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诺

  “公子!”静寂极久的房内传来一道嗓音。
  秋叶一挥衣袖,将吴三手身子卷起,摔到一旁的太师椅中。
  银光公子推门而进,俊秀的脸上如同泛着涟漪的波纹,与平日大不相同。他的目光紧追在秋叶面容上,语声里带着天边闷雷的闪颤:“三猿峡战报。”
  秋叶冷冷地盯住银光双眸,面容上找不出一丝丝的裂缝,双手后负立于厅上,依旧镇定如山。
  “光。”语声里却带着微微冰凉的喝止。
  银光似是猛然惊醒,面目上一片慎重:“银光先前失态复又失言,银光知罪。”
  秋叶看也不看身前两人,仅仅吐出一字:“说。”
  “此战告捷。”熟知公子心性的银光择出重点脱口而出。
  “损失惨重?”
  银光低垂目光,肃然出声:“雪影仅余百人,魏营折翼,全数覆没,马城主……”
  “在哪里?”
  “外间……”银光的语声沉痛,闭起双眼。
  秋叶默然伫立,他紧盯了银光面目一眼,尔后冷漠地离开。银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如此平静得带不起融雪后的风,岑寂的寒冬午后,影影绰绰,拉成一湾幽幽的白色。
  ——公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出去后又会发生什么,可他旁若无人,冷静得残忍。
  马□□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自己脱离了身体,像个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游离在风中。可他双目极力圆睁,拼尽全力盯着苍穹,好似上方悬着九天仙境,无限的悠然神往。
  马□□高大魁梧身躯被放置在一方凉席上,双腿自腰身以下,齐根斩断。鲜亮紫袍透着禇红血色的凌乱,如同残阳迟暮坠入山涧,大地与苍生寂然无亮。
  一道雪白耀眼的光芒映入眼帘,马□□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那张冰冷寂静的容颜。
  “求公子应允……塞外牧场……世代免征课税……不可兵戎相见……”
  马□□根本无力呼吸,也不敢呼吸,他渴求希翼的目光渐渐在风中散乱,遁世无形。似乎过了许久,他只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一个清晰的字,终于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准。”
  秋叶盯着马□□乌紫的双唇,周遭静寂无风,凝滞无声。他的身形在清冷的雪地里站了一刻,才唤出一个名字:“冷琦。”
  檐廊下,默默地走来一个单薄的身影。
  黑衣乌发的冷琦出现在众人面前,触目的黑色包裹着消瘦的身躯,愈加清减俊秀。
  “公子……”
  秋叶的身影似乎永远在沧桑岁月面前,隽永深刻。“雪影营,马□□,你亲自督办,厚葬。”
  银光也默默地走上前,掠向冷琦的眼光里,似是带着一些希翼的微亮。
  秋叶转身看着四周浑身血污的银衣卫士,直视其中一人,语声平缓:“详细报告战役情况。”
  那名雪影骑士上前恭敬一礼,沉吟片刻,用一种沉稳冷静的声音开了口:“我们在断崖之上等待出击,突然传来一句长稳的呼声,催促马城主出手。待我们冲到谷底时雪影已折了三成,耶律行天出动的是铁狮团,下来后才看清被夺了帅旗,挂穿了几名辽军,稳稳地扎在石壁脚。他一味发狠催动士兵围攻马城主,两人交战时,冲出来一人,挥着大刀将马城主连人带马掀翻。”
  秋叶冷漠地一挥手,所有卫士躬身一礼,抬起马□□,安静有序地退出了武州行辕古朴大院。
  “拦腰斩断。”秋叶突然面朝冷琦,说了这么一句。
  冷琦沉默了会,才尝试着开口:“公子认为是谁?”
  “不是耶律行天。”秋叶缓缓说来,目光里透着坚定。
  银光不禁点头赞同。因为辽军统帅耶律行天用枪戟出名,这是宋朝众所周知的事情。
  “能将迎风一斩力道舞到如此火候,几人可行?”
