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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天上白玉京

  陈平安已经远离宝镜山。为了走这趟,他已经偏离青庐镇路线颇多。
  看来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不太适合自己,如果换成陆抬或是李槐,就不好说了。
  离开宝镜山后,陈平安依旧拣选崇山峻岭,逐渐往青庐镇靠拢。那只金丹阴灵和麾下鬼物迟迟没有露面,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初自己在乌鸦岭一役没有刻意隐藏实力,以范云萝这位金丹为首的肤腻城一方简直就是兵败如山倒,相信那拨能够在鬼蜮谷流窜多年的“马贼”是不会主动来触霉头的。
  北行之路,山水无碍,许多可能会导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谨慎,远远瞥一眼陈平安便缩回山林巢穴。例如那铁索桥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对于那对道侣而言,兴许只需要打了个照面,都不用他们冒险过桥,就会是一场杀身之祸。
  这一天黄昏,陈平安在一片桃树林内歇脚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旧桃花盛开的道理。只是陈平安这趟负剑游历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没有古怪。
  桃林外竖立有高矮不一的两块石碑,像是怄气较劲的一对邻居,分别篆刻有“大圆月寺”“小玄都观”字样。如果不是“玄都观”之前还有个“小”字,陈平安打死都不会走入桃林,因为那座真正的玄都观是青冥天下一处胆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传闻道老二在成为一脉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动用那把仙剑就是在玄都观内。
  虽然确定石碑上撰写的“小玄都观”绝非那座名气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贯耳的道门圣地,可陈平安入林之前还是脚踩飞剑初一、十五升空俯瞰,发现这片占地不下千亩的广袤桃林应该并无任何寺庙道观建筑。
  这处桃林,《放心集》并无一字记录,想必并无凶鬼大妖。
  陈平安发现四周竟然没有半根桃木枯枝,头顶唯有夸张的荫翳,桃花芬芳,已经不是怡人,闻久了,几乎浓郁到了腻人的地步。他摘了斗笠盘腿而坐,双指从袖中拈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轻轻一搓,符箓缓缓燃烧,与鬼蜮谷道路上的燃烧速度无异。
  看来此地阴煞之气确实一般,只是这桃林弥漫的香味有些过分。陈平安松开双指,弯腰将符纸放在身前,然后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游走各处气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气侵体,自己阴沟里翻船。
  地底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陈平安置若罔闻。
  笑声渐停,改为妩媚言语:“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红帐,嗅我发丝香,艳福不浅。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陈平安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荡漾起一层蒸腾水雾,却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来晃去。
  陈平安有些讶异:“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这只桃魅的存在?”
  整片桃林开始缓缓摇曳,如一个个粉裙佳人翩翩起舞,好似这桃林千万株真是她的头发而已。
  陈平安发现自己视野中的景象开始微微摇晃。
  桃魅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娇笑不已,诱人嗓音透出地面:“当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还能如何?小郎君长得如此俊朗,却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敛笑意,询问道:“咦,你怎的能够身不动,心也不动?难道是个没剃光头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陈平安笑道:“再装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树,当是练剑,让你当尼姑了。”
  桃魅不怒反笑,雀跃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剑术。”
  陈平安举目望去。一个手挽拂尘的小道童缩地成寸一掠而来,唇红齿白,真气淋漓,遮掩不住的灵性流溢气象,竟是一位即将跻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小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陈平安:“此处是师父与道友相邻结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已是鬼蜮谷公认的世外桃源,素来不喜外人打搅,便是白笼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会轻易入林。你一个历练之人,与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离去!”
  那桃魅显然十分敬畏这小道童,嘀嘀咕咕,略带愤懑:“什么世外桃源,不过是用了仙家神通将我强行拘押此地,好护着那道观寺庙的残余灵气不外泻。”
  “放肆!”小道童面露厉色,拂尘一挥,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间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处闷闷哀号,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陈平安有些了然。鬼蜮谷内,肯定会有一些不惧阴煞之气的得道高人在这里扎根,反过来还要靠着那浩浩荡荡充塞天地间的充沛阴气砥砺道行。
  小道童犹不解恨,又是拂尘一旋,雷电交加,交织出一张仙家渔网,没入地面,地底下顿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师父开恩,你这只会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够在鬼蜮谷立足?还要偷听我师父与道友论道说法,凭此机缘,才缓缓修行到龙门境,你这忘本的精魅……”
  那桃魅哀号不已,苦苦祈求出手凌厉的小道童法外开恩。
  小道童越说越恼火,拂尘又动,竟是惹来了云海高处的异象,就要降下一道门派秘藏的天雷教训那桃魅。陈平安只得开口道:“小道爷息怒,我这就离开桃林。”
  一片乌云离开云海,独自缓缓沉下,雷电穿梭,气势惊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们在这桃林修行,你误闯此地,早就给这只擅长先天媚术的桃魅吸光阳气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滥起怜悯之心。师父说得对,你们这些日日在外边浸染红尘的凡夫俗子……”
  陈平安一脚后撤,向那云海高处一拳迅猛递出,以云蒸大泽式将那蓄势待发的雷云打散,气机四散而开,如山风涌动,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艳红桃花更是纷纷如雨落。
  小道童皱眉不语。他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罢了:如此年轻的武道小宗师?观其方才一拳的气象,凝练且恢宏,虽然尚未跻身金身境,但是相差不远了。
  不过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尝不是“如此年轻”的一位龙门境修士。虽说因为太早跻身洞府境,当时师父阐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机,问他是否要借此机会保持容颜。当时他年少无知,觉得身体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碍以后修道,那么不再“生长”也不坏,从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后这一甲子当中,“小道童”差点悔青了肠子,怎么也该让身体成长到男子及冠模样再“停步”才对。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偶遇女童模样的范云萝都十分烦躁,那老和尚还要火上浇油,调侃他与范云萝真可谓金童玉女。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讲的道理是对的,但是讲理一事,如果真是为了对方听得进去,而不是只求一个自己的心安理得,那么心态与口气也很重要。心平气和一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那只差点被吓破胆的桃魅赶紧附和道:“有理有理,这话应该听上一听。”
  小道童手臂挽着那把以英灵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犹豫不决。一言不合打打杀杀,这不是小玄都观道人该做的事情。可对方既然是来鬼蜮谷历练的武夫,双方切磋一番,总没有错吧?师父不会怪罪吧?
