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9

  他衣带未系, 此时慢慢松开, 青梅只仰头看了一眼, 随即举起包袱皮儿, 顺带着闭上了眼睛。
  *
  张彧算了算日子, 发现如今正是八月中旬。这也就难免了, 每年这会子是成年宫婢们要被放出宫的日子, 总有那么几个想不开的,会想尽千方百计留在他的寝殿中,哭哭啼啼, 恨不能将自己剥光了躺在榻上。
  但藏在衣柜里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张彧将两扇柜门全打开,放下烛台系好衣带, 背身, 嗓音温和而又轻柔:“若识趣,此刻自己走出去, 本宫只当从未见过你!”
  青梅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往前走了两步, 也不知慌乱之中脚上套的什么, 连拉带扯, 满柜子的衣服都叫她扯了出来,自己也被绊摔在地上。
  她两脚蹬开那丝丝挂拉的东西, 再往前两步捡起自己的包袱皮儿,忽而觉得颊上火热, 抬眸便见张彧也正在盯着自己看。
  她道:“奴婢既刻就走!”
  张彧又晤了一声。一双眸子从她自衣柜里带出来的中衣上扫过, 忽而说道:“孩子,自我父皇即位之后,特赐恩典,尔等宫婢亦可读书识字,古往今来前所未有,本宫说的可对?”
  青梅已到了门上,却叫张彧回堵在帘内。半明半暗之中,他双目灼灼,深似明澈夜空,一眼望不到底,就那么坦然的盯着她。青梅敌不过他的眼睛,垂眸道:“殿下说的极对。”
  张彧伸手示意:“将《论语子路》一篇中的子夏问政读来,本宫听听。”
  青梅道:“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她反应极敏,口清齿利,垂着一双眸子。这当是宫里的小婢子,按年龄还不该出宫的,宫中美人成群,她沉静温婉,观之楚楚动人,倒也别具一格,叫他也眼前一亮,唯那双眸子深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微颤,始终不肯抬起来。
  张彧瞧她有些面熟,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只是莫名觉得这孩子有些面善,不忍她踏入邪径,遂又柔声说道:“本宫年幼时,曾遇一小女,天真烂漫,娇俏可爱。但唯一点缺憾处,便是将银钱看的极重,日日梦想能发横财,并最终因此而走入邪径,如今或者远赴它乡,或者已不存于人世。
  人生无捷径,欲速则不答。你还小,回去好好想想‘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这句,若能悟通,必会获益终生!”
  微明而暗的烛光下,那小宫婢唇勾笑意,笑的极甜,甜的就像那蜂蜜渍过的青梅一般。她道:“好!”
  当年王母仙寿,他们几个孩子从天清寺出来,往五庄观而去。路上她崴了脚,趴在张彧背上时,为了哄其余三个皇子好心安理得花她的铜板,曾笑着说:“破财消灾,不定明日我就能发笔横财了?”
  她比青玉更早知道张家兄弟的身份,在张彧眼中也更贪财,所以无论是否她出卖的他们兄弟,在他根植的影响中,那个拿他的胭脂盒去卖,最后与王婆合作诓他兄弟赴入死局的人,就是她。
  所以她不解释,因为她在意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改观。
  明日就当永别,青梅嚼咀着张彧关于自己的那两句话。远赴它乡,或者不存人世,她在他的世界里,其实已经死了八年。
  天真烂漫,娇俏可爱八个字,是那段关系的终点,仿佛墓碑,在八年前早就高高竖起,在他的心里,她已长满青苔。就如那段《论语》一般,她叫他受益匪浅,竖在回忆里,是一座警钟,常鸣他的耳畔。
  青梅仍还垂着眸子,暗影下那两颊笑弯着优美动人的弧度:“奴婢谨受教诲,也祝殿下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张彧一笑道:“去吧!”
