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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绿色的乳汁绿色的梦

  哪里有江河湖海,哪里有洲岸滩涂,哪里就有荻。荻,芦苇家族中的一支劲旅,笔直的杆,翘首苍穹,剑状的叶,伸向天空,多须的根,盘踞大地,尤其是那叶片周围的齿,虽细,却利,如锯,似刃,紧紧地护卫着自己。它们相依相偎,密密匝匝,铺天盖地,涌起绿波,掀起翠浪,与蓝天碧水争辉。狂风吹,不弯腰,洪涛卷,不低头,千百年来,自生自灭,自强自尊。生,给人间以绿色;死,予社会以火焰;粉身碎骨,也要变成洁白无瑕的纸张,为人类作出无私的奉献。就是这高尚的荻,这美好的荻,这宝贵的荻,多少年来,科学的眼光却从未光顾过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中华人民共和国轻工业部在报上发布消息,拟在洞庭湖西畔的湖南省汉寿县建立芦苇科学研究中心。这则不引人注目的消息,多少人对它一目十行,像闪电般的掠过,而在湖南农学院常德分院农作专业毕业生陈鹏飞心海里,却如同投下了一颗万吨陨石,激起千层波澜。研究芦苇去吧!那是一块绿色的处女地,别人没有开垦过,自己去开垦,耕耘,可能会结出沉甸甸的硕果。他这想法,得到了启迪他智慧之门的教授的支持;他这想法,得到了抚育他成长的父母的理解;当然,也遭到有些亲朋好友,同学熟人的指责,阻挡,这个朴实,敦厚,略显憨态的小伙子,骨髓里有金牛山的刚毅;胸腔里有洞庭湖的顽强;他睁大探寻的眼睛,迈着坚定的步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这片绿色的领地。如今,十年已过,这在历史的长河里只称做一朵浪花,而在人生有限的征途上,却是一段遥远的里程。春夏秋冬,星移斗转,寒风苦雨,明月阳光,他与常人一样的走过,他与常人一样的领略,上天并未多赐予他什么,要说有多,也只是多听几许鸡啼,多经几许风吹,多受几许雨淋,而他对上天的回报,对大地的奉献,却比别人丰厚得多。1991年1月2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权力机关报《人民日报》用大号彩体字发布消息:“农学院毕业生陈鹏飞选育的良种荻——‘突节荻’、‘胖节荻’填补了我国在研究领域的一项空白,德国、日本等国也希望能引进。他完成并通过技术鉴定的科研成果10项(有四项是省级重点科技攻关项目),其中1项获国家级奖,3项获部、省级奖,4项获市、县级奖。在南方5省开展的技术指导和有偿服务中,从1985年至今,其成果推广面积100多万亩,累计创直接经济效益6800多万元,社会效益在3亿元以上。”同时还刊登了他一副憨厚的照片,对他作了简要介绍。同一天,他走进了首都雄伟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作为“全国优秀大学毕业生”,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江泽民、李鹏、万里等的亲切接见,并合影留念。此外,他还四次记功,先后荣获“四化建设积极分子”、“科技攻关新秀”、“优秀青年科技工作者”等称号,被国务院定位全国一万名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之一。
  可以说,十年前他要研究芦苇,他要开垦这片绿色处女地的设想,只能是一个绿色的梦幻,如今,这绿色的梦幻,已变成了绿色的现实,绿色的硕果,铺满了大地。当他掂量这沉甸甸的绿色硕果时,他总忘不了父母用绿色的乳汁对他的哺育、滋润和催化。
  他的家,在洞庭湖西畔,金牛山下的迴龙村,一条清悠悠的沧水河,从金牛山流来,穿过村子,向洞庭湖奔去,河里的水淙淙地淌,河滩的荻沙沙地响,如一支美妙的曲子,熏陶着这片古老而又充满生机的绿色土地。
  是这美妙的曲子孕育了陈鹏飞,他还在母腹里时,慈祥,善良,勤劳的母亲,朝朝到沧水河里捉鱼捞虾;月月在这荻荡里挖藕采莲;鲜美的汤汁和顽强的精神一起孕育他成长。他跃出母腹,两只乌黑的眼珠打量着新鲜的世界,白白胖胖的小手小脚连蹬直弹,似乎要飞向灿烂的天空,飞向如诗如画的沧水河。父母睁大多皱的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心里既高兴又担心:有了!终于有了!陈家的香火和毅志终于有了新的延续。这孩子,该不会像他前面的两个哥哥一样,哄他们一阵,又匆匆地离去了,永远地离去了。不!不会!那是个黑暗的社会,那是个无能的社会,无吃无穿,无医无药,孩子们怎么能活下来呀!如今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哪样都不愁呀!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虽说老来得子,晚是晚了些,可兴许是迴龙村里飞出的一条龙呢!这对命过半百,两个人加起来也认不得一个箩筐大的字的夫妇,反复商量来商量去,竟给儿子起了个文绉绉,响当当,虎生生的名字:“陈鹏飞”。这无疑是希望他鹏程千里,飞黄腾达。
