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

  邓姨娘身边的丫头在这慎德堂中嚣张惯了, 见自家夫人冲了进来, 竟还不知死活的叫道:“夫人, 此时您进去只怕不方便!”
  区氏止步, 伸指戳着这丫头的脑袋, 回身叫道:“环儿, 把这丫头着实的给我打, 往死里打,把她主子也给我从屋子里拖出来,叫几个外院的婆子进来, 着实的往死里打!”
  邓姨娘虽是妾,却独宠了一辈子,自己有小院儿不住, 常年就住在这慎德堂中。她清闲日子也过了有十年了, 不期往日这死对头竟忽然发起疯来,耳听着窗子外头自已的丫头已叫人劈劈啪啪扇着耳光。
  暑热中, 她打着把扇子:“爷, 听着像是夫人的声音, 这些年了, 她也未进过这院子, 想是出了什么事情,您要不要起身去瞧瞧?”
  皇帝出征, 在京的勋贵们每夜都要入皇城值宿。昨夜张登恰值了一宿,早晨还在睡回笼觉, 一肚子的起床气自然要发给妻子:“区氏, 你发什么疯?”
  区氏攒了二十年的毒,又恼又气又恨,眼看着邓姨娘也跟了出来,甩袖上前就给了她一巴掌,张嘴骂道:“贱货,狐狸坯子,勾着老爷白日宣淫,这永国府的爵都要被人革了还不知道,还不给我滚回你那小院儿里去!”
  她还要再打,张登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甩远,又吼道:“你发什么疯?”
  区氏这个正头夫人,叫丈夫一把甩趴在乌油油的檀木大柜上,咬牙切齿道:“你儿子不知从那里拉来个乡妇,你也肯认她做儿媳妇。可见你们父子就喜欢脏的臭的没人要的下流东西!”
  虽说前些年一妻一妾为了争宠闹的不可开交,但随着孩子渐大,区氏也收敛了脾气,邓姨娘表面上更是顺的不能再顺,两人还算和平相处。今日区氏忽而进门有此一闹,张登初以为区氏又是为了邓姨娘吃醋,听来听去竟是不像,怔了怔问道:“你这话何意?”
  区氏气的连连甩手:“张君一个多月前说要从外娶个妻子,是经你同意的,如今已经带进门来了,你自己出去看,正在慎德堂外跪着了!”
  邓姨娘眼看着自己一个丫头两边脸被打成了猪头,一听这话吞了声笑,暗道:原来竟是自已儿子打了自己的脸才来此耍泼,也罢,儿子不争气,娘老子也跟着受辱。可见生为妇人,生个能替自己长脸的儿子有多重要。
  张登几步下了台阶,又回头道:“这几个月来我连钦泽的面都未曾见过,何时允过他可以从外娶房妻子?”
  区氏身边一个丫头多嘴道:“二少爷写了封信,说是放在老爷的书房里。”
  如锦自区氏进门的时候就回过味儿来了,此时已经捧着信来了,跪在下首屈膝低头道:“老爷,二少爷确实写了封信给您,可这信也不知被谁压到了信匣的最下面,奴婢未曾翻出来过,所以未给您看过。”
  张登接过信来展开一瞧,见张君述那妇人来路时,竟写着渭河县柏香镇赵氏,初嫁陈家村陈姓男子几字时,两眼黑了一黑又晕了一晕,哇哇大叫:“孽障,孽障,竟还娶得个再蘸!”
  如玉跟张君一起在青砖地上跪着,耳听得院子里连迭扬天的热闹。如玉摸着了张君的手,捏在手中摇了摇问道:“你爹娘不会打我吧?”
  张君摇头,跪的笔直:“打也是打我,你是别人家的女儿,他们如何能打得?”
  如玉听院子里又起了争吵,心中有些后悔,又悄声道:“虽早有准备,可我还是有些后悔,只怕这门进不得。”
  张君一声轻笑,柔声道:“只要你照我说的做,就能进得。”
  如玉又是一声轻怨:“可我后悔了!”
  本来一个人做生意乐乐呵呵,一天还有一二两银子的进项,傍晚回到黄娘子家那间小屋子,天上地下老娘最大,乐呵呵支好了画板,边吃着果子边画摇钱树,做梦都能发大财的好日子撇下,跟着张君一路到此,也不知将来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在等着。
  “莫怕,只要能进竹外轩,我晚上必会慰劳你!”张君道。
  如玉一怔:“如何慰劳?”
  “吃你!”张君这话一出口,如玉呀了一声,心道家里都吵翻天了,这人心思尽还能想到床上去。
  这夫妻二人正叽叽咕咕着,永国公张登带着一群的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出了慎德堂的院门。如玉抬眼一看未来的公公,他内里穿着牙白的绸袍,外罩一件鹤氅,体量高大,行步生风,浓眉下一双厉目,十足的威严气。如玉暗赞道,果真男儿的相貌随父,这永国公到了中年犹还一派气度,才能生出张君这样好相貌的儿子来。
  张君以手揖额,如玉叉手于腰,二人跪的周周正正,齐齐叫道:“儿子(儿媳)见过父亲!”
