“喝酒伤身。”
  “兀然而醉,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二爷闭目长叹,将酒囊拿回来一气喝光,嗤笑道,“咱们家小云多金贵。”
  溪云是周望舒的字,他实在懒得跟个醉鬼计较,嘲道:“唯酒是务,焉知其余?二哥,人若心有愁绪,不是借酒消愁,便爱胡言乱语。如今看来,你两样都占了。”
  二爷面色通红,晃晃悠悠,道:“不喝酒的男人,那还叫男人么?”说着说着,一脑袋栽在周望舒肩头,瞬间打起呼噜。
  周望舒认命地接过马缰,叹:“于事何补?”
  “你……不懂……”二爷梦中仍在与周望舒吵架,咕哝着,“大哥,我害了……大哥。”
  两人连着骑了一日两夜,终于赶到北匈奴营地。
  “吁——!”二爷将马缰一甩,火烧屁股般跳下马去,扒在路边的树桩上哇哇狂吐,对着那棵树桩大骂,“这匈奴的水土专克老……恶!”
  周望舒将马牵到路旁:“它日行数百里也未见不适,到底谁不是男人?都让你不要多喝了。照夜,待会儿听到笛声,劳烦你过来接我们。”
  照夜通体亮白,在夜中如有辉光,打了个响鼻表示明白。
  二爷终于吐完爬起来,大摇大摆走到周望舒身前,曲腿蹲半蹲,懒洋洋道:“得!没马骑了,快骑你二哥脖子上来罢。谁让你没了腿呢?”
  周望舒不愿与他分辩,将一杆粗树枝做出的拐棍扔到照夜蹄边,继而单腿跳到二爷背上,立即便听见耳畔风声呼啸,见四周景象飞速向后倒退,不禁赞一句:“好轻功!”
  是夜无星无月,茫茫雪原凛风如狼啸,凄清萧瑟,是个潜行入营的好时机。
  “娘——!”
  “过去!”周望舒皱眉催促。
  二爷莫名其妙,风雪太大,一切人声在雪幕中都显得极渺小悠远,他大喊着问:“什么?!”
  “李雪玲出事了,快过去看看。”周望舒揪着二爷的耳朵向他解释,“她是刘渊之妻,十四年前胡汉议和,带其四子刘玉前来为质。大哥的儿子被抓来为奴,便是由她作翻译卖给了中原商队。
  “方才那声‘娘’喊的是汉话,是……刘玉喊的?”二爷登时紧张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速狂奔,不想却还是晚了一步,“遭了!有人捷足先登。”
  他们赶到时,只见两名汉人少年。斯文的那个,抱着个女人的尸体,黑壮的那个抽刀呲牙,俱是悲愤交加。
  黑壮少年刘曜见到来人,立即挥刀挡在身前,大吼:“你们是什么人?滚开!休怪我剑……”
  “你让开我看看。”二爷在刘曜身上轻轻一点,将他定在原地,大摇大摆走上前查看李夫人的尸身,见其双手握着一把华美匕首、颈间一道割伤右深左浅,下了定论,道,“她为何要自刎?小子,她死前见过谁?”
  斯文少年刘玉面露迟疑,反问:“你是齐王的人?”
  二爷摸了摸胡茬,不答他的话,再问:“还挺机警,你就是刘玉?”
  “莫说废话,他当然是刘玉。”周望舒捂住二爷的嘴,不让他再乱搅和,朝刘玉说,“我是周望舒,你不必信我,但请听我一言。”
  刘曜不服,咆哮着大喊:“你都被岑非鱼打得屁滚尿流了,如何信你?!”
  周望舒面无表情,可语气却透着毫不遮掩的轻蔑,嘲道:“岑非鱼算什么东西?在下手中有怀沙楼,背后有江南望族,目的是对付乌珠流。我猜你们也是恨毒了他,如何?”
  刘玉抹了一把眼泪,先是斥责刘曜,继而恭维周望舒,道:“久仰周先生大名,不知有何赐教?”
  二爷将周望舒的手扯下,逗弄孩子似的朝着刘曜龇牙咧嘴。
  周望舒懒得管他,朝刘玉说:“长话短说,你想不想回中原?”