  就在此时,一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来,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声道:“徐竦,真君请这位公子去观内一叙。”
  名为徐竦的小道童怒道:“这家伙何德何能,能够进咱们小玄都观?!”
  金甲力士对他的火冒三丈视而不见,已经转头望向刚刚戴好斗笠的陈平安:“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请,若是不急着赶路,可以去我们小玄都观饮一杯千年桃浆茶。”
  陈平安抱拳婉拒道:“误入桃林,已是打搅你家真君清修,实在不敢去贵观叨扰,就此离去。”
  金甲力士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后若是再想入观饮茶,只管来此号令桃魅,让其领路。”
  陈平安转身离开桃林。
  徐竦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头才喝过三次的桃浆茶!”
  桃魅在地底下谄媚道:“是哩是哩,这人好生不长眼,天大福缘也给错过了。下次再来桃林,我便躲起来,再不见他了。”
  徐竦怒道:“师父法旨,你也敢儿戏?!”
  桃魅立即求饶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一座遍植桃树的古雅道观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正与一位干瘦老僧相对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却披着一件异常宽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这一拳如何?”
  老僧缓缓道:“过刚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的茶,又问:“你觉得这杯桃浆茶需不需要留着?你猜那年轻人会不会重返桃林,来这观中一饮而尽?”
  老僧神色木讷:“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遥巾而已,身上道袍老旧寻常,也无半点仙家风采。他轻轻叹息:“壁画城三位神女已经走出画卷,各随其主。又有别洲上五境修士与那贺小凉联袂闯入鬼蜮谷,去往京观城。杨崇玄还有抓住福缘的迹象,如果那蒲禳再折腾出一点动静,惹了竺泉亲自出手,这鬼蜮谷彻底乱成一锅粥后,咱们这处仅剩的世外桃源,说不定也要与清净无缘了。”
  老僧点头道:“真君远见。”听到“蒲禳”二字之时,他心中默念,佛唱一声。
  老道人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心境异样,只是双方知根知底,无须多说。
  老道人举目望去:“你说于我们修道之人而言,连生死界限都模糊了,那么天地何处才不是牢笼?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够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头合十,露出那一双干枯却呈现出金黄色的手掌:“贫僧佛法尚且撑不起这件袈裟,如何能见佛祖,如何能问一问这千古疑难?”他缓缓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老道人不与这位老友讲究繁文缛节,点头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圆月寺,与小玄都观如出一辙,都是桃林当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婴,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转千年,也见不着、走不入。
  寺庙内梵音袅袅,有老和尚在蒲团上坐定,有中年僧人在廊道上低头缓行,有小沙弥在树下勤快扫地,各自忙碌,两两之间,并无言语交汇。
  老僧站在原地,视野中,那些僧众其实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绕过了那座云雾弥漫不见金佛的大雄宝殿,老僧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默默向前行去。这位金身罗汉几乎大圆满的老僧身旁,陆陆续续,有五名与他眉眼相似却年龄悬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凭空出现,各有问话。老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前行。
  一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为何不饮下那杯桃浆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数年修行,离着西方净土佛国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名中年僧人怒气冲冲,对着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魉,为何不去超度!”
  一名身披华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视老僧,嗤之以鼻:“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个年龄相貌与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轻声问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僧人,背对着始终步伐坚定、缓缓前行的老僧,望向一处桃花烂漫的竹木藩篱,痴痴念道:“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滞,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复平常脚步。
  若是不抬头看,凡夫俗子进了这座寺庙,只会觉得阳光普照。其实一抬头,就会看到是一轮钩月悬空的光景。
  小玄都观内,老道人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桃树下,蹲下身,双指拈出一些泥土,轻轻搓动。这泥土是那山上修士梦寐以求的万年土,重如金铁。
  老道人沉默无言。
  土壤实则也有年岁一说,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动如山,其实不全然。归根结底,还是俗子阳寿有数,光阴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长远。所以佛家有云,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而大圆月寺那个老僧便以此作为禅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赏月。至于这位老道人,则是看得更静一些,看这些泥土死物的岁月变迁。
  道观寺庙为邻,与那老僧更是各说各法已千年,还是没能争出个高低。现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还是老僧先证菩萨了。
  徐竦战战兢兢地来到师父身边,发现师父正在沉思,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没有转头,开口笑问道:“在观外,非但没能抖搂威风,还给一个年轻武夫教训了一通,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理吗?”
  徐竦手捧拂尘,闷闷不乐道:“说得有理,与我何干?”
