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建隆四年,二月初二,辰时。
  行云铁塔位于开封东北隅,通体遍漆铁色琉璃釉彩,晨雾缭绕间,悬铃在空中叮当作响,声乐喧天。这座塔本是汴京八景之一的胜地,平日人声鼎沸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今日却有些异样。
  塔上凛然伫立两条人影,分左右两方对峙。塔下稀稀落落散布几人,背后是戒严森森的御林军阵。冷双成抬首极目远视,可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犹如一根擎天柱,拔地刺空,风姿峻然,高空两人立于塔翅之上,仿似凝固不动的飞檐饰物。
  冷双成盯着秋叶身影,心里有些忐忑。倒不是她不相信秋叶武功,而是近一个月的相伴,从原先模糊厌恶渐渐转为有些了解,她确实有些忌惮秋叶发起狠来蛮横纠缠的个性。尽管他平素老爱逗弄调笑她,此刻目睹他处于生死一线之间,她委实心绪不宁。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冷双成喃喃自语。
  “琉璃塔面极滑。”三四丈开外的白衣喻雪突然说了一句。
  冷双成心中一动。喻雪通常不会开口,一旦开口往往就是关键紧要之处。
  “刚好适宜萧乔下盘稳固的攻势……”赵应承立于喻雪右侧,沉吟着接道。他的后方站着三老,凝神目视这旷绝古今一战。
  时辰已到,塔上两人仍是一动未动。兰君出列一步,运力朗声说道:“两位都是当代之武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代表两朝至尊水准……”
  众人忽然有些明白兰君言下之意,都屏住气息等着他说下去——秋叶与萧乔均是各朝顶尖高手,为防止双方在武器上作弄手脚,众目睽睽之下,一定要明示公正。
  “此战名动乾坤,必传后世,为公平起见,两位能否将所持利器交换检阅,以昭大信?”
  塔下众人均微微点头,心里直赞还是见多识广的兰君考虑周详,当先点破此处。
  冷双成双眸炯炯,看得分明秋叶唇形微动:“萧先生意下如何?”
  萧乔淡然回道:“生死决战之前,制胜利器怎可离手?不过若是给了一人,萧某放心无虞。”
  “谁?”
  “那晚施礼的年轻人。”
  秋叶突然平稳说道:“谢谢。”
  萧乔奇道:“公子为何称谢?”
  “萧先生既是相信内子,即是夸奖内子诚实笃厚,理应称谢。”
  萧乔淡然一笑:“萧某见夫人于庆典上舍身救援他人,便知夫人品性淑真,不是萧某夸赞而是她的确很好。”顿了顿,又有些意犹未尽地接上一句:“望好好珍惜。”
  秋叶苍白容颜带了些血色,他转眼看向塔下,眼里焕发着笃定不移的光采:“冷双成,上来!”
  冷双成暗吸口气,双臂微张,似冲天而起的弹子呼的一下来到塔尖。她这一跃如行塔白云般流畅,所见之人均是微微色变,喻雪首先低声说道:“居然是个高手。”
  松柏心无城府,早已哇哇大叫:“无方岛初一身手深藏不露,除了公子,没见过第二个比她更强之人。”语气里抑制不了的得意,仿似他跟随公子以来已是无方辟邪之人,连带着颜面也会生光,他这般话语,自是不知冷双成因内力流失曾败过唐五之事。
  赵应承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
  冷双成站稳下盘,黑发与青衫在风中飞舞,凸现出白杨般的隽秀风姿。秋叶看了她一眼,将右手蚀阳抛了过去:“验剑。”
  冷双成抿住唇,双手平展雪白羽鞘,带着一种虔诚之情缓缓拉开了蚀阳剑身。
  红光凛冽,异彩纷呈。长剑嫣红胜血,锋刃如雪花一般冰凉晶莹。
  两百年前传闻未见面的蚀阳终于在她眼前展现真身。如果两百年前,她能遇见此剑主人,命运是不是多一次改写?
  她的眉目如水,双眸映得闪闪发亮,口中不由喃喃赞道:“好剑。”
  秋叶不再看她,直视萧乔。
  冷双成醒悟过来,双手捧着蚀阳朝萧乔躬身一礼:“无毒。”
  长剑入鞘归还给秋叶后,冷双成又走至萧乔跟前。萧乔看了她一眼,口中一动,最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冷双成接过萧乔的武器,微微一怔。
  萧乔既不是使剑,也不是使枪,而是一柄似莲花灯一般的铁器。冷双成反复查看,心下觉得惊疑,开口唤道:“先生,这与道义不符。”
  莲花铁锤花叶包裹,极有可能暗布机关,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秋叶却冷漠说道:“无妨。”
  冷双成抬头看向秋叶:“公子,我是代表中原武林来验剑,即使公子私心不以为然,我需秉持公平公正之意。”
  秋叶冷淡说道:“暗器也是名家所用之物,列入决战行列,不违规矩。”
  “既然公子如此笃定,在下也无需多加阻拦,否则会有中原人互为偏私之嫌。”冷双成微一鞠躬又说道:“两位,请。”
  萧乔本是一直沉默不语,似是在思索什么,见冷双成意欲离开后,忙抬手作揖说道:“公子,能否借少夫人进一步说话?”
