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

  明月沉沉藏湖雾,遥望一片烟袅袅。湖中心的小岛上有个名叫落星石的地方,纵横各数丈,状如星斗,归云湖水有涨有落,而此石不没于水,相传此石为坠落的天星,星子石名,由此而来。
  冷双成沉默坐于星子石上,抬首仰望苍穹。星月淡翳,湖波潋滟,缥缈的雾气浮起在星子林间,落出水光粼粼的湖面。她记起了父亲讲过的一个传说。落星是天庭的命数,传闻天上的星子就是地上的一个人,夭亡一个生命,星子掉下一颗。
  秋叶立于她身前,出神地凝视这张寂寞黯然的脸。即使远在儒州誓死对抗时,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哀伤,可是那双眸子仍在微微闪光。仿似所有美景都化为一斛星光落入了她的眼眸,秋叶不容细想,俯下身吻向了她的薄唇。
  冷双成微一惊讶,下意识朝右闪躲。秋叶容颜一变,黑瞳加深,双唇狠狠朝那方扎去。冷双成颜面大窘,急又避向左方,一阵清冷掠过她的面颊,那双矢志不渝的唇跟向了这边。
  没避开,是因为避不开。
  “公子!”冷双成有些惊慌,在间隙里喘息,“公子,你——”话音刚启,她的双唇又被潮水般吞没,句不成声。一股清凉气息湿润了她的唇片嘴角,秋叶捧着她的脸,抵死缠绵。
  “唤错名字,该罚……”他含糊其声,仿似与她有仇,不断地索取,不断地用力。
  冷双成完全被这股清冽如泉的战栗所惊扰,极力抵御,暗中挣扎,才发觉秋叶的胸怀似广袤东海不可撼动分毫,正值羞恼间,一只微凉手掌又抚上了她的胸膛。
  那只手指仿似带有热流,熟门熟路地自顾滑入内衫。冷双成身躯触电般轻颤,她不由得急声唤道:“秋叶!秋叶!”
  一连唤了两声,如此惶恐决绝。
  秋叶邪气地一笑,嘴角噙着一丝玩味,右手停在里面,轻轻一抚,缓缓退出了衣衫。冷双成狠狠盯了他一眼,一旦挣脱,右手迅若流星扬起。
  风声过后,秋叶身形不动,依然不躲不避地弯腰定于她的面目之上,灼亮瞳仁撞向了她的灵魂深处。他的苍白肤色印了点浅红,人却是笑着说道:“傻瓜,亲近你是我自然反应。再者,你一直沉溺于悲伤之中,会令我感觉你隔得很远。”
  冷双成心下愀然,对他这无赖加善意的举止说不出话来,只好身子朝旁挪了挪,面向了水光。秋叶大大方方地坐下,伸出右手扳回她的脸颊,又狠狠地啃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将她的发尾聚于掌间,拉扯流苏一样绷了绷,“你现在心底难过,不过这次还好,没有迁怒于我。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还真是担心你像吃了弹子,噼噼啪啪地冲我发作一气。”
  冷双成看向粼粼水波不说话。秋叶转眼看了下她的侧影,手中使力拉着她的头发:“不准再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背负的也太多了,歇歇吧。”冷双成皱起眉,看也不看,左臂带风拐向了他的胸口。秋叶阴邪一笑,单掌抓住了她的手臂,右手趁势挽上了她的前身。
  冷双成怒道:“无耻,放手!”秋叶一手紧紧搂住她,左掌巧妙褪去她肩头的衣衫。
  冷双成大骇,叫道:“秋叶,你堂堂一个贵族公子,居然要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公子也是男人。”秋叶趁机吻向了她的白皙脖颈,含糊着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冷双成左右挣扎,惊怒道:“看伤势有必要这样么!你走远点,我挽起衣袖给你看个仔细!”