  老道人点点头,丢了土壤,以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抹平,站起身后,说道:“有灵万物,以及有情众生,渐次登高,就会越来越明白大道的无情。你要是能够学那龙虎山道人斩妖除魔、日行善事、积攒功德也不坏,可随我学无情之法,问道求真,是更好。无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滥杀无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时成岁,天地有常。”
  徐竦郑重其事地向师父打了个稽首。
  老道人转头望向大圆月寺方向,轻声道:“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头苦修,那终究不是正法禅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边:“徐竦,你若是暂时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尝试一下,选择当个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记,涉世行善,跟这个世道还给你的好与坏关系不大。殊途同归,这也是无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徐竦摇头道:“做不来那种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徐竦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正的玄都观也是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开吗?”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该待在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亲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头师父让桃魅驮山而走,离了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贺的年轻宗主身边修行,再找机会去往青冥天下,拜访玄都观的机会自然会更大一些。”
  徐竦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师父在哪儿修道,我就在哪儿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笑眯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记起,已经好久不曾喝过一碗摇曳河的阴沉茶了。千年过后,想来滋味只会更加绵醇。”
  暮色阴沉,距离青庐镇已经不算太远,两百里路途而已。
  陈平安此时正途经一座幽绿湖泊,先前在远处山头看到这边燃起一堆篝火,他便赶了过来。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阴灵,正巧可以打杀了卖钱。
  这趟鬼蜮谷之行,历练不多,只在乌鸦岭打了一架,在桃林不过递了一拳而已,可挣的钱倒不算少。那件肤腻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还有十几具价值不菲的莹莹白骨,至于后者具体能卖出什么样的价格,还不好说。而宝镜山深涧之水,虽然不算值钱,可好歹省去陈平安一些小麻烦。之前一口气喝下了两斤,然后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以内视之法,心神进入水府中,那些绿衣童子们颇为雀跃开怀。
  湖边所见让人有些意外,竟是那带着两名扈从的俊逸少年,应该是打算在湖边歇脚过夜。
  陈平安算了算脚力和路线,猜测对方应该是去过了兰麝镇后,游览完毕,便重新沿着“官路”直奔青庐镇而来,所以与绕来绕去的自己碰了头。那么这座不起眼的小湖,应该就是《放心集》上说的铜绿湖了,与附近的铜官山是成双成对宛如道侣的山水。
  铜绿湖里边有两种鱼极负盛名,只是垂钓不易,规矩极多,陈平安当时在书上看过了那些烦琐讲究后,只好放弃。
  其中一种鱼鳞金黄的蠃鱼,生有双翼,音如鸳鸯,极其名贵珍稀,百年不遇。传说蠃鱼都是成双成对出现,只要捕获其中一尾,另外一尾就会自行上岸进入鱼笼,食之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纠缠,因此一对巴掌大小的蠃鱼能够卖出两枚谷雨钱。
  此外就是银色的鲤鱼,这种银鲤号称一年长一斤,百年之后,在水中气力极大。银鲤不似蠃鱼,并非铜绿湖独有,被修士誉为小湖蛟,血肉鳞片皆无奇异,只有一处奇妙,那就是属于蛟龙后裔旁支的银鲤在存活百年之后会生出两根蛟龙之须,寸余长,之后每过三百年增长一寸,若是能够长到一尺长,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宝了。炼制缚妖索和拂尘,增添此物,最是锦上添花,妙用无穷。
  只不过陈平安闯过蛟龙沟,去过倒悬山,知道世间犹有道人以货真价实的蛟龙之须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尘,所以对于在铜绿湖极难撞见的蠃鱼和银鲤并没有什么太重的觊觎之心,因为太耗光阴。《放心集》上的所有捕获记录都耗时极长,动辄几个月乃至半年,其间还需要与两种仙家鱼类斗智斗勇,而且经常会失之交臂。
  相较于铜绿湖,陈平安还是对铜官山更寄予希望,那边有血统不纯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出没。
  陈平安出现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个佩刀挎弓的六境女武夫挪了挪位置,挡在主人和那名不速之客之间。
  黑袍老者始终面无表情,一手持杏黄瓷酒壶,一手持一大块酱肉,细嚼慢咽。
  陈平安便在远处拾取枯枝,也点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显然是奔着铜绿湖而来,黑袍老者吃过酒肉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节节青翠晶莹的绿竹,然后拼凑出一根极长的钓竿,鱼线纤细如发,金色鱼钩却大如手掌。少年也没闲着,卷起袖口,蹲在水边,准备打窝的饵料。他在一只打木盆内使劲搓动,时不时加一勺湖水,还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几滴腥味极重的朱红色水珠。
  陈平安本就喜好钓鱼,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女武夫在少年身边低声言语,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额头汗水,回应了几句,女武夫便起身走向陈平安。
  陈平安起身说道:“抱歉,并非有意窥探。”
  女武夫神色冷漠,只是措辞还算温和:“看着无妨。不过我家少爷说了,垂钓银鲤比较忌讳岸上发出声响,稍有动静,银鲤就会闻声远遁,所以打窝过后再半个时辰,当我们抛竿后,可能需要你我双方都熄灭篝火,还不能随便走动。公子若是觉得拘束,可以远离岸边歇息。”
  陈平安点点头,熄灭篝火,干脆去了远处,坐在一棵大树上,双手笼袖,远观一行三人夜间垂钓仙家鱼。其间那少年见陈平安竟然直接熄灭了篝火,转头歉意一笑,陈平安也笑着点头致意。
  女武夫返回少年身边,轻轻松了口气。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这一盆盆打窝下去,这铜绿湖真要涨水一尺了啊。”
  女武夫无奈而笑。垂钓大泽巨湖当中的奇异鱼类,打窝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钱,鱼类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钓客一掷千金。自家少爷是从来不吝啬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传,少爷就有了“袁一尺”的绰号。
  陈平安虽然离着远,但是看得出来,那个浑身富贵气的少年光是打窝一事就砸下了一大笔本钱。不是几枚雪花钱的事情,说不定一两枚小暑钱都有了。
  打窝之后,那三人便开始安静等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山涧水,开始闭目养神,等那黑袍老者开始抛竿才睁眼。呼啸成风,鱼线抛出一个巨大弧度,远远坠入铜绿湖中央地带。
  长夜漫漫。夜钓大鱼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个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条花梨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哈欠不断。
  女武夫依旧站在少年身后,防备着远处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下山游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两个时辰后,少年已经开始打瞌睡。黑袍老者几次轻轻提竿散饵,然后继续抛竿,耐心极好。那女武夫更是纹丝不动。
  陈平安靠着树干,仰头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苍茫间。浩然天下有千山万水,唯有一轮月。
  陈平安怔怔出神。听说山上有许多仙人手笔的神仙图,一幅画卷上会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开花谢。天地怎么会这么大,人怎么就这么渺小呢?为什么一个人长大后,就会觉得孤单呢?