  伟大的设想,靠切实可行的施工来实现。那些有文化、有教养的父母,为了把自己儿女培养成了不起的“科学家”、“政治家”、“艺术家”,可以说借自己掌握的知识,有计划,分步骤地启迪教育,督促鼓励。而这对文盲夫妇,这对水乡农民,既不懂“1+1大于2,也不懂x+y=?”,连传统的李白、杜甫、曹雪芹也知之甚少,他们要在这小小的迴龙村里培养,造就出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靠什么呢?靠感情的启迪,靠精神的鼓励,靠梦幻的鞭策,靠心灵流淌出的绿色乳汁的浇灌、喷洒和培育。
  他父亲七岁时就失去了母亲,八岁到离家几十公里的荒洲常年放牛,十二岁送进烟房当童工,十八岁被抓壮丁,送往江西,二十岁死里逃生,奔回老家,此后,做挑夫,当伙计,种田,喂牛,天下万般苦,他吃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熬出了一身铮铮铁骨,一腔耿耿衷肠,一副朗朗肝胆,从自己苦难的经历中,他对人生,对社会,悟出了许多许多。他就凭着这些,来教育、培养自己心爱的儿子。
  当小鹏飞能听懂第一句话的时候起,他就特意给其做了一碗没有掏尽苦胆的鲜鱼,要他品尝。小鹏飞夹了一筷子,赶忙吐出,连连摇头。他告诉儿子,这苦,比黄花菜,比菖蒲根,要差得多。他小时候,就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他端起那碗“苦鱼”,一筷筷,一口口,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捧起小鹏飞的脸,意味深长地说:“父母亲苦了大半辈子,不想你过苦日子。不过,你要学会吃苦,敢于吃苦,不吃苦,就成不了真正的男子汉,就成不了有用的人。你不吃苦,反而就会被苦吃掉。你懂吗?你要是如今不懂,长大了会懂得。”
  此情此景,此话此意,在小鹏飞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七岁发蒙,同时入校的同学,有的父母给做了新衣,有的父母给买了新书包,他却依然穿的平日穿的那件土织布衣,书包也是父母用一块旧布缝制的。有同学讥笑他家里穷,他虽然眼里旋着泪水,可心里明白父母的用意:晓得自己穷,读书才会发奋。
  从家里到学校,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中间还要过一座独木桥,无论吹风下雨,落雪结凌,都是他自己去,他自己回,他的父母从不像别的父母那样,送去接回。有次连降大雪,他踏上独木桥,溜滑,站不稳脚跟,他害怕掉进小河,欲转身回家,刚一回头,看见不远处的树丛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双亲切的眼睛正盯着这边。他心里一热,泪水洒落雪地。父亲虽没有送他,却在暗处关心着他。他不能转身,一定要去上学。他弯下身子,双手抱住独木桥,一步一爬,终于到达了彼岸。他站起身,望了一眼身后,迎着风雪,走向学校。那天,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老师照样按时上课,按时下课,为他一个人讲了一天。
  他如此刻苦,如此好学,却像许许多多的孩子一样,挨过父亲的耳光。那天放学回家,他正在做家庭作业,忽听屋后竹园里传来“咕咕咕”的斑鸠叫,他明白是村子里小朋友邀她下河滩捉螃蟹,这太具有诱惑力了。他丢下笔,跨出门,就往外面跑,脚步太快,一下踩进了门前的粪氹里,母亲给做的新布鞋沾满了又脏又黑的泥。正在牛栏喂牛的父亲见了,冲过来,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他脸上感到火辣辣的,眼前金星直闪。他哭了。母亲上前给他揩眼泪,父亲也不让,还狠狠地说:“让他哭,只有把眼泪哭干,以后才会记性。”过后,父亲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他说:“弄脏了母亲给我做的新布鞋。”父亲摇了摇头说:“不是!看来,靠打是不能使你明白道理的。”接着,父亲又加重语气说:“搞什么事情都不能三心二意。做作业,要入神,才会做得好。那天,你要入神做作业,就不会被那斑鸠的叫声逗引往门外跑。不专心,实际就是吃不得苦。吃不得苦,就干不成大事,你懂吗?”