  *
  暴雨连珠成线,砸在肩膀上硬生生的疼。油纸伞强撑了片刻,被雨砸落龙骨,啪一声折起来,将青梅的小脑袋捂在里头。她索性扔了那伞,黑天胡地中,在漫过脚面的水里寻着路。
  忽而一队内侍疾步而来,将她冲挤在路边,急匆匆而去。如此暴雨,宫中最怕的便是某一宫苑中排水不力,所以内侍们要彻夜巡查,疏通各处水眼。
  青梅迷路了。偌大的宫城中,每一处宫墙都相似,每一处殿门都相同,水越涨越高,她丢了一只鞋,另一只提在手里,也不知自己迷串了多久,才找到自己住的院子,湿成只落汤鸡一般,也不知赵嬷嬷在问些什么,无心回答,闭上眼睛沉沉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早。
  出宫的时候就可以穿鲜亮衣服了。清早去福宁殿磕头,即将出征的几位皇子也在殿内与母话别,宫婢们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殿东侧的空地上跪着。
  皇后无机见她们,想巧遇皇子,那不过春秋大梦,最后大家不过在殿外磕个头就走。
  还是当年入宫时的路,两旁宫墙高高,有疾有缓,众人皆在议论慈庆殿当差的一个丫头,好容易熬到要出宫,昨儿夜里竟叫水淹死了。
  众婢子们无不惋惜。忽而走在青梅身边的一个脚软两步,软扑扑向她撞过来。青梅慌得一手扶住,问道:“姐姐,你可是那儿不舒服?”
  这婢子攥着衣衽,泪珠儿叭啦啦往下滚着。
  青梅细看,认出她是慈庆宫殿门外那两个站规矩的婢子之一,暗猜她只怕是受了昨夜张彧殿中的牵连,才被遣出宫的,遂劝道:“宫里毕竟规矩多,出了宫天大地大,什么样的好日子不会有,姐姐快打起精神,我扶着你一同出宫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这婢子张了张嘴,结舌道:“他是我所见过,这世间最好的男子。离宫就再见不到他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风华俊貌,温柔和谦,却又刚决果毅,能舌辩群儒,能上阵杀敌。
  他是世间最好的男人,可爱他的小姑娘太多太多。大齐之内,率土之滨,多少未嫁女子为他而神魂颠倒,自荐不成寻死的,在宫墙内一步步回头不愿出宫城的,这只是无名小婢而已,那群臣家的姑娘,那公侯家的闺秀,不知多少眼巴巴的瞅着望着。
  期待他那双桃花暗浮,如夜空般深沉的眸子能扫上一眼。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青梅扶起这婢子,揩了她眼角的泪,扶她一步步出宫城,安慰道:“他是世间最优秀的男子,可妹妹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却不是这天下最好的女人。
  所以,得看一眼,得贴身侍奉过他,已比别的姑娘不知幸运多少倍,既如此,咱们就该欢欢喜喜出宫。你又何苦再伤神了?”
  那婢子一想也是,捉上青梅的肩,叫她搀扶着,缓缓出城。
  *
  皇后在宣德楼上目送几位皇子出征。
  天光初晴,她的初一跃然马上,一身银甲亮眼,三步一回首,遥遥向她致意。他身后三个小的,初四今年初赴边关,恋母的孩子也是一步三回头,这孩子内秀,也最恋母,一双眼睛盯牢着母亲,不停挥手。
  初七公主娇声道:“不开心!”
  皇后问道:“我儿,为何不开心?”
  初七公主嘟嘴道:“站的腿酸。”
  皇后噗嗤一笑,毕竟老小,一家子当成眼珠子来疼的,遂将她抱了起来,说道:“我的儿,你自打生到这世上,就甚少走过路,不是你爹抱着,就是娘抱着,真真惯坏了你,到如今七八岁了还整日的讨抱。
  你可知宫外许多小丫头,七八岁的时候都要操持起家务来。”
  初七公主惯听母亲说这种话,从生来就有不知多少双眼睛明啾啾瞅着长大的孩子,习惯于父母兄长的宠爱,攀着母后的脖子,头歪在她肩膀上,嗅得一气,深深叹道:“娘的身上好香好香!”
  皇帝也走了过来,伸手抱过初七,语气略带责怨:“你腰不好,每逢雨天就要酸痛,又何苦抱她?”
  初七像只撕不开的壁虎:“我要我娘抱!”
  皇帝问道:“为何非得缠着你娘,不肯叫爹抱你。”
  初七再叫:“因为娘的身上香!”
  皇帝抱着公主转身四顾,忽见遥遥处的宫墙下一众花红柳绿的姑娘行过,回身问皇后:“今儿你在放适龄的宫女们出宫?”
  皇后点头。一家三口转身下城楼,初七公主忽而说道:“有个既将离宫的姐姐,送了我九十七万两银票,爹,娘,如今我是咱们家最有钱的人了。比你们都有钱。”
  帝后俱止步。皇后愣了片刻,问道:“我儿,她可是叫青梅?”