  陈平安轻轻压下斗笠,遮掩面容。宁姑娘,我很好,你还好吗?
  天亮时分,那黑袍老者已经收起钓竿。银鲤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会离开水底,四处游弋觅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钩,即便被拖曳上岸,通灵的银鲤也会选择玉石俱焚,使得两根蛟龙之须灵气消散,虽然不至于彻底沦为俗物,可难免品秩大跌。
  不过一行三人并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泽垂钓大鱼,别说是银鲤这等灵鱼,就是寻常山野渔翁向往的青鱼、草鱼大物,一夜苦等无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者收竿后,开始更换鱼线鱼钩,尤其是鱼钩,变得异常玲珑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开始重新调配窝料,耗钱更巨,大概是要垂钓更为稀罕的金色蠃鱼了。
  少年记起一事,转头望向那棵大树,喊道:“道友,想要钓起蠃鱼,纯粹靠运气,并无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钓?我有竹筏,咱们可以一同筏钓。”
  女武夫有心阻拦,已经来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铜钱,双手手心轻轻摩挲一番,凭空变出一只手指长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丢入湖中,竹筏蓦然变大,湖水荡起一阵涟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跃下树枝,往岸边走去。
  女武夫以聚音成线之术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轻人也是个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昨夜此人在树上睡觉,呼吸绵长,如潺潺流水,拳意纯粹且凝练,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跻身炼神三境之后才可以达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灵庇护,所以这个年轻游侠多半是位豪阀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涟漪回应:“我只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个造诣高的年轻武夫,反而不用太过担心。我们三郎庙最不怕那些不长脚的山头。放心吧,垂钓,我会多盯着点他,少爷身上又同时穿着法袍和甲丸,能够抵御金丹剑修两次倾力一击,出不了纰漏。”
  陈平安走上竹筏,女武夫娴熟撑篙,竹筏缓缓划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动递过来的板凳上,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从咫尺物当中取出自己的钓竿,特制饵料自然是只能与那位少爷借了。女武夫眼神微微异样,武夫随身携带方寸物可不常见,果然是一位豪阀公孙。老者倒是不以为意,神色自若,还跟自家少爷一起与陈平安闲聊了起来,双方都心有灵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这就意味此人确实尚未跻身武道炼神三境。
  那出身显贵的少年郎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与陈平安一起抛竿后,直截了当地道:“这位公子,我就觉得我们这些真心喜欢钓鱼的少有坏人,你觉得呢?刘爷爷与樊姐姐对你处处提防,我觉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犹然悠哉,从木盆中拈起一些饵料,随手抛入湖中,可那姓樊的女武夫便有些尴尬。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酝酿片刻,讲了个折中的说法:“坏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历练,不管如何谨慎,都不过分。”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这话是出于好心,只不过从我家太爷爷到爷爷,再到我爹娘,每次我离家,他们的口气都是这般,我实在是有些烦了。”
  陈平安就不说话了。一场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说什么都不合适。不过这少年,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点?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陈平安心思微动,只是故意无所察觉,依旧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转头望向远方,微笑道:“少爷,披麻宗杜文思快要来了。我们先前在兰麝镇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对不上,害怕我们出了意外,他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烦这些应酬往来,意气相投的同辈还好,若是祖辈们的关系,他实在是不擅长打点。
  那女武夫轻声道:“少爷,听说杜文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当年离开骸骨滩游历北方,路过咱们家门口,与老太爷投缘,成了忘年交,想必也会与少爷你聊得来。”
  少年点点头,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樊姐姐,出门在外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女武夫眼神温柔,嘴角翘起。
  陈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得嘞,身边这个傻小子一时半会儿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无声言语了。
  有身穿一袭雪白麻衣的练气士逍遥御风而来,天际远处雷声大作,如冬雷滚滚。临近铜绿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缓御剑速度,其实依旧不慢,但是动静几无。他没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选择站在岸边安静等待,也未开口说话,应该是害怕惊扰铜绿湖中的游鱼,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陈平安就要收起钓竿,不承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还想钓鱼就接着钓,这竹筏留给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庐镇,再回这铜绿湖钓银鲤。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门收放竹筏的口诀,简单得很,回头你捎去青庐镇,随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我要马上赶路。这次登筏垂钓,本就是为了散心。”
  少年还不至于强行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美意,一起返回岸边后便收起了竹筏,向杜文思行礼后,灿烂笑道:“三郎庙袁宣,见过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点头:“我就猜到你会在铜绿湖垂钓,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来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来。你太爷爷如今身体还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也笑了起来。
  陈平安抱拳告辞,与杜文思视线交汇的时候,双方几乎同时点头致意。
  陈平安走出没几步,袁宣就追上他,轻声道:“若是去往青庐镇,最好走那条官路,绕归绕,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经过那片大妖横行的蛮瘴之地,一个个裂土为王,胆子奇大,竟然合称‘六圣’,抱团成势,联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几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这伙妖怪经常往来厮杀,沙场交锋似的,据说还有只大妖专门搜罗兵书,成天钻研兵法,倒也滑稽。”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钓成功,渔获大丰,蠃鱼、银鲤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劲点头,先前说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绍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庙弟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陈平安,来自东宝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实听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客气话。”
  袁宣哈哈大笑,开心不已。就说嘛,天下钓友是一家,没啥坏人。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钓,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爷爷带出来的。太爷爷老早就说过,智者乐水,嗜好垂钓更是难能可贵,因为智慧机敏之人反而最难心定,而钓鱼就最讲求一个“定”字。
  双方就此告别。三郎庙袁宣主仆一行跟随杜文思沿着那条官路去往青庐镇,陈平安则去往铜官山,会一会那儿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领教领教他们的铜皮铁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庙,陈平安在龙泉郡查阅北俱芦洲风土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三郎庙是北俱芦洲一间最大的兵器铺子,口碑极好,名副其实的交友遍天下。当然,三郎庙修士最著名的,是一个个都很能打。
  难怪袁宣会如此单纯心善,与老龙城范二有些像,似乎跟在倒悬山拥有一座猿蹂府的皑皑洲刘幽州也有些相似。一个能够让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让金丹地仙杜文思亲自迎接的三郎庙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泽精怪,在他眼中,当得起“大妖”“凶悍”这类措辞?说到底,还是在善意提醒他陈平安。
  有钱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世道就能太平许多吧。只可惜书简湖黄鹤、桐叶洲大泉王朝边陲客栈遇到的三皇子刘茂,还有那个风雪夜杀陈平安不成反被杀的皇子,这样的权贵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杀,也皆杀,似乎总是杀不干净的,这些顺着各自脉络走到高位的货色只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是世间齐先生这样的人太少太少,还是崔瀺这样的人必须存在?