  秋叶的这句问话倒不是假装。大刀是绿林或是军中大将嗜喜之物,江湖中他能细细数来,了若指掌,但是军旅中埋藏的可能就不好统筹了。
  冷琦走出一步,语声里掩藏不住的肯定自得:“关印、穆石开和耶律行天之侄——耶律保。”
  秋叶听罢,眼里滚过一道寒芒:“原来是他。”
  冷琦与银光双双注视在公子身上,一时不甚明了语出何因。
  “冷琦算掉了一个人。”
  “请公子明示。”
  “关印之徒,桐城韩远山。”
  “公子何以肯定?”
  “耶律保不似其叔贸然险进,和马王绝无任何深仇大恨,何必煞费气力在战场上拦腰斩人?”
  后面的话语秋叶冷漠一止,似是不屑花费精力提及。而冷琦与银光也清楚,穆老爷子远在七星,绝对不敢得罪公子,只有关印被杀,他的弟子极有可能怀恨在心,争个鱼死网破。
  “韩远山一定在耶律行天军营中,居然做了辽狗。”
  银光听着公子冷冷的语声,抬高了眼眸,对公子第一次出语骂人感到微微惊奇。
  “明日交战,先杀了他。”
  秋叶的目光落在银光白皙的面容上:“此举关键,不准失手。”
  银光会意,微微颔首:“是,公子。”
  他明白公子欲于大军压境之际,首先射杀军中谋将,不仅肃清中原风气,最主要的是寒了辽人的军心。
  银光抬头看了冷琦一眼,似是犹豫半刻,才谨慎开口:“明日赴死入城,公子可有人选?”
  秋叶顿步,目光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冷漠说道:“羽林卫巡山,送来一份大礼——吴三手。”
  银光悄悄松了一口气,反观冷琦,静止不动,似是老僧入定。银光有了一丝的轻松,脸上无意识地露出温润的笑容,这一切,都落在秋叶不起波澜的眼里。
  “光知道怎么做了?”秋叶的语声冷漠而平静。
  “公子的意思……”
  “将消息散出去。”
  “是。”
  “一定要不着痕迹。”
  银光抬头,看着面前那道雪峰一般的身影:“公子……”
  “魏营里何时有如此人物,能判断出马□□的走向,将呼声送到百丈高的悬崖?”
  冷琦听后紧紧抿着唇,身子微微抖动,眼里闪耀着点点火光。
  银光没有注意到这些,仍是有些迟疑地问:“公子是说……”
  秋叶的目光胜过檐角冰绡,他直接盯住院中方才步出的府邸大门,一字一语说道:“为何这么多的路你不走,偏生又叩关入户了,初一?”
  “踢哒……踢哒……”三猿峡静寂山道上响着马蹄的声音。
  谷中尸体交错,枪戟纵横,黑色的骑兵,雪亮的铠甲,翻仰的马匹,丢弃的旌旗,一堆一堆地充塞着谷底。战后黑沉沉的硝烟盘旋在山峡上空,久久不经散去。
  初一麻木地执着马缰,小心地避开地上战士的尸首,缓缓地走出三猿峡。
  他以为两个月前官道上看到的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就是人间凄惨极致,现在看看沟底,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肤浅。
  抬眼望去,三猿关外,千里砾石,万里风沙。暮色四合,天地昏暗。红的是血,顺着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滚烫的身体流出,汩汩有声。惨烈的是风,卷起漫天黄沙,冲撞突起的战火,撕心裂肺地悲鸣。还有倚叠如山的尸首,没有名字没有分别,合着暗哑的大地,沉睡在地脉深层。
  初一低头看了下双脚,靴子浸染成了深沉的黑红。
  马背上的人荡荡悠悠发出一句小声的呓语,初一听了不由得心酸:战士倒下,才能安然地休息,犹如进入了梦境。
  浓烟滚滚的战地残墟上,初一一人一骑,右手虚挽缰绳,身后的老马似乎比初一更通晓世故,默默地低头行走。
  魏翀睁开双眼时,只觉得遍身疼痛,咧嘴抽气,惊醒了初一。
  魏翀一转眼,就看到一双浩如烟海的瞳仁,里面是一碧万顷的沉静。“是你救了我?”
