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自唐朝起都城便兴盛夜市,逢值节日之时,更是昼夜无休华灯高照灿如天明。今夜是停战以来第一次的元宵佳节,街上行人喜气洋洋,车马阗拥,不可驻足。
  冷双成拉着吴三手混杂在人群中,耳畔传来水声潺潺,吆喝阵阵,锣鼓声声,她心里丝丝震动,察觉到这是第一次如此自由地呼吸。据秋叶所讲,她在昏迷时已服用过避毒珠,权当寒毒御身的第二层护罩,内力会逐渐回升。可能是能逃离那么紧密炙热的气息,晚风习习下,她渐渐放松了心神。
  一路沿着朱雀门街、贡院走来,城隍庙、月老台、姻缘树络绎不绝,玉佩手饰、胭脂水粉摊位琳琅满目。冷双成继续缓缓前行,不知不觉来到州桥明月前。
  州桥是一座镌刻精美、构造坚固的石平桥,属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桥下汴水奔流,桥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两岸店铺酒楼繁荣,笙歌连成一片。州桥柳岸上林立玉兰灯罩,孩童嬉戏燃放五彩焰火,晶莹璀璨的光亮不息,人在柳林中走,如同在火树银花中漫步。
  银光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两人,脸容上虽然带着不解,但是温顺如他,又怎会忤逆自家公子成令:跟着初一,只要不出开封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少了一根毫毛唯你是问。
  银光看到她面容上带着笑意,不禁也微笑着问:“初一看起来很高兴?”
  冷双成转过脸,淡淡一笑:“银光不高兴吗?”
  银光犹豫地摇摇头,语声有些抑郁:“近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高兴不起来。”见眼前俊秀衣装的冷双成沉默着,又犹豫地接道:“银光对于这些事情很疑惑,询问公子时,公子又冷漠不语,我想初一肯定知道点什么……”
  冷双成紧紧拉着吴三手的手腕,发觉他的眼神有点变动地看着夜景时,也小心驻足陪着他。
  “公子曾命我在古城战场上射杀叛贼韩远山,一肃中原风气。宫中三天前传令公子觐见,据称已寻访到古城之战私自泄密南景麒之人,公子见了圣上后,传闻龙颜大怒,公子却将此事压了下来,冷淡处置。”
  冷双成回过头,平静说道:“通敌的人是我,消息是白璃散出去的。”
  银光略为吃惊地看着冷双成:“果然和初一有关……只是和白总管又有何关联?”
  “你家公子为了抓住我,真是煞费苦心。白璃喂食吴三手吃了蛊毒将他催眠,得知了我的一些事情。她散播消息是为了报复我,缘由你也看到了,只因你家公子突然转了胃口,喜欢起了男人。”冷双成朝着银光冰凉一笑。
  银光一惊,半晌没有言语——公子不同于往的举止即使迟钝如斯的人都看得出来,可是这个初一仍是冷漠,甚至平素温顺的他都出语诋毁公子,这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着面前两人出神地盯着夜市中的火花,银光吞吞吐吐说道:“公子那日面圣时,还违抗上意拒不接手密宗案件,如此反常引起了神算子先生和庄王的注意,吴总管已经动身赶赴开封……”
  冷双成想起了吴算那双犀利的洞察秋毫的眼睛,心里也有点担忧:这人一来,很多事情更是无法想象,因为他的精明果干还没有任何弱点可以反击。
  她对神算总管的到来颇有些忌惮,想了想对银光说道:“恳请银光公子告诉初一几件事情。”
  银光微微一笑:“公子吩咐如果初一询问事情,银光需据实相告。”
  冷双成沉默片刻,抬首问道:“有几个人的安危初一一直心下记挂,银光是否得知独孤镇主的消息?”
  银光摇摇头微笑道:“这个公子并未交代。”
  “阮姑娘和楚公子呢?”
  “公子由于不接受密宗案件,此案由专程赴京的赵应承世子接手,阮姑娘毒性已解倒无大碍,被护送到庄王府,王爷待她如上宾……”
  冷双成闻言后心底猛地一震,冰冷地说了一句:“刚离了虎,又来了狼。”看到银光的疑虑后,也不多话,只是着急地说:“阮姑娘在庄王府并不安全。”
  银光倒是温厚,自顾自地说道:“初一在担忧楚阮二人的境遇吗?公子曾经嘱咐庄王,一定要照顾好阮姑娘的身体,不过楚公子他倒是没交代什么,只是转给了赵世子时说了一句‘楚轩是前扬州府尹之子,实属贵族”,想来是提醒赵世子不可太为难之故。“
  冷双成看着银光侃侃而谈,心中气极,忍不住冷笑道:“银光公子真是个宽厚之人——你家公子的言下之意是楚轩公子实属贵族,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他那厮是要赵应承好好审查之意,庄王都说过楚轩并不知晓计划详情,何来为难之说?”
  银光窘迫,喃喃说道:“初一总是对公子大不敬……”
  冷双成不顾银光护主心切,仍是问道:“唐七呢?”
  银光一腔热血如同被泼一盆冷水,咕咚咚地只剩下小小的水星,他面无表情地回答:“被程香姑娘领出去了,公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是怕杀了她寒了你的心。”
  程香好似对唐七极好,是何缘由冷双成并不知晓,她心里还在想着软软住在庄府,楚楚是否会再次暗杀的事情。
  “灯。”
  一直被拽着手腕的吴三手突然含糊地说了一个“灯”字,将冷双成的注意转移了开去。
  柳岸畔悬挂着百盏各色风灯,晶亮如荧熠熠闪光。灯盏的背后是一片沉寂妩媚的柳枝轻拂,两厢映衬一淡一明夺人眼眸。明亮的灯盏倒映在粼粼汴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银光在这倒影流光中迷晃了双眼,正在欣赏之间,听到了冷双成略带迟疑落寞的语声:“‘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这是父亲常在元宵佳节吟诵的诗句——父亲是个饱读诗书的文状元,一直教导我勿以物喜勿以己悲……但实不欺瞒银光公子,在这良辰美景之下,我很难做到这点。”
  银光想起公子也是如此教导过自己,心中感同身受,不由得深深叹息:“初一何出此言?”