  父母对他不仅仅是严教严管,也有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时候。炎炎夏夜,人们搬了凉席,竹躺,赶当风处纳凉、聊天,品尝清甜爽口的香瓜,小鹏飞却捧着蓝水瓶制作的油灯,躲在蚊帐里看书学习,躲掉了长脚蚊虫的叮咬,可受到炎热的煎熬。此时,父亲从里把远的山冲里,用瓦罐背来冰凉的山泉,坐在蚊帐外,一次又一次递上泉水浸湿的毛巾,擦掉汗珠,拂去暑热。一个农民父亲,对儿子没有知识上的辅导,没有方法上的开导,而传递给儿子的却胜过了知识,胜过了方法。小鹏飞浑身劲鼓鼓的,再热,再累,他也能克服,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鼓舞着他,仿佛有一股无尽的清风吹拂着他,他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他在科学的道路上攀登。
  嗖嗖腊月,学校放了假,家家户户杀猪宰鸭,准备过年,同学们不是走外婆家吃甜酒,就是走姑姑家尝糍粑,书本、作业也同样放假。小鹏飞跟了父亲,骑着牯牛,进山窝,下湖滩,牯牛吃草,他也吃草:概念、定律、运算方法,他细细嚼,慢慢品,消化了,吸收了,他还不罢休,晚上,他还要温习到牯牛打鼾,猪婆入梦,他才钻进被窝。这时,父亲并未入睡,静静地坐在一旁,将两块石头轮换着在怀里暖热,放到他脚背上,不让寒气咬了儿子的脚,更不让寒气侵入儿子的骨。一个文盲父亲,无法对儿子的作业打钩或打叉,无法下半句评语,但他给儿子的何止是勾与叉,何止是“好”与“差”的评语,小鹏飞遍体暖烘烘的,再冷,再苦,他也能战胜,似乎有一股强大的热流推动着,似乎有一颗滚烫的心抚慰着,他在智慧的园地里采撷,他在理想的王国里飞翔。
  后来,尽管陈鹏飞遇到了复杂的时代,无法直接升学深造,只得回乡抛粮下种,掌犁挑粪,但一旦教育工作恢复正常,科学园地走向兴旺发达时,他一举考入了农学院。他为了实现父辈们的希望,也为了将自己那绿色的梦幻变为现实,他选学了农作专业。然而,有人对此小看,认为没有大的出息。凭勤奋,凭才华,凭扎实的功底,陈鹏飞完全可以报考别的学府,选修别的专业,将来成为“原子”之父的继承人,或是航空航天事业的开拓者。这个农民的儿子,他偏偏选中了农作专业。他有过后悔吗?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儿,一个真真实实的青年,他并不避讳这一点。在那关键时刻,他的农民父亲,他的文盲父亲,在他摇摆的时候,在他左右的时候,给他腿跟子底下用力加了几锹土,着劲扎了一根桩:“不管杀猪宰羊,不管铜匠铁匠,只要能吃苦,只要舍得钻,哪行都能冒尖,哪行都能成大器。你是农民的后代,为农民所学,为农民所用,值得!应该!”从此,陈鹏飞稳如泰山,朝自己选定的目标,搏击,奋进。他成功了。是绿色的乳汁哺育了他。如果没有绿色乳汁的哺育,就不可能使绿色的梦幻变成现实。
  每当他走向领奖台的时候,每当他与党和国家领导人合影留念的时候,他心里总有一种内疚,总有一种遗憾,父亲不能像当年坐在他身旁默默地传递冰凉的毛巾,传递滚热的石头那样,来与他分享成功的喜悦,领略幸福的滋味。1989年1月,他从北京开会回所,得知八十高龄的父亲重病卧床,他匆匆回到那栋古老的木屋,深情的看望父亲。他明知父亲已经不行了,不久将离开人世。但他为了准备技术鉴定所需的材料,不能守在父亲病榻前,又一头扎进了工作中,钻入了荻研的课题。几天以后,他完成了工作,再回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微微一笑,便溘然长逝。
  父亲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遗嘱。他明白,父亲要说的,早已对他全说了。他心中牢牢记住了父亲的话。他脑海里深深刻下了父亲的形象。他将更加刻苦攻关,在绿色王国里取得令世人更加瞩目的成绩,回报绿色乳汁对他的滋润,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陈鹏飞,农民的后代,杰出的青年!
  1991年7月29日凌晨于湖南省公安厅2栋224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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