  初七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好像是这个名字。”
  皇后再上城楼,花红柳绿即将出宫的姑娘们中,一眼是望不到小青梅的。她深深长叹:“可惜了!那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不贪钱,老实本分,可惜与咱们初一无缘。”
  皇帝也跟了上来,一手抱着公主,一手揽过皇后,低声劝慰道:“缘分这东西奇妙而玄,我二十岁那年还没遇到你了,如今咱们不也成亲二十年了?只要有缘,兜兜转转无论多久,总会相遇的。”
  遥遥宫墙外,三位皇子策马扬鞭,一路出京城而去。而宫墙的另一边,好容易挤出宫的姑娘们,有的欢欢喜喜,有的哭哭啼啼,有的一步三回头,从此,她们与这宫城无缘,与那几位皇子更无缘,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
  既随身有三万两的银票壮身,小青梅自觉腰粗腿也壮,远远看见一头银发的父亲已是跳着脚摇头招手。两父女虽一个月能见一回面,此番不比先前,算是从此不必再分开了。
  十六岁的大姑娘,跟着父亲到新家吃了顿饭的功夫,已遭继母几番试探,自然是问她带回来多少银子,在宫里可有结识到贵人,可有替自己觅到良缘。
  青梅多机灵的姑娘,给两岁多的弟弟塞了一百两银子做见面礼,下午就回了城墙边的老宅。荒蒿出墙三尺高,屋脚的砖胎被榆枝迸裂出几尺深的豁口,院墙早残成了一半,唯那株杏树越发高大,浓荫遮了半片院子。
  她在院门外看了片刻,当晚就请了匠人来,趁着入冬冻土之前推到整个重建。曾经横尸上百,鲜血浸染至一尺深的土地全部翻新平整,除了几株果树之外,曾经的一切荡然无存。
  等到寒冬来临时,小青梅站在崭新的院子前,青砖砌墙,土坯院子,杏树下的木榻上席子明如镜,八年后,她重又拥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并且不顾父亲劝阻,由舅舅秦门吏照应着,一人住在了那院子里。
  太子张彧仍旧是个传说,传说中他带着三个兄弟一齐灭了花剌,将曾经不可一世的金国逼入乌兰巴托以北的荒漠之中。西辽更惨,当叶迷离终于划归大齐,他们逃到了更远的阿拉木察。
  街头巷尾,老妪幼儿,无人不在说皇家四兄弟,个个传闻中都是天神降临一般。
  次年杏花满枝时,青梅得知太子终于要开始选妃,她坐在那明净的席子上,手中端着一碗面,小桌儿上两碟凉拌菜,挑筷子吃了两口,终于遏不住捂嘴哭了起来。
  她想起多年前那快乐而又悲伤的一天,那围坐在院中的孩子,身中长剑倒在血泊中的姐姐,和张彧离去时仿如陌生人一般的眼神。
  她终于肯承认自己还在情扉未开时,卑微的,懦弱的,小心翼翼的爱过一个男孩。
  她爱的那个男孩家贫,连件锦衣都置不起,还带着三个拖油瓶的弟弟。他古板木讷,连卖买都不会做,害她平白损失二两银子,为了讨好他,她甚至连仅有的四十文钱,都送给他的三个弟弟,花销一空。
  她爱那个贫家孩子,自知自己生的丑,般配不起,便想尽千方百计,想要留下他做自己的姐夫。
  可他并不是,他是住在宫城里的皇子。厌倦了宫廷里那些时时追着了,如苑中逢春怒放的牡丹芍药一般艳丽的大家闺秀们,好奇于宫廷外的野花野草,于是出宫,于这城墙边的路旁短暂停留,勾走了她的心。
  也许青玉有错,可错的最多的是张彧。
  若无他,青玉即便虚荣,即便好吃懒做,也终会臣服于世俗,嫁个普通的男子作妻,如今也许孩子都会喊娘了。
  而她,也不会一人孤伶伶的坐在这院子里,即便听到关于他的传闻,也可以和街边巷头的老奶奶小孩子们心平气和的相互议论。
  他终于长成了世间最好的男子,而她是他人生路上那座警钟,长满青苔,吊在他人生最灰黯的回忆里。
  他一点点扯拉着她的心,叫她哭的如此伤心,叫她从八岁起的人生便只剩灰暗和阴霾。
  青梅哭的太凶,惊动隔壁人家爬墙围观,问起为何而哭,青梅连忙站起来笑着解释:“虫子掉进碗里,一碗饭糟蹋了!”
