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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470节

  张拯夫妇愕然抬头,见张怀玉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冷漠地看着他们。
  张拯皱眉道:“儿女婚姻之事,老夫为何拒不掉?你以为老夫害怕顾青的兵威吗?”
  张怀玉眼睑半垂,轻声道:“女儿知父亲大人有宁死不屈之气节,但女儿此生已认定了顾青,非他不嫁,若父亲大人担心张家日后被株连,便请父亲大人将女儿逐出家门,从今以后女儿的生死祸福与张家再无半点干系。”
  张拯愣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为了一个顾青,你连父母都不要了?”
  “女儿是为全家性命考虑,顾青我嫁定了,但女儿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女之情而置张家于险地,将女儿逐出家门是最好的办法。”
  张拯怒极,拍案而起,张谢氏急忙拽住了他的衣角,朝他使了个眼色。
  张拯稍微冷静下来,张谢氏又露出关怀备至的表情,温和地笑道:“怀玉,虽说我不是你的生母,这些年对你……咳,但你姓张,是张家的闺秀,这是无法逃避的,我且问你,顾青他……真会与天子兵戎相见?”
  张怀玉抿唇没吱声,这个问题她不会回答,答案若被传出去了,会对顾青不利。
  张谢氏等了半晌没等到答案,有些不满,可如今顾青的身份不一样了,连带着对张怀玉也不能随便摆脸色,她知道顾青是个非常护短的人,当初为了张怀玉,他差点在张家废了她的亲儿子张怀省。
  于是张谢氏又和颜悦色地道:“听说顾青麾下十万安西军战无不胜,从无败绩,此言确否?”
  张怀玉冷冷地道:“没错。”
  “顾青若与天子兵戎相见,胜算如何?”
  张拯震惊地看着她,怒道:“夫人岂可出此无君无父之言!”
  张谢氏扭头,忽然变脸:“你闭嘴!除了一颗迂腐的书呆子脑袋,你还懂什么?这桩婚事既是危机,也是机会,机会是赌来的!”
  张拯目瞪口呆看着她,此时的张谢氏一反势利的嘴脸,眼中有了几许精锐之光。
  这,大概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的模样吧,张谢氏平日表现得再势利,她终归也是自小受过世家教育的子女,到了关键时刻,她反倒比张拯更有魄力。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在丰厚的底蕴之外,还要有敢于一搏的心态,用一次豪赌换得家族百年风光,世上的世家门阀大多是如此起家的。
  此刻的张谢氏,便是在审时度势,判断自己的筹码应该押在哪一方。
  张怀玉也有些惊讶,呆呆地看着她。这位后娘对她可从来没有半点好脸色,平日里那势力又高傲的样子看起来也分外讨厌,没想到她竟有如此一面。
  张谢氏皱了皱眉,道:“说呀,顾青与天子,胜算几何?”
  张怀玉定了定神,道:“我认为……顾青的胜算更高。”
  张谢氏语气平静地道:“你凭什么如此认为?”
  “安西军天下无敌,二位大人或许未曾亲眼所见,但我见过,天子就算调举国之兵与之相抗,只怕也不是安西军的对手,只有亲眼见过安西军在战场上的精悍勇猛之状,便能明白‘天下无敌’四个字当之无愧,女儿亲眼见过安西军北拒回纥兵时的样子,老实说,顾青麾下这支兵马竟如此精悍,女儿也颇为震惊。”
  张谢氏摇头:“仅仅是兵威是不够的,还有吗?”
  张怀玉想了想,道:“还有,顾青对百姓子民心存敬畏,有再创盛世之大志。”
  张谢氏仍摇头:“也不够,想要得天下,兵威和志向只是基础,他还需要四海归心,需要权贵门阀的支持,需要学派文化的追捧,需要各地宗族和地主的归顺,需要州县官员的服从,这些……他都有吗?”
  张怀玉苦笑:“他没有。”
  张谢氏沉默许久,忽然笑了:“这些,他可以有。”
  “母亲大人的意思是……”
  张谢氏迅速看了脸色铁青的张拯一眼,却也不管他的心情,用异常冷静的语气道:“你与顾青的婚事,可以作为两家合作的开始,怀玉,我知你对我向来厌恶,说实话,我对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可以不谈母女之情,但顾青此人,陈郡谢氏可以与他合作,共谋天下。”
  张拯终于忍不住了,怒道:“夫人,你越说越过分了!”
  张谢氏冷冷道:“过分吗?夫君,你难道看不出我在救张家?天子已册封怀玉为郡王妃,无论你答不答应这桩婚事,天子已视张家和顾青为同党了,二叔父任多年的鸿胪寺卿,最近突然要告老致仕,你难道不知原因?”