  陈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芜小路上,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却发现里面是那山涧水了,而不是酒。他回望一眼自己在日照下的背影,脚尖一点,在枯黄茅草上飞掠,直奔铜官山而去。
  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铜官山,那只搬山猿肉身淬炼得无比强横,使一双流星锤。
  与陈平安分道扬镳的袁宣那边,当少年发现杜文思是个话不多的和蔼长辈后,他自己的话反而多了起来,将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说给杜文思听。其间杜文思有意无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背影,若有所思。据说肤腻城范云萝在乌鸦岭被一位年轻剑仙重创,差点没死在对方剑下,还是白笼城蒲禳出面阻拦才没有惹起更大的风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与此人认识的,瞧着此人不像是个性子急躁的修士,为何如此锋芒毕露,到了鬼蜮谷应该没多久,就直接惊动了蒲禳?若是蒲禳执意杀人,鬼蜮谷没谁拦得住,宗主不行,京观城那位玉璞境英灵也未必可以。
  蒲禳杀剑修,尤其狠辣,从不手软。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风吹草动,各大城池之间的暗流涌动,便有些忧虑。冥冥之中,风雨欲来。
  杜文思已经算是披麻宗最不理会修道之外俗事的练气士,而且从宗主到同门,也有意让他不掺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颈,可如今连他都察觉到那些蠢蠢欲动,鬼蜮谷事态的严重可想而知。至于肤腻城范云萝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义兄,杜文思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些佩服她能够琢磨出如此想法,便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红尘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山上的草木枯荣、山涧流淌,无须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计较。
  陈平安缓缓而行,思绪飘远,始终无法心静。
  这个世界,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但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可是每一种“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万一。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牵肠挂肚的梦中人。
  陈平安越来越明白那些为恶之人的心路脉络。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还好。
  不知不觉,陈平安眼神深沉幽邃,但心头阴霾又很快散去,只是觉得有些郁闷。等他到了铜官山,别说搬山猿,就连一只撵山犬都没能碰到。估计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风远游动静太大,惊吓到了这边的精怪鬼物。
  陈平安有些无奈。若是平时,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给它嗅到了一丁点儿人味,应该会很轻易就主动现身才对。
  他故意盘桓不去,以寻常五境武夫的修为四处逛荡,可大半天工夫过去了,仍是没有一条鱼儿咬钩。他只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没点反应,便就此作罢,继续赶路。他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他会一只都碰不着。
  陈平安在入夜后,点燃篝火,练习剑炉立桩。就这样坐了一宿,无事发生,他只得离开铜官山。
  铜官山上一处腥臭无比的秘密洞窟中,透过一处巴掌大小的隐蔽窗口向外张望,一只并未选择幻化成人形的银背搬山猿虽然行走与人无异,可嘴脸、体形与那一身绒毛仍是十分扎眼。它招招手,身后很快凑过一个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
  搬山猿沙哑道:“赶紧去禀报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说这家伙真来了,确认无误,正是那个让肤腻城栽了个大跟头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条地底通道离去,搬山猿提醒道:“记得机灵一点,拣选一条隐蔽路线,宁可绕远路,也别撞到那人剑尖上去寻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误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将你那窝鼠子鼠孙一锅炖了。”
  矮小男子谄媚道:“绝不会误了大事。”他沿着那条地道,在远离洞窟的一处石壁缝隙中走出,向前一扑,恢复真身,是一只身大如犬的黑鼠,然后开始撒腿狂奔。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这只鼠精看似肥硕,实则十分矫健,穿山越岭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飞奔。
  离了铜官山地界后,鼠精还骤然钻地消逝身形,约莫半炷香后,才从一里地外的树根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继续埋头赶路。只是鼠精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后遥遥跟着一个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剑仙以及养剑葫后,往脸上覆上一张少年面皮。鼠精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只是对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筹。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只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他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为的,尤其是那些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贱命一条。
  山路开阔,鼠精到了自己地盘,胆气十足,刚甩起袖子要登山,就发现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身影,佝偻驼背,摇摇晃晃,像是个走路都不稳的乡野老农。鼠精大喜,屁颠屁颠跑去,高声喊道:“小的拜见老祖宗!”