  “也是。”秋叶语声里带着一股了悟,左手停止了动作,嘴唇还恋恋不舍地留恋在她裸肩上,“我真是糊涂,怎么没想到。”
  冷双成气极,全身运力,呲的一声像个张了刺的刺猬,寒气冲天。秋叶唇间触冷,偷偷一笑,放开了她的身子,道:“快让我看看,我一直在担心你这个伤口。”
  语气极为一本正经。
  冷双成一跃而起,立于一丈开外,阴晴不定地盯视着他的眼眸:“有避水衣遮挡,没什么大碍。多谢公……子挂心。”
  秋叶端坐于石,眼光如刃,直视她的胸口,说道:“想必是日后留给我好生查看。”话音一落,冷双成二话不说,挽起了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臂。
  上面有道浅色如线的伤痕,浸染着湿雾,有些显眼。秋叶眸光变深,伸出了左手:“来。”冷双成细心看了看他的眼眸,踌躇着说道:“已经无碍了,没什么……”他仍是执着伸了手掌,定睛于她面容上。
  “说起来,我还有要事禀告,刚被一搅和险些忘了。”冷双成伫立原地,斟酌着开口。
  “来!”秋叶冷漠吐出这个字,语气加重,光滑如丝的俊容上带了些阴鸷。冷双成笑了笑,认命地走了过去。秋叶执起她的手臂仔细查看,面色愈发地冷冽阴沉,一双眸子,由原来的清亮乌黑变得像雾霭山峦一样黯淡。打量了半晌,他细心地褪下她的袖卷,低声道:“坐下说。”
  冷双成依言坐下,察觉身畔之人周身流转着一种冷漠抑制的气息,像冰雪中的树挂,她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松涛阵阵,衣香飘渺,烟笼寒水月笼沙,她听着耳畔风声,仿似又回到了红枫渡口,感受着天地间的宁静。“公子有句话一点未说错‘背负太多,责任越大’,以前从你手上很难讨得到便宜,可是眼下你不阻拦我,我还是完成不了我的承诺。”
  冷双成忆起了往日的艰辛,想是在如此静寂美妙的晚上,由于自幼养成的习性,终于在美景中渐渐打开了心防。
  秋叶听得懂她的话。他想起了青山寺里的枯木所说,明白她心里缠了个死结,不把这个疙瘩解开,她会借机沉睡,坠入最里的身子内。他仔细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脸上没摆出任何表情。
  冷双成见秋叶难得这么安静,心下有些感叹。她想了想,只觉缠绕心间的难受无法说出口,只得另辟蹊径,提起先前打算禀告的一切事情。
  “胡商彩船上的那两名通译有些问题,公子细查后可以得知一切缘由。据闻日月金轮将于东海登陆,托商船运往荆湘,我曾下水摸过船底,察觉到了武器的端倪。”
  星子林木在幽静的睡眠里,披着银色的薄纱。秋叶直视前方,静默了会回道:“我知道了,你歇歇吧,这些事由我来。”
  “还有林公子。”冷双成苦涩地说道,“这个人像一团谜,估计和唐五之死、金轮武器都脱不了干系。”
  “冷双成。”秋叶极快地接了口,冷冷说道,“记住,除了我,心里不要考虑其他男人的任何事情。”冷双成无声苦笑一下,道:“这两月内整日提心吊胆,着实有些累了,所有事情公子多担待吧,我先告退。”
  “你去哪里?”
  “我要去休息了。”
  “在这片烟花之地休憩?”秋叶抬起了眼睛,冷冷看向她,“那些女人叫得那么大声,难道你听不见?”
  冷双成羞赧笑笑,说道:“还吵我也睡得着。”
  秋叶转念想起四海那间屋子,虽是二三层,冷双成投宿时里面叫骂震天,那道薄薄的门板的确遮不住什么声音。他面容上冷淡,心里却是如浪滚过,千帆竞发,感觉快要冲堤,不由得说道:“青山寺悟道,四海里滥赌——我终于了解你以前的生活了。”
  冷双成心下吃惊,转眼看着他。
  “我走过你所有停驻的地方。”秋叶缓缓开口,不待冷双成反应又接道,“睡吧,醒来后一切会不一样。”手指却悄悄朝下趋落,遽然拂向了她的穴位。冷双成的身躯渐渐松软下来,倒向了他的右肩。他稳稳地接住她的身子,双手环抱,静坐在星子石上。
  秋叶的衣袖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如同往日一般,令冷双成安神而眠,放松四肢睡去。他交叠双掌环拥她的腰身,一面默默地盘算着心事,一面偶尔扬起手掌,在她面庞上摩挲两下。
  夜幕深沉,桨声灯影,凉风习习,一片梦幻璀璨。夜景出奇地静,雾色弥漫水上,听得见轻缓的波纹温柔地拍打湖岸,吞吐之间尽显动静。临去之际,秋叶左手微动,掏出一方紫色的锦囊,平摊于手心。
  这是他自重伤清醒后,所发现的唯一贴身珍藏之物,后来才猜到是冷双成托银光转交的锦囊。锦囊紫色缎面,隐隐透着一股兰花幽香,喻示着主人的姓名:兰静如。
