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忧
凤鸾用尽全力紧紧地抱着他,泪水滑落不休,心里大声道:“不!我不要做你的眼睛,我只想做你的女人,受你庇佑和呵护,不承担任何风雨,一生一世不被任何人伤害,被你照顾好好的。”
她啜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铎感受着她的依恋和担心,笑了笑,没再劝她不要哭,而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大哭一场。就算自己看不见,也一样可以做她的坚实依靠,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够了。
----有她,似乎黑暗也不那么可怕。
这是为什么?自己想不明白,但是并不需要去想明白。
只要像这样抱着她、感受她,甚至只要知道她在身边,确认她不曾离开,那种因黑暗带来的无边恐惧,就因她带来的一点温暖光亮,瞬间被驱散开。
阿鸾,不要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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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三刻,乌云如幕,月如钩,整个皇宫都被笼罩在清凉月华里面。
一直静谧如水的皇帝寝宫,有了动静。
夜风中,新君高大颀长的身影走出大殿,他的身边,是在夜色中仍旧荣华璀璨的皇后,两人牵着手并排立定,十指紧扣,让宫中上下都看清了帝后二人的感情,不用任何言辞就能明了。
因为先帝还在停灵,帝后都得暂时先回东宫安置。
御辇行来,他牵着凤鸾的手往前走,她轻声道:“皇上,当心台阶。”语调轻柔而关切,如水一般温柔,等走到御辇跟前,又道:“请皇上乘坐御辇,臣妾等下坐肩舆跟在后面。”
“不必麻烦。”夜风起,吹得萧铎宽大的袍子盈盈舞动,他的嘴角绽出微笑,“皇后和朕一起上去,来,你先上去。”
凤鸾迟疑了一下,“好。”然后便以自己为引导,带着萧铎一起上了御辇,直到他平平稳稳的坐定,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起驾!”高进忠唱道。
属于萧铎皇朝的第一次御座乘坐,便是帝后同行。
御辇行走,因为夜已经深了,加上还在先帝的丧期之中,不免弄出太大动静,一路都是缓缓在宫道上行驶,清风徐徐掠过,带来好似月华一般的幽幽清凉。
凤鸾的手被萧铎紧紧握着,一直没有松开。
她低头,看着他宽大厚实的手掌,感受着他不敢松开的用力,再抬头看看他一直平视前方,却没有任何动静的眼睛,心里顿时一阵酸涩难挡。再想到眼疾起因,愧疚更是铺天盖地的涌来,----他明明,可以不用亲自那样做的。
可他不仅做了,而且做得无怨无悔,哪怕如今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也不曾表露一丝后悔和埋怨,并且将所有信任都给了自己。
在失去光明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想告诉的人,唯有绝对信任。
----这是自己从来不曾想到的。
“皇上,娘娘,到了。”高进忠让御辇停下,躬身道。
东宫的宫人都是瞪大了眼睛,新君乘坐御辇回来,不稀罕,怎地皇后娘娘也坐上去了?且不说皇后娘娘还没有正式册封,便是册封了,好像……,也不太合适吧?只是这些嘀咕都在宫人心里,没人敢吭,一个个低垂脑袋下去。
倒是原来潜邸跟出来的老人儿,一个个欢欣鼓舞的,迎了上去。
凤鸾的手依旧被萧铎牵着,她先下车,手上用劲提示,好歹让萧铎平平安安的下来了。在外人看来,帝后二人手牵手真是恩爱无比,从头到尾,一直到进去内殿都没有松开过。
到了内殿,凤鸾让宫人打了清水,备了茶,便都撵了出去。
她亲自给萧铎拧了帕子搽脸,想必之前先帝驾崩的时候,新君和臣子们都哭过,他的脸上还挂着淡淡泪痕。难道是因为急着哭,所以把本来就有眼疾的眼睛哭坏了?手上动作微缓,再擦过他眼睛时,动作更是轻柔的好似一片羽毛拂过。
“早点睡,养养眼睛。”凤鸾微笑着,端了茶水放到他的手里,没敢说明天就会好的话,万一明天不好,岂不是让他更加失落和难过?等着他喝了茶,然后牵着他的手去了床榻,开始为他解腰带、脱衣服,和平常一样。
萧铎笑了笑,“这感觉……,好似我成了不懂事的孩子。”
“对呀,所以我来照顾你呢。”凤鸾也笑,眼泪在无声中滚出掉落,抬手擦了擦,然后让他躺在床上,盖上被子,“你等等,我去卸了钗环就过来。”
萧铎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应道:“好。”
凤鸾自己去躲着哭了一会儿,然后洗了脸,喝茶润嗓子,换洗完毕回来又是温温柔柔的,“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说着,她的声音一顿,“六郎,这几天哭灵你要怎么办?”