  老头儿腰间缠绕一根粗麻绳索,脚穿草鞋,其貌不扬,眯眼成缝,似乎眼力不济,耳朵也不灵,歪过头,扯开嗓门问道:“你谁啊?说个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铜官山那边来的,与老祖宗还沾着亲呢。”
  老人哦了一声,也不拒绝鼠精的殷勤搀扶,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腐朽老态。他四处张望一番,厉色道:“不对劲不对劲,有人味儿,肯定是人味儿!好家伙,真是够鬼祟的,藏得这么深,差点连我都给蒙蔽了。”
  鼠精两腿战战发抖,差点瘫软在地。敢情自己这一路,屁股后边就吊着个传说中的年轻剑仙?
  老人咦了一声:“跑了?”
  他转而对那徒子徒孙怒喝道:“你这废物!给人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脏东西派来的密探,坏了我们的山水大阵,你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鼠精彻底腿软,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在没忘记正事,将铜官山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神色变幻不定。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号捉妖大仙,身为精怪却腰缠一根缚妖索,在那缚妖索当中便藏有两根铜绿湖千年银鲤的蛟龙之须,捕捉寻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来,一旦敌人被束缚住,便要被活活搅烂寸寸肌肤、拧碎块块骨头。老人说这样的肉才有嚼劲,那些点点滴滴渗出的鲜血才有酒味儿。
  老人猛然摘下那根缚妖索丢掷而出,如蛇扭走,四处游弋,片刻后闪电掠回,被老人握在手中:“的确跑了。”
  他腾云驾雾,不再徒步闲逛,火速去往那只搬山猿开辟出来的洞府。
  数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陈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潜行。不是什么知难而退,而是临时改了主意。
  先前尾随那只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头,远远看到一支队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绑了一个大活人,是个长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脚给捆在一根竹竿上,两个幻化人形不全的喽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怜那文弱书生给晃荡得气若游丝。
  为首一只精怪人模人样,儒士装束,附庸风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在胸前缓缓扇动,扇面绘有一枝桃花。他身旁跟着个山羊须老者,一路闲聊。他们先前便是专程去接驾的,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宠信的得力干将,经常能够从铜臭城拐来活人,给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山羊须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爷,读书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极好,到底是怎么抓来的,给说道说道?”
  桃扇君子颇为自得,缓缓道:“费了不少心思。这个愣头青在铜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与他聊了些诗词曲赋,聊得尽兴,骗他自己走出了铜臭城地界,半点麻烦都不会给咱们娘娘招惹,铜臭城那边就算事后察觉,我也不理亏。”
  那文弱书生颤声道:“我是铜臭城钦点的新科进士,你们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帮忙,我帮你们多骗几个人回来,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华的女子,都行……”
  桃扇君子讥笑道:“咱们读书人的话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结果如何?”
  书生默默垂泪。
  青庐镇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铜臭城鱼龙混杂,活人鬼物杂居其中,并且还能够相安无事,相对鬼蜮谷其余城池,铜臭城算是最安稳的一座,四周地带罕有厉鬼凶魅,城内也规矩森严,禁绝厮杀。这与它临近青庐镇有关,准确说来,是与虢池仙师竺泉有关。
  两万余阳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拨门派覆灭、逃难至此的流亡修士,与铜臭城交了一大笔神仙钱,得以繁衍生息。数百年之后,众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内外,后来又不断有散修齐聚铜臭城,类似仙家山头附近的老百姓,与城中鬼物妖魅共处,双方都习以为常。
  只不过铜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阳寿不长,往往半百岁数就算是高龄长寿了,而铜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没有半点修道资质,仍是生得明艳动人,不过凋零得也极快,往往二十五岁之后便呈现出人老珠黄的迹象,令人扼腕痛惜。铜臭城每年都会拣选一拨约莫豆蔻年华的秀美少女交由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担任权势阴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为拉拢手段。
  铜臭城城主有个名气半点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头抛撒金钱之嬉,其中偶尔会夹杂一两枚小暑钱。
  铜臭城还有一座金銮殿,有个小朝堂,城主一口气封了百余个文臣武将,六部衙门齐全,每旬都要召开朝会,有模有样。还有科举,只是没有什么乡试会试,只有殿试,毕竟铜臭城就那么点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城主的妹妹就自封了一个“点校宰相”的官衔,亲自负责科举出题和阅卷一事。
  桃扇君子便与山羊须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边的热闹事。这个出了一趟远门的持扇精怪在铜臭城听来些小道消息,内容十分夸张,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他本来打算见着了避暑娘娘再显摆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过沉闷,便娓娓道来:“据说有两个水灵得不像话的外乡女修,其中一个极有可能是壁画城的骑鹿神女,她俩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胆敢直直去往京观城,气势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城主敢拦阻。直到临近京观城,才有一位城主动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蹿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飞剑。”
  山羊须老者震惊道:“乖乖,若是咱们,早给打成筛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动用一次剑床齐射,知道要消耗多少神仙钱吗?换成咱们娘娘,才有这般待遇。”桃扇君子呵呵笑道,“言归正传。千钧一发之际,不承想还有一名护花使者,自称周肥,人如其名,长得相当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张大网,传闻那厮亲口所说,那张网是由大几千枚雪花钱炼化而成。总之一股脑儿收走了那些飞剑,嗡嗡作响,跟装了一大麻袋蚊蝇似的。城池那边不甘心,飞剑又去了一拨,你们猜怎么着?”