  当然,风雨之后必定有晴天。
  哭过一回之后,青梅便开始一个人欢欢喜喜的日子。如今太平盛世,又是天子脚下,五洲来朝,天下富甲在京师,青梅拿三万银子做底,开了间果脯点心铺子,自开业那天就生意倡隆财源广进。
  而且,因为太子回京,许多原本在边关征战的将士们也回京了。这里头就有一个是楚花匠衙门里同事家的儿子,名叫卢进尉的,虽年不过二十,因随太子在边关征战有功,如今已经是一个军的小统领,手下也是统辖千人的。
  楚花匠自然不放心女儿独居,带着那卢进尉到青梅的点心铺子里多转了几圈,青梅焉能不知父亲的心思,她本是个踏实本分的姑娘,也不肯再叫父亲为自己操心。
  再者,卢进尉确实是个好人,虽身量不算太高大,脸略有些粗黑,但五官英俊,性格温和,但以青梅从小走市井的双眼来看,他诚实可靠,是个踏实男子。
  当然了,她既有意,卢进尉来的也就更勤奋了。
  年青男女,眉来眼去,卢进尉诚心相娶,小青梅也亟待嫁人,等到杏子初黄时,两家已经开始商议定亲了。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为太子选妃之事牵动着满京城人的心。
  青梅坐在柜台里数铜板,常常听来买点心的婆子们议论,谁家的姑娘在初选就被打了下来,又谁家的姑娘在复选中与人打了架,更有惊奇的是,到了宫中嬷嬷们查体时,据然还抓到一个相貌绝美,却是男子冒充的秀女。
  如此啼笑皆非,青梅也好与人攀谈,却是向来只听不传,是个盛闲话的闷瓶子,心中盛了满满的闲言非语,却一句也未向外露过。
  到了七月,杏子黄灿灿缀满枝头,为太子选妃也到了决选阶段,共有十二位佳丽过关斩将,杀入决选。最后的决选当然由太子殿下亲自指定那位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太子妃,也是将来的皇后人选。
  当今皇上一夫一妻到老,太子承父志,想必也不会广开后宫,所以那一个名额至关重要。无论十二位秀女各自心中如何,宫外十二位秀女的娘家人们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了。
  决选前一夜,青梅照例傍晚回家,楚花匠带着年青的妻子,和三岁的小儿子一起在家里忙出忙进,因为恰恰他与卢家也商议好了,明日给青梅和卢进尉俩人订婚事。
  青梅在杏树下逗弟弟,哄他吃杏儿,抱着亲他的脸,待忙完诸事,老爹带着继母弟弟仍要回到继母家去住,青梅只剩一人,在那大杏树下坐得许久,洗罢澡便上了床。
  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小青梅直挺挺躺在床上,恰如九年前躺在外面那凉席上,胸口中剑死在血泊中的姐姐青玉一样。
  她一遍又一说服自己,一遍又一遍,回想卢进尉的脸,回想他整个人,他说过的话,她竭尽全身力气,说服自己终究会爱上他。
  并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流眼泪,否则明日卢家来提亲,两个肿泡眼要闹笑话。
  所以她并未哭,只是非常平静的躺着。听夏夜的蛐蛐,知了,隔壁的孩子,牲口,一切的声音,就那么静静的躺着,睁着两只眼睛看窗外那半明半暗的月光。
  这是死过许多人的凶宅,邻居都说半夜常有鬼影绰绰的。青梅虽不过十六七,心中一口古井,人都不怕,更何况鬼。
  她睁眼到半夜,果真觉得窗前似有人影闪过,无论是人是鬼,青梅都没打算放过。
  捡起早就准备在手边的,卢进尉送给她的,以红木制成的击鞠所用的月杖,悄步出门,大杏树下,凉席之上,果真坐着个着白衣的身影。
  青梅想都不想一杆子就挥了出去。
  贼吃了一闷棍,转身就跑。青梅自己也吓个半死,丢了棍子跑回屋内,关紧门窗捱了半夜。次日一早起来果真两个眼儿红桃子似的,用冷水连拍带敷许久,好在她皮肤好,很快就消了肿。
  楚花匠与继氏两个忙里忙外,还请了几位同差前来照应,厨房里煎炒蒸煮香气时时往外飘着,闺房里铜镜明亮头油芬香,继氏家的婆子替青梅打扮,也替她施了薄薄的粉,描过唇儿,要梳头时,却是青梅自己选的发饰。
  她在宫里常替小宫婢们梳头,替自己梳个时兴的宝塔髻出来,饰两枚玉簪,再穿上宫里赏下来的白玉兰洒花纱袄,下系月锦裙。惯常不着锦衣的小姑娘,一经锦衣相饰,端庄沉静,妩媚秀丽,惊的那婆子几乎睁不开眼。
  楚花匠正在厅屋里与几个同差的雕花匠们闲聊,抬头见女儿进门,幼时那脸儿总是红扑扑的小丫头,如今面似芙蓉人比花娇,皇宫里做了六年的差,通身上下已滤去当年跑街穿串时的粗气,仪雅有度,便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也不过如此。
  她对着几位长辈礼了一礼,斟罢茶安静退出,去了后院。
  一位同僚见楚花匠面苦无比,问道:“大喜的日子,怎的你瞧着不高兴?”