不用说以后,眼前的问题就不好应付啊。
“没事。”萧铎比她要镇定的多,沉稳道:“我想过了,先帝驾崩,因为难过哭得伤心一点,憔悴一点,也是在情理之中。”眼前一片黑暗,但只要感受到她就觉得温暖和踏实,“到时候我身体虚弱气力不支,让高进忠搀扶一点便是,人家便是觉得有些过头,也只会以为是我在表演孝心,应该能混过去。”
凤鸾忧愁应道:“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萧铎现在凡事都得靠她,所以事无巨细都无隐瞒,说道:“这段时间,大家忙着在先帝灵前哭灵,场面混乱且不固定,还比较好隐瞒。倒是一个月后的登基大典,以及往后每天早朝,我年轻……,整天让个太监搀扶着有些说不过去。”
凤鸾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又努力宽慰他道:“那我们还有一个月时间,这段时间调理诊治一下,应该就能好起来了。”
“嗯。”萧铎温和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睡吧。”
这一夜,两个人相拥而眠,温馨、宁静,但是都没睡好。
次日天未明,就得早早起来准备为先帝哭灵。天子崩、举国同悲,特别是皇帝和皇后,更是要哭得比谁都伤心才符合孝道,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呢。
凤鸾先自己收拾,然后再给萧铎穿戴衣服,----他眼睛看不见的事,影响太大,即便是姜妈妈和红缨,也不便轻易告知。都穿好衣服准备出去,忽地顿住,“皇上,你等一下。”去找了点东西,在指尖揉匀,然后往他眼窝轻轻点了几下。
萧铎问道:“你在我脸上涂了什么?”
“螺子黛。”
萧铎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她的用意,是想弄个黑眼圈儿,等下看起来更加憔悴,让高进忠搀扶就更合情合理,不由笑了,“行,别弄得太夸张了。”
凤鸾还是不安,“皇上,能行吗?要不……”
“没事的。”萧铎将她揽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角,在她耳边低声温和道:“宫里是我走熟了的,有高进忠在旁边陪着,没事的。”即便对高进忠,也并没有告诉他是看不见,而是说眼疾加重,越发看不清了。
除了凤鸾,他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此事。
两人出了内殿门,昊哥儿和婥姐儿已经换好孝衣出来,凤鸾拉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道:“父皇昨夜没有睡好,你帮母妃照看着,好吗?”当然不指望昊哥儿真的能照顾萧铎,但想着万一有什么事,比如萧铎绊倒之类,孩子上前一打岔,一哭,借着哄孩子他就能先回避一下。
昊哥儿却把母亲的话听进去了,听着小胸脯,点头道:“母后,你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父皇的。”说着,上前去拉萧铎的手,“父皇你累了,就由我来照看你。”
萧铎顺着儿子的声音“看”过去,微笑道:“好,我们走。”
凤鸾满目不安的送他们出去,她也没空停留,还要跟着蒋太后,领着太妃、公主们一起吊祭哭灵。亏得萧铎的姬妾都留在了王府,省了不少心,牵了婥姐儿往景合宫里面赶,----皇帝昨天驾崩,蒋太后还没有来得及搬到永寿宫。
一路往前走,心却一直悬挂在萧铎的身上。
满脑子总是不由自主浮现出他绊倒,或者碰在主子上的画面,总是挥之不去,心烦意乱的到了景合宫,行礼道:“见过太后娘娘。”
早在萧铎被册立为太子的时候,先帝就让人给蒋氏准备了太后服饰,不是每个儿子做太子的宫妃,都有机会等到穿衣服的这一天,比如范皇后就没那个福气。不过蒋太后的福气显然不错,她等到了。
刚刚年过半百的她,穿一身深紫色的暗纹广袖大衫,华丽雍容,外面罩了一层白色的麻布孝衣,头上一律换了银饰。虽然有几分赶鸭子上架的不够沉稳,气势有几分过了头的威严,勉强算是把太后的派头做足了。
升平公主站在旁边,一见凤鸾,便过来福了福,“皇后娘娘金安。”仔细打量了她几眼,叹气道:“哎,这是一夜都没有睡好罢。”
众人原本以为她是夸张,故意说得皇后有孝心,结果一看,皇后娘娘的气色果然不是太好,眼睑有了一抹淡淡的青色,的确很是憔悴。