  刘玉点头,道:“日思夜想。”
  周望舒:“三年后,你为我办一件事,我保证令乌珠流身败名裂、死无全尸,且让你被刘部帅风风光光迎回中原。”
  此时的刘玉一无所有,甚至他唯一的、不那么光彩的依靠——他的母亲李雪玲,也已经莫名自刎于帐中。他根本没有资本与周望舒讨价还价,反而是必须抓住一切机会离开此地。先前他已失败一次,却也因祸得福,因巨石猛击后脑将脑中淤血撞散,此时下半身已经能够活动。
  在恢复行走的日子里,刘玉反复琢磨,并不断责备自己太过莽撞。他是左部派来的质子,怎能轻易背弃盟约逃离此地?他必须想办法,名正言顺地回去,一则不显得他胆小怕事,二则顾全了两族的颜面与曾经的盟约。
  故而,周望舒给他开出的条件,他根本无法拒绝。
  刘玉当机立断,点头道:“好!谢过先生。”
  周望舒自腰间取出一枚铜制刀币,上书“怀沙”二字,他将内劲蕴于掌中,轻而易举便便把刀币一分为二。
  刘玉接过信物,见上面是个“沙”字,问:“你为何要对付乌珠流?周先生若觉不便透露,自可不答。”
  周望舒摇头,道:“赵氏父子,国之良将。无奈为奸佞所害,天下不知其冤,此可谓‘国难’。今我知其冤屈,又有微末之力,若不助其沉冤昭雪,岂不是枉为人?”
  “先生高义。”刘玉站起身来,朝周望舒行了个礼,“请您务必小心齐王梁炅,方才的刺客便是他派来,向我娘探听赵桢之子的消息。”
  二爷啧啧称奇:“你不是瘸子么?”
  刘玉摇头道:“我出逃堕马、因祸得福。您知道我先前腿瘸,难道是见过雪奴?”
  周望舒点点头,道:“他助我脱困,眼下身上带着钱,在云山边集一带。探营危险,过后我将回去寻他,你无须挂心。”
  白雪奴?脱困?二爷脑中浮现出赤发碧眼的“阿九”,心里咯噔一跳,感觉自己可能、可能醉过头了。可叹一个奴隶,竟有勇气为救周望舒而假冒了阿九与自己周旋?!
  他偷看周望舒一眼,心想,自己一是醉得不清,故而思虑不周,未能识破那白雪奴的谎言。二则是那少年内力深厚,他想当然地就认为对方确是阿九,如此一来便更加担忧周望舒要找胡人少年的麻烦。自己不杀孩子,可周望舒……反正,后来他瞎编一气,暂时稳住了周望舒,谁想竟闹出这天大的误会!
  他怕对方知道真相后要大发雷霆,笑着打了个哈哈,道:“将他打发走了,带着个孩子总是不方便。你娘说了什么?”二爷心道,快快说完,我可得快马加鞭赶回去救他!
  刘玉点头,答:“我只听得后面几句,娘说赵桢将军所出,自然是黑发黑眼的汉人模样,被她卖给中原商队,许是被带到江南为奴。”
  二爷眸光一闪,面色沉了下来,问:“此话当真?”
  刘玉:“千真万确。是了,你们快跑!我娘要求刺客去刺杀乌珠流,才以此情报交换。可他身边高手如云,刺客单人匹马怎能得手?刺客只重伤了乌珠流,现已带着情报逃跑。武士们俱已被惊动,快走!”
  周望舒轻拍二爷肩膀,对刘玉道:“你节哀。”
  “善恶到头终有报。贫僧不为你超度她,小友珍重。”二爷垂眸转身,双眼陷在阴影中,“老子要去杀了乌珠流。”
  周望舒一巴掌拍在他天灵盖上,吼:“你莫要犯浑!乌珠流要死,那也要死在大周的律法之下。”
  “有刺客——!”
  锋镝声响,匈奴营地里数万支火把瞬间亮起。
  二爷气闷地一掌劈下,将东南角那棵老槐树一掌两断,吹响口哨。
  黑暗中一道白影如电,划破长空,照夜向二人狂奔而来。
  “二哥,走!”
  “来日,我定要让他们每一个人,血债血偿!驾!”
  一骑绝尘,自天山至云山,再到羌渠部落。
  整个洞穴中极度森寒,尸体尚未腐烂,二爷将周望舒放到高处,只见浮尸遍野,不禁悲从中来。
  “他是乞奕伽。”他背对周望舒,将须提勒的尸体从营帐中拖出来,又把所有尸体堆在枯柴上,“当年若非我冲动行事,也不会教他趁机潜逃,害了大哥。”
  周望舒抓了把药粉,蕴足内力洒至半空:“你不能未卜先知。逝者已矣,你只改个名字,又有何用?”
  磷粉纷纷扬扬,飘落到尸体上,光芒闪耀如同碎星。
  “我对不起他。”
  二爷点火,双手在胸前比出数个结印,念了段往生咒。
  他私心作祟,背起周望舒,沿着他先前与雪奴逃跑的方向,一路走回那个山洞。
  可远远望去,那山洞已经坍塌!
  周望舒终于察觉不对,捏着二爷的耳朵质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二爷不住求饶:“我、我我,哎!我就是把那个白雪奴认错……错当成拜火教的双刀客阿九,就把他……”
  “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内力深厚,我就加重了点穴的力道,将他关在山洞中面壁思……三弟!三弟!你的伤还没好!”
  周望舒强行翻身,滚落在地,拄着拐杖跑向废墟。他直接用手将碎石拨开,直到双手鲜血淋漓,也不曾发现雪奴尸身。
  他满心悲痛:“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你放浪形骸惯了,竟忘了自己是谁!”