  “我想知道南景麒的消息。”冷双成终于说出了心里的名字,“我很挂念他的事情,我担心南公子落在你家公子手里。”她说出心里话其实带有很大尝试的成分,因为她认为在秋叶口中是问不到任何南景麒的讯息,只得在银光这里碰碰运气。
  “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哎……想来你也不会留心……”
  银光叹息一声,再接着说道:“荆湘国政局变动极大,新即位的小皇帝被皇后娘娘控制,形同虚设。皇后对内倾轧南将军,对外臣服于辽国。半年前她罢免南将军一切职务将他贬谪为庶民,再后来就没有南将军的讯息,据说是依照亡父之意归隐山林。”
  银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声里带有浓浓的惋惜,不知道是在担忧南景麒,还是替自家公子可惜。冷双成背对着他,面色沉默,心底如潮翻滚。
  她默默注视这片夜色极久,再转过眼时,就看到了赵应承。
  很难在如此拥挤喧嚣的夜市中不发现他。他俊逸出尘,一袭水青色湖广袖锦袍衬着他淡漠坚毅的脸,似寒星那般耀眼。他淡淡地抿着唇,手中居然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暗处,隐隐有几个晃动的人影。
  冷双成暗提了口气,发觉气息略为单薄,又因有类似影卫的一批人在保护赵应承,她只得谨慎地垂下手,冷冷盯着他。既然不能在片刻之间制服他,她就不敢贸然出手。
  赵应承接过一盏莲花灯,小心地为手中娃娃提着,转过了身。他也看到了冷双成,两人临街对视,不同程度的冷漠——他并不认识改变容貌锦盛衣装的“初一”,尽管对方眼神不善。但他认得身后朝他作揖的银光,便猜测得到是秋叶的人。
  “姑丈,走哇,陪丫丫去放灯。”粉娃娃开始催促着静止的人。
  赵应承转过脸,朝她微微一笑:“好,姑丈陪你去。”语声居然温柔似水,让冷双成有些惊愕。
  这时,人群涌动着朝州桥岸边靠去,一位白衣玉冠的公子有些踉跄地挤出来,倒向了赵应承的身上。等他看到背对的男子手上还有个小娃娃时,他的脸容露出些吃惊神色,急忙将身躯一旋,衣襟似翩翩白蝶,避开了倒下的趋向。
  白衣公子翩然站定,转过身子看了眼赵应承,然后笑吟吟地对着丫丫说道:“好漂亮的娃娃。”
  丫丫拍着小手笑道:“好看好看,叔叔衣裳飞起来真好看。”
  赵应承冷漠地盯了白衣公子一眼,将孩子小心地抱在怀中举步离去。那名公子可能是看到了赵应承的冷漠与疏淡,也不在意,微偏着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背行走开。
  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中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与冷双成。
  冷双成站在人流中纹丝不动,慢慢地回顾这次场景,她的脑海里浮起了杨晚说过的一句话:赵公子,求求你,放过丫丫。
  ——原来就是这个孩子,她唤他姑丈,那杨晚是姑姑吗?
  冷双成震惊无比地伫立着,赵应承看那孩子的眼睛,温暖如春,绝对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可他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杨晚呢?
  吴三手此时又转过呆滞的面容,对着冷双成喃喃说道:“光亮。”
  冷双成见着他的面容心里变软,微笑着拉起他:“走吧,吴有,我带你去看灯。”
  吴三手一动不动,冷双成大奇,不由得顺着吴三手刚才所说的光亮看去——高挂着彩灯数盏,河中漂着浮灯,河上燃灯数百,水面霞光回旋,空中成了飞霞的河,河水成了映霞的天,真是水天一色,光射彩掩。
  她心中一动,对银光说:“州桥这里的水是汇入汴河的吧?”
  银光点头,片刻后仿似醒悟,双眸不由微张盯着河水:“彩灯一直徘徊于水面,水根本没流动……”
  冷双成突然想起十三间那次暗杀,低下头微微沉吟后,又说道:“秋叶世子上次指派的刺杀,水底也是有人,但不能做到稳住水不流动,仿佛是某种东瀛忍术……”
  银光记得公子吩咐过无论初一询问什么,只管照说不误,此刻也不含糊,直接和盘托出:“公子有一批来自东瀛密宗的影卫,一年前被调到冷琦身边围捕过唐十一,初一可能见过。这批影卫名为‘暗夜’,专司追踪暗杀。此番景象竟和暗夜有几分相似。”
  “你家公子有提及过比暗夜更厉害的组织吗?”
  “好像有一支,是擅长御水术破坏追踪联络讯息的密宗,也来自东瀛,名字叫水饮。”银光话音一落,这才忆起了以前的事情,和冷双成对视一眼,双双脱口而出:“是子樱。”
  两人站在柳岸上,面临波光粼粼的汴水各怀心思。
  州桥群人中昂然走出一道晶莹的光亮———盏琉璃灯盏,一名眉目俊朗的少年,就这样清淡如烟地越过冷双成对岸,融入了滚滚红尘之中。
  冷双成眼角瞥到那道光亮,面色苍白,不由得松开了吴三手的手腕,睁着冷澈见底的双瞳转视银光:“帮我照顾好他。”也不等银光回应,转身挤入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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