  冷双成面色一变,惶急道:“我不是——”
  “好。”秋叶极快地截口应道。
  萧乔走了过来,搭住了冷双成手腕,微微使力将她带飞了塔顶,来到距离塔旁极远的树枝上。这是一处浓荫遮蔽的榆树,隔着空地和塔顶几十丈开外,除非是松鼠,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收敛两人对话。
  “萧先生是否还有事放心不下?”冷双成平静地开了口。
  “夫人冰雪聪明,见我方才嘴唇一动就知道萧某有事相告。”
  冷双成微微一笑:“唤我初一或是阿成都行,少夫人这个名衔我受之有愧。”
  冷双成自是不好在外人面前细数秋叶的厚颜举止,好在萧乔心系他处也未过多追究,仅是接口说道:“萧某本想跪求阿成一件事情,但此处人多眼杂,萧某就不行此虚礼……”
  冷双成着急说道:“先生但说无妨,阿成虽不是名动江湖的侠义之士,但先生战前所托一定会极力完成。”
  “多谢。”
  “先生不必多礼,阿成心里佩服先生以身尚武之德义,无论先生是否战败,阿成必竭力完成先生心愿。”
  萧乔远视白云,幽幽一叹:“阿成不说萧某也明白,今天即使胜利,赵公子的卫队也不会放萧某离开,所以萧某想请阿成帮忙做最后一件事,由于这件棘手之事萧某无以回报,实在是令人难以开口……”
  冷双成微笑如旧,静静说道:“萧先生何时也变得如此不利索?”
  “好。大恩不言谢,请阿成附耳过来,萧某交代你一些事情。”
  白云悠悠,纤尘不染,轻雾朝阳洒落秋叶周身,将他身躯众星拱月般烘托得耀眼明朗。他背对众人,凛然伫立,一动不动站在云间,仿似一尊高贵遥远的冰晶雕塑,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孤独。
  孤独的人通常人们猜不到他的心思,因为要么是无人能靠近,要么是他不让人靠近。
  朝阳淡薄之光映衬在秋叶面目上,一袭白衣飘飘若举,仿似惊鸿临空飞起。他静默了极久,等待了极久,整个过程只是看着晨雾,全身上下无一丝松动。
  等萧乔再次出现在面前时,他缓缓抬起双眸,刹那间迸发出来的光彩胜过朝阳,胜过了世间的一切。他的剑还未出鞘,他的人已和他的剑气一般尖锐、冷酷、锋利。
  萧乔将莲花锤别入腰间,朗声说道:“为报夫人大义,萧某前二十招不出此器,并先告知公子,这柄莲花锤原名‘日月金轮’,据说顶括藏有针刺,公子要小心了……”
  秋叶漠不关心地回应:“无妨。”看了眼塔下翘首盼望的众人,突然一挥右手,将蚀阳扔了下来,并冷漠说道:“冷双成,接住。”
  萧乔大惊:“公子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内子曾私下吐露过萧先生的祖传掌法,本人已抢占先机,现在先生又避让二十招,岂有不回之理?”
  语声刚落,秋叶全身遍布杀气,真气流转之间白衣翩飞不停。他不待萧乔转醒就冷冷说道:“讨教了!”双手如锁般扣起,一伸一张,鬼魅般欺近萧乔。
  塔下众人本是屏息顾盼,希翼目睹一场惊天动地的决世之战,谁料二人均是不出利器以赤掌搏杀,都掩饰不了面目上的失望之色。这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一出来,不作武打只启唱腔,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喻雪甚至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要看世子出剑简直是难如登天。”
  冷双成心中又是一动,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不用剑,为什么每日清晨也不练剑?”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仅在片刻之后,众人看了下塔上翩飞的两人身影,又被当世掌法吸引了心神。
  无人能形容两人快如闪电的身形,只觉塔上琉璃生光,到处都是白影幢幢。秋叶苍白坚韧的手掌藏于白袖中,看不分明他的出掌动作。萧乔身着浅灰窄衫,一双粗大劲爆的五指倒是明朗似月,舞得虎虎生风。而且秋叶身子一直似落叶般卷起,轻舞在下盘稳固的萧乔四周,穿花绕树般优雅,又似白云出岫,说不出的轻灵飘渺。
  两人掌风之下,塔顶的空气竟然生生被撕开,将两人身畔的白雾拉成一个显眼的漩涡。众人见着此番情景,眼睛都有些发直,定着不动,舍不得漏掉一招一式。
  冷双成目光深远,看了片刻后脸色苍白:“左右抱缚,伏菟飞鹰——是大擒拿手!”