  二爷自知有错,面色泛青,道:“我当时,确是有些醉了,这是我的错。可他内力深厚,根本不是一般人。你看此处,有血迹,有脚印?!他还是冲穴逃了出来,善哉!善哉!”
  周望舒循着血迹,见雪奴确是往山下去了,面色稍霁。可他不愿理会二爷,自顾自翻身上马,缰绳一甩,跑了。
  二爷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被踩坏的雪人,道:“以后再不……不喝那么多了,至多三爵、三爵。溪云!你等等我啊——!”
  却说雪奴当日强行冲穴,引得真气乱流,将洞穴冲毁。
  尘埃落定后,只有一个灰黑的人影立在其中。
  雪奴红发如血,绿眸如电,直直望向前方。他一步步走出废墟,却在洞口外的平地驻足,迟疑片刻。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雪人,被人用树叶点上了一双绿眼,用树皮戴上了红发——那是周望舒做的雪人,在他离开的时候。
  “周……”
  雪奴闭眼,身体轻轻颤动,握拳的双手鲜血滴落。继而抬腿,一脚将雪人踩进冰雪中,朝着山下走去。
  他一瘸一拐走到集市上,茫然地望着热闹的街道、喧嚣的行人,不知要去往何方。去江南么?他要如何走到江南,路途近万里,沿途到处都是抓捕胡人、贩卖为奴的军队。
  “嘿,少年人,来一串拉丝麦芽糖么?不甜不要钱!”
  雪奴回过神来,见一个笑容憨厚的老头,正挑着根长长的木棍,上面琳琅满目,是形状各异的麦芽糖。
  他眼神黯然,失落道:“给我来一串,多少钱?”
  老头笑得合不拢嘴:“两个铜刀币,不甜不要钱!甜吗?”
  雪奴看也不看,直接把整个麦芽糖塞进嘴里,双目垂泪:“你骗人,根本就不甜。”
  老头笑问:“是个什么味儿?你跟我过来,咱们说说。”
  雪奴迷迷糊糊,跟着老头边走边吃,来到一个窄巷中,道:“是苦的,真的是苦的,不对……”
  他发现麦芽糖的味道不对,可已无法反抗,当即晕死过去。
  老头朝着朝身后喊道:“陈老板,这白雪奴可是上等货色!”
  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道:“白雪奴少年漂亮,可也老得快,毛发旺盛不好伺候。三钱银子,不能再多。”
  老头踢了雪奴一脚,道:“老头子干这行多少年了,是个什么货色能看不出来?这少年算是半个阉人,下刀的人功夫好,他既能人事又可省了你不少麻烦,声音没得说,毛发也不是问题。大过年的,您就给个四钱银子吧!”
  “个老滑头,成交!”
  当雪奴再次睁眼,只见自己被关在铁笼子中。马车晃晃悠悠,身后是一堵城墙,墙上也不知写的是什么。
  他的衣服被剥掉,值钱物事一样不剩,换了身粗布麻衣。
  幸好靴子还在,靴子里的匕首也没被搜走,只要有矫诏,父亲便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笼子里还有别的少年,他伸手推了推对方,问:“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把我们卖到哪去?”
  “洛阳。”那少年模样斯文,很有些书卷气,问,“你睡得也太久了,吃了多少麦芽糖?”
  雪奴苦笑:“整个吞了。”
  那少年面露疑惑:“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知道他们要将咱们卖到什么地方去?”
  雪奴摇头。
  那少年咬牙切齿:“模样一般的,被卖去做苦力。模样中等的,卖去为奴仆。模样姣好的……”
  雪奴又乐了:“我算模样好的?”
  那少年没了脾气:“你他妈长得……!你是不是傻的?你家大人呢?”
  雪奴反倒笑了:“我一直想来洛阳,卖了又如何,你不会跑么?”
  他说着话,催动体内真气,抓握住铁笼的大门,竟将锁住笼子的一根细铁链给生生掰断了:“你想走,走呗。”
  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你……那你为何不走?”
  雪奴垂眸轻叹:“天大地大,你能跑到哪去?不是饿死街头,便是再被人抓。若有心要逃,须得按兵不动,审时度势。你还走不走?”
  那少年神色复杂,最终还是把铁链打了个结,不跑了。
  雪奴想起二爷夜行万里,出塞救援周望舒。忽然明白周望舒比岑非鱼厉害的地方,就是他有朋友、有势力、不是单枪匹马。
  他苦笑,挪到另一个角落,与那少年挤在一处取暖,问:“你唤何名?别怕,都是胡人,以后咱们相互照应。”
  那少年思虑片刻,答:“我叫檀青,是鲜卑人,你?”
  “雪……我叫柘析白马,羯人。”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未知的将来,数十年的乱世,就在柘析白马踏足洛阳城的这日,悄然酝酿。
  序章·玉门夜雪·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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