  张登止步,盯着儿子看了半天,冷笑了几声,恨不能如往常一般踢他两脚。但终归这傻乎乎的儿子如今也是个翰林,不比小时候,又是当着他女人的面,他便生生止了脚,竭力抑着怒气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你!”
  如玉略调整跪姿,也是以手揖额,端端正正拜了一拜道:“媳妇见过父亲!”
  她扬起头,素面小脸,圆眼悬鼻,肤色白腻细嫩,却不是那种脂粉调出来的白,而是清清透透女儿家的本色白皙,倒果真有十二分的颜色。看面相还不是区氏那样的刻薄,比大儿媳妇周昭略甜美些,比四儿媳妇蔡香晚略标致些。
  和悦公主张登当然也见过,论相貌也远不及这个。犹是她一双眼睛,说不出来的熟悉,只一眼,竟如钟撞上他的心坎。
  张登初听是个寡妇再蘸,还以为自己的傻儿子不知从那里拉来个勾栏院里来的妖货,谁知这竟是个素面娇妍的清纯女儿。他本率性,此时甩袖笑了两声,接着抱臂扬面,长叹一声,绕着张君转了一圈道:“张钦泽,你这一手倒是玩的好!”
  张君仍还跪的笔直:“儿子不敢!”
  若果真是个勾栏院里来的妖妇,两棍子打出去也就算了。可这小姑娘面上脂粉不施,一身衣服清清减减,眼见得还是个才出家门的小姑娘。
  张登正在犹豫着,就听区氏在身后冷笑道:“果然父子一性,见了美色就连姓什么都忘记了。张登你莫要忘了,张君的八字已经送到了宫里,端妃那里都点了头,和悦公主也点了头要下降于他。若叫她们知道他竟娶了一个乡村出身的再蘸妇人,只怕恼怒之下,给皇上进几句馋言,你这国公也做不得。”
  “愚妇、痴妇!”张登转身指着区氏骂道:“老子的爵位是从老子爹到老子,再到老子儿子三代人辛辛苦苦真刀真枪从马背上拼来的,老子的爹当年从死人堆里把皇帝背出来,又不是如你们区家一般媚馋巴上巴来的,如何能几句馋言就丢?家里儿子这么多,张君不做驸马,还有别人,更何况和悦公主又不是非咱们家的儿子不嫁,把你急成这样?”
  区氏叫他连连指着后退,一想到张君若不做驸马,那驸马只怕就要落到张诚头上去。张诚是庶子,他的生母邓姨娘一生都只能是个妾,但若张诚能做驸马,便是个正一品的官衔,这样的官衔,生母都是可以请封诰命的。而她之所以能如今还压制得住邓姨娘,就是因为她是主而邓姨娘是奴,若将来张诚尚了公主,为邓姨娘请封诰命,一个妾就真真爬到她脖子上去了。
  区氏越想脑子越乱,忽而恍然大悟,儿子从一个多月前往丈夫信匣里放了一封信开始,一直隐忍到今天才发,所有人都不会有损失,反而是她满盘皆输。
  她托着太子妃,赔情下话儿与端妃搭上关系,给他说了那么多的好话儿,送了那么多的东西进去,在这件事情上搭了那么多,本想给自己这孽障儿子谋来一份一生稳定无忧的富贵,谁承想却遭他釜底抽薪,弄了个满盘皆输。
  想到这里,区氏心中又恨又痛,恨自己当初生这孽障,也痛自己的命苦,连连往后退着,忽而踩到裙根栽倒在地,一群丫头婆子奔了过来,她却冷静的不能再冷静,两眼反插装起了晕。
  如玉悄声道:“完了,完了,你娘晕了!”
  张君亦是悄声:“那是装的,正好,一会儿我爹肯定要叫你进去。咱俩分头,你那一头一定要表现好才行!”
  如玉应了一声,过了半刻,便见一个穿着天青色比肩,年龄略长的丫头过来施了一礼道:“我家老爷有请,姑娘请随我来吧!”
  如玉跪着,手仍还和张君的悄悄扣在一起,此时一指一指梭着他的指肚勾缠着不愿分开:“你若能得脱,千万记得来救我!”
  *
  常静轩中,国公府三公子张诚在后院小楼的阁楼上坐着,脚下便是翠森森笔直的青竹。他埋头于一本梵文书中,看得许久,伸手往素瓷香炉中加了两片香,扇子轻浮,竹香合着茶香弥漫小楼,夏日里再清凉不过。
  邓姨娘上了小楼,坐到张诚身边,一双水波清清的善目盯着儿子望了许久,问道:“我儿这一个月去了何处?今日才回来?”