蒋太后瞧在眼里,心下嘲讽,没看出来凤氏还是一个狠得下心的,这是故意熬了一夜没睡,弄出这副可怜样儿。脸上也不施脂粉,素白素白的,不仅眼睑微青,眼睛还有点轻微浮肿,----巴掌大的小脸上,就剩下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了。
显得她有孝心,别人全都哭得不如她伤心。
眼下没空计较她的这点小心思,还有正经事要办,“人都到齐了?走罢。”想起儿子的那一番混账话,心里就有气,不看儿媳,起身便领头往外面走去。
凤鸾心里想的还是萧铎,乱糟糟的,跟在婆婆后面出门。
然后便是冯太妃、凤太妃等人,再接着是升平公主等皇室公主,婥姐儿的年纪实在太小了,加上她是皇后之女,便由升平公主牵了手一起走。到了灵堂,蒋太后便带着女眷们开始哭先帝,一个个轮班上前,都是一通磕头一通哭,生怕自个儿哭得不够伤心,被人比了下去。
折腾了半上午,才轮到最后一个婥姐儿。
她哭不出来,只好掏出母亲给她准备的葱汁儿帕子,一擦,顿时辣得眼睛睁都睁不开,眼泪哗哗的流,顿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直到有人来拉她起来,方才收了眼泪,然后按照位置站在一旁。
蒋太后说了几句什么,人太多,她个子又小,也没听清楚,然后是母亲说了话,众人便都按照来时路依次回去。眼下永寿宫还没有收拾好,更没分派,太妃们还是先各自回去,公主们因为下午还要哭一场,也都各找各娘。
“母后,你累了吗?”婥姐儿上前挽住母亲的胳膊,想了想,“我去给你拿些点心过来。”她一溜小跑,去端了桂花糕,见母亲不吃,掰了一块儿塞到母亲嘴里,“吃点东西就有力气了。”
“好。”凤鸾食不知味,咽了一口,然后一叠声的催红缨,“再去前头瞧瞧,皇上怎么还没有回来?”
红缨刚要走,就听外面传来高进忠的声音,“皇上驾到。”
凤鸾当即快步迎了出去。
婥姐儿嘟了嘟嘴,也跟上去,然后拉着萧铎的手告状道:“母后只想着父皇,都不理我,我拿桂花糕给母后吃,母后都没有夸我,还丢下我就跑出来了。”
萧铎安抚女儿道:“回头父皇说说她。”然后让昊哥儿上前,“父皇跟母后还有事情商量,你领着妹妹去后面玩儿。”
凤鸾牵着他的手进了屋,关了门,上下打量着他送到椅子里坐下。哪怕明知道他没有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儿在前面没事吧?”
“没事。”萧铎表情还算平静,“没人打量皇帝的。”摸向她的眼睛,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了,“涩涩的,眼睛都哭肿了吧。”
他这样,叫凤鸾心里真是酸涩难挡。
特别是看着他红肿的眼睛,还习惯的睁着,“看”着自己,可是不论自己是什么表情和动作,他都不知道。
“等下弥太医……”
萧铎打断她,“弥太医太医来了,也说我是眼疾加重就是。”眉宇间有几分无可奈何,叹道:“现在新朝伊始,还很乱,一点岔子都不能出。而且弥太医只怕也是无能为力,要能治好,他早就该治好我的眼疾了。”
凤鸾静默,心里有点灰蒙蒙的一片。
果不其然,弥太医过来以后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偏生眼下又不能声张,不,其实以后也不能声张。心念忽然一动,“要不然,就说我的眼睛不好……,不不,这样反而声张了。”
“别急。”萧铎拍了拍她的手背,“暂时还是什么都不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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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殡天以后,新皇都是以日代月守二十七天孝。
这二十七天,萧铎就在高进忠的搀扶之下,愣是双目已盲,还是把该走的规矩都给走完了。然而登基大典却是不好混的,哪有太监搀扶皇帝去行大礼的,得把这个太监拖出去砍了,臣工们也会对皇帝议论纷纷。
----这是一个大难题。
为了解决这个麻烦,萧铎不厌其烦的每天和高进忠配合,就是他在旁边一直保持三步的距离,然后凭着声音,在该上台阶的地方上台阶,该停的时候停。这种大的动作还好一些,但是端酒杯敬天的细小动作却比较难。
本来就看不见,就算再锻炼、再配合,落定的位置肯定也不准,要刚刚好一下子就拿到酒杯,这是实在是太难为了。
因而萧铎的登基大典一整天,凤鸾都是心悬到了嗓子眼儿,恨不得亲自跑过去看一眼,然而她的担心竟然是白担心。叫她简直不敢相信的是,萧铎竟然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回来了。