  身旁众人听闻冷双成语声,先是为她能清晰目见秋叶出掌而吃惊,反映过来后又是大吃一惊——因为生死互搏之际,擒拿手只是方便抓住对方攻势,和气势汹汹的掌法一比,仿似天地之间横跨的差别。
  果然,萧乔下盘夯实仅用双掌切、抓、拂就逼得秋叶身形纷飞,四散转个不停;秋叶仿似未见自身处境,双手微屈,只管狠狠地抓向对方两臂,这样一来就照顾不了胸前空缺。
  二十招后,萧乔大喝一声“公子小心了”,反手抽出日月金轮,按开了机括。只见一大蓬暴雨梨花般的弹子冲出,秋叶如箭般急退一下,大多黑色弹珠直接撞在他的胸口——轻功剑术冠绝天下的第一剑客也未避开。
  萧乔惊愕顿手,双眼凝聚着难以置信的精光:“好个子樱,好……”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仰天长叹一声,一掌劈向了自己的天灵盖!
  冷双成最先清醒,她使出十成功力一眨眼跃向塔顶,右手掌风一切,将秋叶宛如真实落叶的身子缓缓托下,口中惊唤:“公子,公子……”
  秋叶脸色苍白如雪,平素淡紫双唇即刻褪成银白,漆黑纤长的睫毛轻仆紧闭双眸上,竟是动也未动。他的胸口鲜血淋漓,伤势和日前穆贺两人有些相似。冷双成看了看他的面容,出手如风点了他全身大穴,语声之中抑制不了地颤抖:“秋叶!秋叶!”
  冷风渺渺,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无人回应她的呼唤,那些颤音一声一声地在塔尖风中回荡。
  叶府从未经受如此大的变故,全府上下齐聚庭院之中,听候总管派遣。
  神算子身处轩室之外,不断踱步不断施发命令:“去看看老太医还需要什么!”
  庭院之中聚集了许多人,均是面带忧色,除了方才目睹比武的几人与叶府仆从,程香、庄楚楚也闻讯赶至。
  冷双成立于花木阴影里,周身气息微不可闻,四周一直传来嗡嗡响遏的人声,她仿似木头兀自无知无觉地站着。银光担忧地转过目光,看见她先是静止不动,片刻后又如同置身一片海水里,波浪滔天下,摇摇摆摆地站不稳身形。
  冷双成突然转身朝外走去,神算子扫视一眼,银光会意跟了上去。
  叶府竹林青葱翠绿,在风声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冷双成一直走至竹林深处,细细查看翠竹上的痕迹。
  “初一,你还好么?”银光迟疑地开了口。
  “站开点。”冷双成冷漠地说。
  银光心下惊疑,因为冷双成从来不会用如此无礼的口吻对人说话,但他看了看她苍白的面色后,依言默默退下。
  冷双成立于草地,低敛眉目,片刻后青衫微动,双手互搏,在竹林里翩翩飞舞起来。
  她的身形如同一只青鸟,在林间和着娇脆的绿色,风姿优雅地翻飞腾挪。手指屈张,“嗤嗤”不断地在竹子上划出爪痕。
  二十招后,冷双成稳稳落地,近身再探竹身,突然脸色大变:“这个疯子!”
  银光一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未曾料到她说了一句后,又“砰”的一声一掌击出,将数十根竹子齐根斩断!
  “初一,到底怎么了?”银光大呼。
  冷双成转脸冷冷一笑:“你家公子真是个疯子!”她胡乱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我刚才试了试指痕,才知道他每日清晨练的是大擒拿手!”
  银光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待询问,冷双成早已愤怒地说道:“他明明知道萧乔掌法攻势,也知道萧乔下盘夯实,不思对策却只练花俏的擒拿,原因何在?”
  由于三老详细描述过比武过程,银光心下也有些疑虑,接口说道:“是不是公子有什么目的?”
  “谁知道他的九曲肠子?”冷双成仍是怒道,“难怪刚才不顾日月金轮上可能埋有机关,装作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还故意将蚀阳丢弃不用,原来是一心送死!”
  银光大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冷双成冷笑不止,“他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即使今日未曾料得萧先生带了火器,但他晨练擒拿手已有多日,便可推断出他极早就想输掉这场比武!”
  “可是公子无法预料今日萧乔所为!”银光着急呼道。
  “不错!今日发生的一切有可能是个意外,但我敢肯定地告诉你,我先前推断绝对不假。这些竹子可以为证!”冷双成敛住衣袖走开两步,后又沉声说道,“我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他从不练剑,太过于笃定!”
  银光面色惊愕,怔忪问道:“公子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那得把他救活问他自己了。”回头看了一眼银光后,冷双成又问了一句,“叶府书房是否有医药典籍?”
  “是。”
  冷双成疾步离开,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冷风。银光忙不迭地跟上。
  书房里摆设一切如旧,静悄悄地渗透着淡薄的光线。冷双成推开门,直接走到书架前站定,手指搜点书册后,抽出了一本古籍细细翻阅。
  过了许久,银光见她面色凛然盯住一页,心下惊奇凑近,看到书册上呈列一行小篆:梅落英,江南医药世家长女,杏林之首,乃梅花神针第二代传人。
  “梅花神针,易数交替,杏林春暖,拯天救地。”冷双成吐出几字,又冷冷说道,“你家公子知道我是梅花神针第三代传人,连退路都想好了,可惜他没料到,我身上还发生了点变故,那就是我饮酒过后,不能施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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