  秋叶低首看了看怀中,笑了笑。
  这世上的事情居然有这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冷双成一心促念的如夫人,实际上就是水云客坊的当家花旦,尽管她现在还不知晓这件事情。再比如秋叶正因冷双成转交的锦囊,才在赵应承游说他出府散心时,心有所动地来到这里。
  所以他说老天有眼,继送冷双成至无方之后,又成全了他的心意。
  秋叶将锦囊平置于石面,紧了紧怀抱中的人,搂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去。淡淡兰香罩住石头,渗透进土里,如同那个泯灭了恩仇的兰夫人的呼吸。冷双成曾经想过,兰夫人是不是也化成了星子,就在夜空中看着所有的变故和沧桑,等着哪一天与她的重逢……
  冷双成睡得愈加沉迷。
  秋叶搂着她经过那棵菩提树时,风入叶脉,树影婆娑,袅袅带些前尘往事的回忆。他记起了冷双成对枯木说的一句话,但他紧搂住她,不会让她如此洒脱地来去。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心似琉璃。”
  冷双成在梦境里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有太多人的面孔似潮水一般涌现,最后汇集成了萧乔的脸。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浓浓的悲伤,仿似大片大片的雪花、黑暗吞噬了她,让她在火光冲天中垂死挣扎,意识却醒不过来,只得在面容上紧紧皱着眉头。渐渐地,有股清凉微温的触感如羽毛般轻缓,安抚了她的焦躁。
  秋叶立起腰身,听到下人通传后离开了房帷。外间赵应承正负手而立,眉头深锁,见秋叶出来,迎了上去:“我已吩咐雅老板拖住了胡使,那两名胡商自下船后就不见踪影……”
  两人朝门外走去,一路都未开口。
  薄薄晨曦中,五彩帆船魁梧得如巨人悚然。秋叶当先一步,在两旁卫队的施礼下,走上甲板。甲板上密密麻麻地陈列着黑乌乌的莲花锤,他略略扫过一眼,得知有一百左右。静寂之间,经过清点的赵应承首先开口:“数目只有一百,这是为何?”
  “有些不对劲。”秋叶说道,“火药怕水,如此随便弃之船底,那两个胡商行为鬼祟,这些恐怕都值得推敲。”
  “倘若消息来源真实呢?”
  秋叶低头打量片刻,冷冷回道:“武器想通过宋境抵达荆湘,千里迢迢谈何容易?如果我是卖家,我一定会找各种不同的途径,分批转移这批武器。”
  赵应承似是有所触动,问道:“公子是说我们发现的商船可能是冰山一角?”
  “是。”
  两人想起武器的霸道威猛,各自沉吟不语。赵应承看了看武器,最后还是先开口:“此物如此霸道,东瀛倾其国力也难提供万数之多的火药,不知这其中是否还有我们不了解的秘密?”
  秋叶静默半晌,突然问道:“世子可认得巧手吴有?”
  “听说过。此人目聪手巧,能制造出所有你想得到的东西。”顿了顿,见秋叶却无下文,赵应承只得继续说道,“不过传闻此人目前不见踪影,难道此事和他有干系?”
  “此人是关键。”秋叶背着手,语声冷淡,“既然能造出东西,想必也能破解其中的秘密。”
  赵应承听他一说,心下了然。他拱拱手道:“事态紧急,公子与我分头行动如何?”
  “这个自然。”
  “赵应承去分发英雄帖,号召各路英雄协助朝廷参加聚会,先做调度准备。请公子负责吴三手一事,事成之后,我们再商议地点会合。至于胡使,我会派人将他送回番邦。”
  秋叶并未言语,默认了赵应承的提议。他转视天际,一缕淡红的云霞似要冲出云层,忖度了时辰便转身离去。一路披着晨曦薄雾回到下榻锦阁后,他径直走向了床帷。
  冷双成面色平静,平卧于床间静静沉睡,和他离去之时的姿势一模一样。秋叶想起以前她的睡貌,心下一动,伸出手掰转她的脸,又将她的手掌放置于腰身,静观其变。
  果然,过得不久,冷双成在睡梦中似是察觉有些不对,头颅微微擦动两下,摆正了脸,手又无意识地滑了下来,放在身侧。
  他微觉惊讶,又摆弄一遍她的手脚动作,结果仍然是被她安置在固定地方,仿佛生了根。他拍拍她的头,她并没有醒来,慧睫轻颤,像是牵动了什么心神。
  “睡着了也这么中规中矩。”秋叶捏捏她的脸,嗤笑一声,坐进床帏,挤着她的身子并肩躺下,骚扰了一阵也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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