“当时一下子没摸到酒杯……”萧铎说起仪式上的惊险事,“然后听高进忠咳嗽了两声,便往右边摸去,居然一下子就摸到了。”他在眼前一片黑暗里说起这些,居然还能面色平常,“就是好险,差一点就把酒给洒出去。”
凤鸾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又酸又涩,又是欣喜,至少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总算感觉稍微踏实了一点儿。然后等新朝的运转正常起来,让人四处搜寻天下名医,务必要把萧铎的眼睛给治好了。
只不过,这事儿还得假托一个由头才行。
最后商议来商议去,决定以郦邑大长公主上了年纪,眼睛视物不清为由,然后派人去各省各地搜寻医治眼疾的名医。即便有人发觉阵仗大,郦邑大长公主的身份也拿得出手,免得一说凤鸾有事,就让宫里的人猜测联想。
几天后,是凤鸾的封后大典。
她虽然不是萧铎的元配,但是穆氏犯错移除玉牒,加上萧铎看重她,因而还是以元后的规格来置办,场面盛大隆重奢华。
一开始进行的还算顺利。
凤鸾头戴九翟凤冠,两侧展开十二翅赤金八宝缀玉翅,金珠坠、华服绕,上了凤辇到了太和殿,下来,进殿。先是一系列的仪式,礼部官员宣读立后册文,最后是萧铎把金册、册文以及凤印交给她,至此便算礼成。
礼部官员将托盘双手举国头顶,递给皇帝,大约是想表现的比较畏惧龙威,举的姿势便有些高,刚巧……,和皇帝的双手错开了。
萧铎心里一急,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出错呢?下面文武百官都在看着,赶紧抬手,想要挽救一下场面,结果却不小心碰翻了托盘!沉重的凤印掉在了他的脚上,因为黑暗中无法辨识,本能的便是往旁边一退。
一脚踩滑,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摔倒了!
“皇上!”
“当心皇上!!”
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凤鸾则不顾形象的冲了上去,惊慌道:“皇上,有没有摔到哪里?让我看看。”
萧铎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忍痛道:“没事,刚才就是吓了一跳,不小心踩滑了。”
亏得帝后共坐的椅子前,有一块不小的脚踏,萧铎没有摔下去,否则要是从高高的台阶摔下去,那可绝对不轻!
凤鸾赶紧道:“皇上一定是太思念先帝了,这些天……,夜夜流泪,没有一日睡得安生的。”已经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哪怕这个解释不足信,也要找个借口,“皇上,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皇帝总不能无缘无故摔倒了,也不好说是因为没拿好托盘,这个借口,让大家都有了台阶下。凤渊见机行事,当即接口道:“皇上千万保重龙体,爱惜圣躬,还请把思念先帝之情放在心中,顾全江山大业和天下百姓啊。”
群臣中有人附和,“是啊,皇上保重龙体。”
凤渊又道:“皇上仁厚纯孝,思念先帝之情溢于言表,为天下百姓之楷模,为臣等之表率,乃江山之福、社稷之福。”
群臣纷纷附和,“江山之福、社稷之福。”
高进忠将东西都拣好了,递到萧铎手里,然后重新把仪式进行了一遍。凤鸾从他手中接过托盘,叩谢,行大礼,然后两人一起牵着手坐下,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总算把这过场给走完了。
回了乾元宫,宫人们大概都听说了前面的事,一个个低垂脑袋。
凤鸾则顾不上这些,而是拉着萧铎进了里面寝阁,急声道:“可摔着哪儿了?刚才真是吓坏我了。”
“没有摔伤。”萧铎皱了皱眉,“不过脚踝好像崴了一下,有些疼痛,你帮我脱了袜子瞧瞧,看是不是肿了。”
凤鸾赶忙蹲身下去,给他脱靴子。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高进忠在外面禀道:“先帝身边服侍的御前太监王诩,殿外求见。”
屋里两人都是一怔。
凤鸾当即道:“不见。”
高进忠一溜小跑进来,脸色为难,低声道:“王诩问,皇上是不是身上蛇毒未清?若是的话……,他或许可以帮皇上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