  张拯张着嘴,被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谢氏扭头望向张怀玉时,脸上又带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世家虽说没落,但在民间却仍有着不小的势力,若我陈郡谢氏串同各大世家,为顾青奔走,顾青至少能省下二十年的时光。”
  说着张谢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迷人:“怀玉,你去问问顾青,愿不愿与世家合作。”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世家谈判
  事情的走向有点出乎意料,明明是单纯的提亲,被张谢氏一番引申后,亲事成了国事,而且是谋国大事。
  不得不说,世家子弟确实不凡,哪怕是势利如张谢氏,对天下大势也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平庸如家妇者,到了该发光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她的闪亮。
  张怀玉都被张谢氏的建议搞懵了,她没想到这位后娘居然有如此不凡的一面,虽然内心想拒绝,但理智告诉她,顾青若与世家合作,对他的志向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张谢氏没说错,大好的江山不能仅靠兵威去征服,它还需要民间世家宗族乡绅的支持,需要各个学派的士子追捧,也需要用世家的力量来对抗朝堂的利益集团,有了这些,再加上天下无敌的兵威,天下子民才会归心。
  可是从内心感情上来说,张怀玉是真不愿答应张谢氏的建议。自从当妾室的亲娘去世后,张怀玉在这个家庭里饱受冷待,小小年纪便在大宅院里尝尽了人情冷暖,始作俑者便是眼前这位正室夫人,她是造成张怀玉不幸童年的罪魁祸首。
  张怀玉虽不至于做出弑亲的逆举,但也不愿与张谢氏过于接近,只想这辈子离她越远越好。
  看着张怀玉迟疑的神色,张谢氏笑了,笑容里带着冷意。
  “怀玉,你已快嫁人了,作为顾青的正妃,当知公私分明,私怨归私怨,莫误了顾青的大事才好,我提议的事若能做成,便牵扯了各大世家数万条性命,你若意气用事,就算顾青答应我的提议,我也不敢与他合作,因为你,必是隐患。”
  张怀玉抿唇不语,许久后,方才咬了咬牙,道:“我会劝说顾青与世家合作,此事也关乎顾青的性命,我断不会从中作祟,害了顾青性命。”
  张谢氏满意地点头,又道:“合则两利,顾青也是聪明人,当知权衡利弊,此事若成,可改天换地,我们世家不可能白帮忙,世家需要利益为回报。”
  ……
  下午时分,顾青与李十二娘来到张家,亲卫们抬着大大小小数十箱礼物跟在二人的马车后面,进门便受到了张家的热情对待。
  张九章亲自坐在前堂等他,不时笑吟吟地捋着花白的胡须,看着顾青的眼神都乐出花儿了。
  张九章的左右坐着张拯夫妇和一些张家的亲眷,末座还有一些府上的幕宾和供奉。
  顾青走进前堂,规规矩矩朝张九章行礼。
  张九章笑眯眯地道:“兜兜转转数年,娃儿终归还是与张家有缘呐,哈哈。”
  顾青也陪着笑,内心却腹诽。
  我若赔了两个孙女出去,姐妹同嫁一夫,觉不会笑得如此开心。
  老老实实行过礼后,顾青又望向张九章的左侧,左侧坐着张拯夫妇,张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张谢氏却满脸笑意,看着顾青的眼神简直胜似亲人。
  从走进前堂到此刻,顾青一直在默默观察众人的反应,有点奇怪的却是张谢氏,大家并不算熟,而且当年见面后也闹过不愉快,今日却对他笑得如此热情,令顾青忍不住揣测不已。
  是因为自己的权势今非昔比,还是因为她终于发现我是个绝世无双风度尔雅的佳公子?
  “果然是一表人才,相比当年初识,顾郡王愈见俊朗了。”张谢氏笑吟吟地道,随即扭头问张拯:“夫君觉得呢?”
  张拯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没说话,态度很冷漠。
  顾青忍不住为张谢氏敏锐且精准的毒辣目光点赞。
  张九章戏谑地朝顾青眨了眨眼,笑道:“今日入我家门者,是顾郡王还是顾侄孙呀?”
  顾青急忙躬身:“当然是顾侄孙,在二叔公面前,晚辈永不敢提官爵。”
  张九章笑捋胡须,道:“那么,顾侄孙今日来我张家作甚?”
  顾青挺起胸,直视堂内众人,昂然道:“侄孙今日前来求亲,张家闺秀怀玉者,淑德温良,恭俭谦和,正是宜室良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侄孙今日特来求恳诸位长辈,请将怀玉许我为妻,此生敬之爱之,绝不辜负。”
  张九章哈哈笑道:“难得见你如此正经,罢了,这个过场算是走过,老夫没有意见,拯儿,你们的意思呢?”