  初一点点头。
  他默默地靠在营地的木桩上,透着微弱的火堆,看着魏翀。
  “这里是哪里?”
  “赵公子的营地。我把大人和那批步卒送到这里来了。”
  魏翀沉默地躺在干硬的沙地上。心底冷冷地打了个突,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魏营……”初一轻轻地说了这个两个字。
  “我知道。”魏翀闭上了眼睛。
  顿时校场上只流淌着冷冷的风,两人都没再开口。
  初一的面目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只是那种木讷的神色,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如那似水流年不露痕迹。
  “可笑阿成还信誓旦旦确保大人安全……大人你多保重,阿成就要离开这里了。”
  魏翀不动,胸腔如山峦般起伏,传出来沉闷的声响:“多谢小兄弟救我一命。”
  初一看着火光,似是苦笑一声:“大人,阿成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还是想劝大人,万般性命都死去,自己还能活着,这就是老天的选择。阿成还祈求能再次见到大人。”
  魏翀听完,久久没了声音。滚过两声重重咳嗽后,他才开口,语声里像带着看破尘世的惨淡:“你放心,若不战死,我们必然再见。”
  初一拉起身上的斗篷,缓缓走到魏翀身畔,蹲下身给他叠加一层盖上:“大人是光明磊落热血之人,铮铮傲骨万世千秋,我那兄长吴有极像将军,此刻我已有了他的消息,我放心不下,特地等大人醒来辞行。”
  初一的眼里澄净如练,他注视着魏翀紧锁双眉的面部,又坚定地说:“但是我相信,大人如仁者无忧,如勇者无惧,在这天地一方沙场上,无人能挡!”
  魏翀的双目剧烈跳动,面上如同林间掠过的风,凌乱地抖成一片。
  “大人,你再好好休息一下,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天明,那个时候阿成就不在了。”
  魏翀仍旧沉默着,初一看着他硬朗的脸庞,混在在血污颓败的胡须中,居然轻颤。
  初一出手拂了魏翀的睡穴,将他身子放好,掩好衣角,默默地守护这最后一点时机,等待着拂晓的来临。
  四周一片寂静,无风无光,只有淡淡的火苗在场地里跳跃,发出一两声噼啪声响。
  初一抬头环视这片行军中草草搭建的营地。
  此处地处凤鸣山脚,地势偏僻,坐落于群山怀抱,仿似稳坐军中帐的诸葛武侯。山上的草木凋尽,落出参差嶙峋的山石,黑夜里闪着幽幽白光。这是一种突兀的冷硬,带着塞外不屈傲桀的姿势,融入了骨子里的旷远。
  即使无风,即使阴凉如初一这样的体制,他还是感觉到天地之间的荒芜寒冷。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冬雪未溶万物折服。黑色旌旗高悬空中,挂着凝结成霜的晶亮。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初一耳畔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的声音——周遭步兵们睡梦中带着疼痛的□□;稍稍动作,盔甲上滚下的冰渣子的脆响。
  谷仓状的帐篷稀稀落落地立在这片山脚,厚实寂静,黯淡无光。士兵们忍受着凉彻入骨的寒冷,昏昏沉沉地睡去。
  大地上一片沉默,所有人在黑暗里潜伏,等待着夜尽天明,天明之后无尽的命运。
  初一默然起身,一一巡视那些步兵的身体,细心地为他们检查伤口,顺便盖好不能蔽体的毡巾。走到一个额角缠满纱布的士兵面前,初一低头凝视半晌,心里只觉得凄凉。他蹲下身给士兵掖了掖披风一角,手指尖触及一片冰冷,不由得挽起袖子一探士兵鼻底,只能察觉到无一丝呼吸,僵硬的身体如同铁铸——那年青的面目冷硬如石,竟已死去多时。
  初一蹲了极久,颤抖着伸出手,将披风拉高,缓缓地盖住了他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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