  一个喽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呗,还能咋的。”
  桃扇君子一脚踹去,将其踢飞出去数丈远,然后自顾自说道:“那丑八怪又抖搂出一张网,一模一样,依旧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法宝,还说他别的本事没有,躺着赚钱的能耐他自个儿都怕。这般男子,也亏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头上撒泡尿了。”
  众妖哗然,只觉得在听天书了。
  山羊须老者轻声问道:“后事如何?在京观城是不是打得更厉害了?双方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羊啊,你长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还想得美,这样不好,得改改。”桃扇君子调侃之后,有些惋惜,“没啥后来了,北方诸多京观城的藩属城池便开始戒严,再未走漏风声到咱们南边,铜臭城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唉,那两个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个丑八怪的法宝再厉害,能有京观城城主的修为高?”
  陈平安远远跟随,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为何重返北俱芦洲,并且还要与那位走出画卷的骑鹿神女携手硬闯鬼蜮谷京观城?难道骑鹿神女在摇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转头选择了姜尚真做主人?至于另外一个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这些,何况他想管也管不着,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与京观城纠缠,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自己先会一会这位避暑娘娘再说。
  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他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就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来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他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面三山九侯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只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就从雪白石崖上抓起一把石块,手心再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他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只是互相看不对眼而已,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到处闯祸。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就应该赶紧爬回去。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啊,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
  杨崇玄托着腮帮,懒得说话。自己每天都很心累啊。
  那人跃过深涧,落在杨崇玄身边,递过去一颗野果:“杨大哥,这玩意儿嘎嘣脆,贼好吃。”
  杨崇玄接过状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韦高武,你姐到底有没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来这捧果献媚的魁梧汉子正是那只西山老狐的幼子,撑伞狐魅韦太真的弟弟韦高武,至于这两个姓名,自然都不是他们姐弟的本名。
  韦高武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连杨大哥你都没相中。我估摸着,我姐这辈子啊,是注定要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杨崇玄便不再追问。这个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个,在宝镜山一带的山精当中是给人欺负惯了的,就是个扛旗巡山的喽啰鬼物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可韦高武其实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三口当中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猜出了他姐姐的最终命运可能会不太好。
  能做的,韦高武都做了;不该做的,一件都没有做。可依然无法改变他姐姐的结局。杨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韦高武还能不能继续装傻。是拼命还是忍辱负重,在鬼蜮谷苟延残喘、奋力挣扎,希冀着将来能够向自己报仇雪恨?
  这也是杨崇玄解闷的法子,想一想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别人的天大惨事,就挺有意思。
  杨崇玄又接过一颗野果,用破烂袖子擦了擦,随口问道:“粉郎城那边怎么说?”
  韦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与杨大哥谈心后,我在破庙见着了他,还夸我是个有福气的,能够认识杨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还邀请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杨崇玄笑道:“这说明粉郎城城主是个好说话的。”
  韦高武咧嘴一笑:“我晓得的,其实还是沾了杨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杨崇玄问道:“近期其他地方有没有趣事发生?”
  韦高武就是个帮着跑腿打探消息的,这只狐精的胆子看似比针眼还小,可能一辈子都没发过火动过怒,可其实并不小,别说附近山头和粉郎城,连兰麝镇他都敢去。不过韦高武接触的当然只会是鬼蜮谷最底层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杨崇玄完全能够想象韦高武平日里与谁都是点头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贱模样。
  韦高武点头道:“有的,我刚去了趟兰麝镇,听说那个杨大哥你特别烦的刘景龙与一个贼俊俏的外乡道姑在那砥砺山打了个天翻地覆。”
  杨崇玄说道:“刘景龙竟然愿意与人厮杀,而且还选了砥砺山这种最抛头露面的地方?他用了几招打死对方?”
  韦高武轻声道:“两败俱伤,两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都没能起来。最后算是刘景龙险胜,因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许。”
  杨崇玄皱了皱眉头。那个刘景龙比他弟弟的名气还要大些。
  人人争强好胜的北俱芦洲,无论山上山下,都最喜欢排座次,也正因为如此,打得更是惨烈。道家天君谢实在内的山顶十人之外,还有刘景龙在内的十位年轻俊彦,杨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刘景龙高居第三。此人也被誉为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板上钉钉的未来一洲山顶十人之一。
  杨崇玄烦他,是因为少年时的一场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对方的一个简单阵法。要知道,刘景龙可是一位剑修,而不是什么阵师。而且这个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厌的地方是他最喜欢讲理,不是那些高蹈虚空的清谈玄理,而是最低最浅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让杨崇玄憋出内伤。
  杨崇玄笑道:“这一战过后,又让琼林宗挣了不少银子。”
  韦高武好奇问道:“杨大哥,那琼林宗是个什么门派?”