  张拯仍阴沉着脸,仿若没听到,张谢氏却笑着回答道:“二叔既然没意见,夫君与妾身当然也没意见,能得顾郡王为婿,我张家之幸也。”
  顾青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愈发不解。
  今日张拯这般模样,仿佛见了杀父仇人一般,自己何时得罪了他?明明是喜事,搞得自己来报丧似的,一脸的晦气。
  果然,世上有两种关系是无法调和的,一是婆媳,二是翁婿,天生的冤家。
  顾青决定忽略老丈人的表情,与张怀玉成亲后,彼此尽量维持亲情关系就好,不强求老丈人看自己顺眼,只要他别干出让自己不顺眼的事。
  诚如张九章所说,今日来求亲其实是走个过场,早在之前长辈们已经商定了婚事,此刻堂内众长辈都应允了,顾青与张怀玉的亲事便算定下了。
  然后张九章吩咐设宴,顾青第一次以未来孙婿的身份在张家饮宴。
  宴席之上,顾青将晚辈的姿态摆得很诚挚,丝毫不在意自己郡王的爵位,主动频频向长辈们敬酒,说些恭维话儿,反倒是张家那些本族支族的亲戚们受宠若惊,对顾青的低姿态敬酒诚惶诚恐。
  张九章和张拯夫妇可以不在乎顾青的郡王身份,毕竟他们都是张怀玉的直系长辈,但别的亲戚们可就没那般底气了,堂堂郡王亲自敬酒,他们没人敢以长辈的姿态生受,生怕惹得顾青不悦。
  酒宴散去时已快深夜,顾青正要告辞,却被张九章一把拽住,让他今晚睡在府内,不必回家了。
  顾青情知他有事要说,于是也不推辞,乖乖地跟着张九章回到后院。
  后院寂静无人的小径上,张九章步履缓慢,不见一丝醉态,刚才宴席上红光满面的样子全然不复。
  老狐狸连喝酒都装模作样,显然看起来绝不像表面那么慈祥善良。
  “娃儿,今日定了你与怀玉的婚事,老夫也算放下了大半的心事,开春后老夫便要向天子告老致仕,回韶州故乡养老了。”张九章悠悠地道。
  顾青沉默片刻,道:“二叔公致仕一事不急,侄孙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也知道天子因侄孙的关系对您颇为冷淡,二叔公不妨在长安多待些时日,待侄孙收拾整顿一番,定会给二叔公安排一个更高的官职。”
  张九章笑骂道:“老夫这般年纪,需要一个孙子辈的小子给我安排官职?老脸还要不要了?”
  顾青笑道:“二叔公本是九卿之一,该您得的,一点都不会少。”
  张九章笑声忽敛,缓缓道:“你说的‘收拾整顿’,是何意思?”
  顾青咳了咳,没回答。
  张九章没等到答案,叹了口气,道:“老夫老矣,早已不问朝堂事,亦辨不清善恶忠奸了,顾青,你如今权柄甚重,但心中当有良知,有敬畏,不管做什么,不要伤天害理,不要逆天而为。”
  “是,侄孙谨记。”
  “人老了,难免啰嗦,世人蝇营狗苟,拼却一生争富贵,其实若能静下心多读书,便可知世上的富贵其实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朝代更迭,江山兴亡,大一统者光鲜一时,却终究不过数百年国祚,当权者眼里若只有淫逸骄奢,不理民间疾苦,江山迟早会失去,顾青,你当以此为戒。”
  顾青低声道:“安史之乱,便是如此。侄孙近年不仅领军平叛,更多的时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获益颇多。”
  张九章赞赏地点点头,笑道:“你比老夫聪慧,成就也比老夫高,我便不多说了,说句古今文人都说烂了的话吧,‘得民心者得天下’。”
  说完张九章忽然停下脚步,朝前方努了努下巴。
  顾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张拯夫妇正站在后院的拱门下,张谢氏正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他们的旁边静静地站着张怀玉,夜色黑暗,看不清张怀玉的表情。
  张九章仿佛知道什么,打了个呵欠道:“你的丈人丈母有事与你说,你们好好聊,老夫便不参与了,人老了,饮了点酒便困乏了……”
  顾青恭敬地目送张九章回了卧房后,才转身看着张拯夫妇。
  张拯仍旧是那副阴沉的模样,活像顾青欠了他一笔巨款,张谢氏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笑得扑了脂粉的脸上都出现了褶子。
  顾青很想告诉她,阿姨,你脖子和脸不是一个色,你的鱼尾纹露出来了,你卡粉了……
  “贤侄快来,有事相商。”张谢氏站在拱门下朝他招手。
  顾青老老实实走过去,朝张拯二人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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