  楚花匠缓缓摇头,笑道:“无事。”
  他只是想起他的青玉来。皇帝家的儿子们不安份,住惯了安逸的高墙大瓦,小小年纪跑来戏弄他的丫头,他吃亏在家里没个内助,生生折没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平凡人与天家如何讲理了?
  楚花匠随及又苦笑,那牢狱之灾,那与女别离的痛苦,和如今女儿再也不肯亲他的疏离,多少年了,总算熬了过来。好在如今,青梅总算有个托付之处,可以好好出嫁了。
  *
  青梅在后院中疾走,临桶照影,暗悔自己是不是穿的太华丽了些,毕竟卢进尉也不过一普通人家,要的是能持家的贤妻。
  杏子满枝,青梅摘了一枚下来咬着,思忖半晌,暗道得做点儿什么,好叫那卢进尉进来瞧着,自己像是个勤快的样子。
  可侍弄花草又怕脏了衣服,摘杏子也不像是现成的活儿,只得连忙几步窜回闺房,娶了新纳的绣品出来,坐在杏树下的席子上缝衲,自觉很像个贤妻的样子,也是乐的不停笑。
  外院忽而有人声,脚步声,听那样子,显然辰时刚过,卢家已经带着媒人上门了。
  青梅于闹哄哄的脚步声中,听到独独有一人穿过前院,往后院而来。
  那是练武人的步子,沉重,踏实,一步稳似一步。
  平日也在点心铺见过几回的,青梅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羞,生怕自己又红了脸,也不敢抬头,只觉得那人坐到了席子上。
  二人俱是相默,青梅以已来惴度,想必卢进尉也与自己一般羞的不敢说话。
  她也不敢抬头,暗觑了一眼他的衣服,见是件半旧的棉布直裰,脚上却是一双簇新的皂靴。
  青梅为解自己的尴尬,也为了缓和气氛,针还在手里不停动着,笑连不成串儿:“好歹也是订亲礼,你既上门提亲,怎么也不穿件像样的衣服?”
  来人忽而一声笑,那笑声刚中带磁,又有几份挑衅:“当年你就整日等着本宫上门提亲,怎么,到如今还在等?”
  他说着,一把抓上青梅握针的那只手,青梅应声抬头。
  并不是什么卢进尉,来人是张彧,他比常人略深,瞳仁更黑的双眼中,满含着青梅看不懂,猜不透,也无法理解的情愫。
  直到这一刻,青梅才知道自己打破了今天本该替自己挑选终身伴侣的,太子张彧的脑袋。
  当然,张彧也是直到昨夜才知道,那天夜里钻在自己衣柜里慌慌张张的小丫头,竟会是多年前的旧相识小青梅。
  “卢进尉了?”青梅问道。
  张彧道:“很不巧,他昨夜接到军令,半夜出城,走了。”
  ……
  千言万语,终究不知从何说起。他还记得因自己而死的那个姑娘。
  她是那姑娘的妹妹,小时候曾经为了发横财而出卖过他的事情,就不必再细说了。去年钻在他柜子里的事情,张彧却再不能忘。
  成年之后他第一回愿意与一个姑娘从容说两句话,不期遇到的竟还是她。
  关于太子妃的决选并未如期举行,传言是因为太子骑马是跌下马,摔破了头。
  她打破他的头,他坏了她的婚,似乎缘份还将继续交缠下去了……
  番外至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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