  杨崇玄道:“你们鬼蜮谷那座铜臭城算是会挣钱的吧,如果见着了琼林宗,得跪地磕头认祖宗。”
  韦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实实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杨崇玄身边,望向远方。
  杨崇玄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头不硬,你韦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韦高武,除了个子高些,名字里边有个‘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边没什么好憧憬的,你还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韦高武轻声喊道:“杨大哥。”
  杨崇玄拍了拍他的肩膀:“滚吧。”
  韦高武重重唉了一声,将怀中野果轻轻放在一旁,跃过山涧,就此离去,到了对岸密林边缘,还不忘转头挥手作别。
  杨崇玄伸出手掌,轻轻张嘴一吐,手心多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猩红汁液,笑着摇头。还是不够聪明,连自己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这些杂耍一般的小伎俩?不过这韦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给他两次机会。因为杨崇玄两者皆是,而且成就都极高。
  这要归功于当初与刘景龙一战,当时两人既是同龄人,也算半个朋友。那次交手,刘景龙未必在意,却让性情散淡的杨崇玄变了一个人。
  杨崇玄是化名,行走江湖的“杨进山”也是。只不过杨崇玄这个名字估计没谁在意,只是在北俱芦洲山上,游侠杨进山以及绰号杨屠子却是鼎鼎大名,远远比他的真实姓名更加名动一洲。
  他那个同样天生道种的弟弟天生亲水,他这个哥哥则天生亲山。所以宝镜山,家族还是让他来了。
  他娘的,这种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来?眼前这深不见底的水涧又算什么?杨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
  混账理由之外,还有个玄之又玄的说法:亲水的弟弟极有可能会在宝镜山遇到一场性命攸关的大道之争,十分凶险。杨崇玄就纳了个闷了,在这鬼蜮谷,除非是京观城城主和那个蒲骨头架子失心疯,弟弟能有什么危险?他这个弟弟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泥鳅似的,寻常元婴哪里抓得住那个擅长保命且最会跑路的家伙。披麻宗竺泉不傻,说不定还要帮着庇护他一二。小玄都观和大圆月寺那两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儿,尤其是小玄都观那位,说不定还要对弟弟青眼相加,岂不是又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连同那句谶语以及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都让他觉得没劲。
  杨崇玄突然没来由想起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看得出来,他跟自己其实是一路人。不过自己当时没什么较劲的念头。机缘将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老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难道就是此人?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开始闭眼睡觉。
  “关我屁事,日上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他喃喃,“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东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面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须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承想我也有靠家世才能稍稍安心的一天。”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须如此烦忧。”
  杨崇玄咧嘴笑道:“事先说好,我只求你别跟我争这宝镜机缘,至于什么传授道法、结个善缘的好事,我弟弟兴许来者不拒,至于我这边,观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令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同时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又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年轻一代中,有两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其中弟弟被天君谢实相中,虽然谢实无法收徒,但依然对其传授道法。至于哥哥,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随着时间推移,弟弟便隐约成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哥哥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越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他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是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随即又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但是小玄都观观主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而是行走在桃树下,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所以他才会询问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这让他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人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于是他便耗费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施展出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他敢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身上,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个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东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个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可你陆沉当我是一个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白玉京。
  一个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栏杆上,脚下是一片片高低不一的云海,皆由广沛灵气汇聚而成。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拈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蹚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竟敢自作主张,且做得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儿骂一天街。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小弟子真是个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个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小师弟,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个天下,在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陆沉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陆沉一巴掌一个,将他们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被陆沉冷冷一瞥,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声势浩大,惊世骇俗。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但是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点了数下,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的方向上就凭空出现了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摊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是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那个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尖才能够上陆沉。但他半点不见外,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面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阿良依然一本正经地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阿良反问:“剑客一定要有剑吗?”而后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只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道行,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碜,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一名身姿曼妙、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个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
  妇人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桃扇君子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喜欢万分的,我这剥落山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真真是你们男子的快活福地。”言语之间,她情难自禁,吐出极长极宽的一条古怪舌头,嘴角更有涎水滴落在书生脸上。
  书生欲哭无泪,似乎吓傻了,直愣愣看着她。
  避暑娘娘妩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帮你松绑后,你我同去鸳鸯榻,什么都给你瞧。”
  书生缓缓说道:“你这只蟾蜍倒是没有胡吹法螺,还真是月宫种啊,不虚此行。”
  避暑娘娘愣了一下。
  一瞬间,黑烟滚滚,煞气冲天,将她笼罩其中。一阵急促凄惨的哀号之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唯有一大摊鲜血在地面如花绽放。
  烟雾散去,书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具白骨。
  书生满嘴鲜血,也不擦拭,打了个饱嗝,一边伸出手掌蘸了些鲜血,一边转头望向墙头,笑问道:“热闹看够了吗?”
  饶是陈平安都大吃一惊。精怪鬼魅害人不少见,狐魅戏弄勾引书生也常有,可“书生”吃妖,陈平安是头一回见。他蹲在墙头上,腰间已经重新悬挂好养剑葫,问道:“这修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显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会是其余大妖,你半点不怕?”
  书生笑道:“不是刚好有你来当替死鬼吗?”
  陈平安也笑道:“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好不好?”
  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闪电般掠出,没有纠缠书生,而是直接没入土地。
  吃一堑长一智,范云萝的辇车遁地让陈平安记忆犹新。
  双方同时沉默。书生应该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仙的剑会快过自己的独门遁术,陈平安则是怕他跑得太快。就这么没影了,这笔账还怎么算?至于被这个家伙栽赃嫁祸,其实无所谓,后边的麻烦,来什么接什么,本就是来此历练的,太过安逸,陈平安反而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动用金色材质的缩地符,配合剑仙,暂时逃离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对方大致底细再进来,用钝刀子割肉这个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打不过再跑,跑了再来。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住口。
  书生擦拭嘴角血迹:“你先说,剑仙嘛,我生平最为敬重了。”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更金贵一些。”
  书生一脸惊讶:“咱俩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书生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袖一挥,那些鲜血被聚拢为一颗圆球,萦绕在他身边,缓缓打转,然后他试探性问道:“既然你讲江湖道义,那我也讲一讲和气生财?”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生财法?”
  书生指了指高墙以外,正气凛然道:“这不是还有五只妖物嘛,不像这个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个个家底丰厚。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为民除害去!”
  陈平安点头道:“好。”
  书生蓦然破口大骂道:“好你大爷的好,你的杀气藏得好,可你那把剑就差长出一张嘴对老子喊打喊杀了!”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缓缓起身,神色漠然。
  他是头一回碰到这位事迹已经传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轻游侠,所以不会清楚,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会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无论敌我,都感到陌生。可书生知道一件事:这家伙有好重的杀心,竟是压过了那把剑的剑气!
  书生觉得这样也好,不如放开手脚厮杀一场。杀人夺宝,富贵险中求,他这辈子赌运奇佳,还没输过!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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