  张诚忽而脸色惨白,抚胸干呕了两声:“出外办了趟差,叫只疯狗咬了一口。”
  想起昨天满衣服那残饭渣子并满身食物的馊味儿,张诚忍不住又是两声干呕。
  邓姨娘垂着眉眼,想抽儿子所读那本书过来,却叫他轻轻拂开。她道:“人言老二傻,我瞧他精着了,从外带回来个小寡妇,生的极漂亮。”
  张诚脸色白了又白,将那本从瑞王处借来的《喀剌木伦法典》轻轻合上,打开折扇轻轻摇着:“姨娘帮他说几句好话,叫那小寡妇进了门,如何?”
  邓姨娘一怔:“为何?”
  张诚又加了一片香进去,轻轻拿扇子拂着:“您不是一直想我能尚公主?张君此举,能帮您的大忙,所以,您帮他,便是帮您自已。”
  目送着姨娘离去,张诚也准备去看看二哥张君从府外带回来的女人,见房里一个贴身婢子走了进来,有止了步,柔声唤道:“玉儿!”
  这婢子细眉佻眼,微嗔着瞪了张诚一眼,问道:“爷叫婢子作甚?”
  张诚闭眼,深出了口气,又叫了声:“玉儿!”
  穿堂的凉风带着香气扑过来,他回头,那婢子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张诚深叹一息,究竟不知带着真法典的那个玉儿,到底去了何处。
  *
  如玉跟着个丫头过影壁进了内院,便听这丫头柔声道:“奴婢名叫如锦,往后姑娘有事直呼奴婢便可。我家老爷脾气躁,但性子和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所以姑娘一会儿进去了,千万记得能服软时多服软,不要与他犟气!”
  如玉心道这倒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因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得了门,所以一直以姑娘称自己,但又沿路透几句好话出来,若自己果真进了门,将来却也要记着她这一份情。到了屋门上,如锦姑娘打起帘子,轻声道:“老爷,赵姑娘来了!”
  “进来!”张登一声唤,如玉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纯粹的书房。当地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垒着几摞名家书贴,并几方宝砚,各色笔筒,筒中笔插如林。纯白的墙壁上悬着一幅烟雨蓑翁图,如玉还不及看落款,两旁的对联却是金文,仓目之下她认得是李少温的墨迹。张登在一架紫檀书架边站着,冷眼盯着如玉跪下见了礼,才问道:“你叫赵如玉?”
  如玉回道:“是!”
  永国公张登走了过来,鹤氅飘飘,虽手中一把折扇风流,仍掩不住戎马一生的刚武之气。他走过来,浓眉下一双精目,微眯着盯了如玉许久,说道:“伸出你的手来!”
  如玉自那芙蓉长袖里伸出双手,先给他以手背,待他扫了一目,以掌心朝上,摊呈于永国公面前。
  掌背左手尾指骨上一道指盖大的疤,虽时久仍还泛着白印,就算手形再好,指管再直也算不得完美,更何况她骨节弯曲,小指外撇。掌心每处指根都是密密麻麻泛着亮光的老茧,若不是执武器的练家子,便只有种田人整日挖锄,才有这样的手。
  手是一双好手,可惜没有细养过。
  二儿子张君在永国府生活了二十的,其中从六岁到十二岁的六年时间,他叫区氏不知弄鬼给塞到了那里,连永国公自己都不知道。除了那不知所踪的六年,剩下的十四年当中,永国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那个二儿子,那怕是及第喜报送到门上,他进这院子来请安的时候,永国公照样晾了他半个时辰。
  比起只晚一天的庶子张诚,这个二儿子脑子呆笨,行步笨拙,到六岁时还说不清楚话。就算后来甲榜高中探花,为世人所惊叹,但那后面所牵扯的政治利益,权力交换等物,张登自己也付出了太多太多。
  生在永国府这样的家族门第,只要不是太差的孩子,只要稍微肯用点心,腾云之梯便铺在他们脚下,比起腾云而起,能稳稳驾驭那双翅膀,才是他们的真本事。所以他也不过说侥幸二字而已。
  “可曾读过诗书?”张登又问道。
  如玉叉手于侧,一礼道:“幼时粗读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
  张登皱眉:“就这些?”
  如玉犹豫了片刻,又道:“另外读过陶朱公范蠡的《陶朱公生意经》、《计燃篇》以及《卢氏草本经》、《史记》”
  张登厉目中渐泛柔光,高大而挺拔的身形于如玉面前缓步走着,折扇拂动,鹤氅飘飘。鼻哼一声笑意:“给我背背陶朱公生意经!”
  还要背生意经?如玉犹豫了片刻,启唇朗声,语调从容:“生意要勤快,懒惰百事废。用度要节俭,奢华钱财竭……”
  如玉一边背着一边心里暗诽,心说这永国公张登,似乎也不是他形容的那般凶神恶煞不尽人情。
  “普通农家妇人,只怕背不得陶朱公的生意经。你父亲是何人?”张登坐到大案后的太师椅上,扣扇子在大理石书案上问道。
  如玉回道:“父亲仙游已早,名诲不便提及。媳妇祖父赵大目,直到十五年前,都还在河西走廊的商道上为商的。”
  “赵大目?可是秦州渭河县的那个赵大目?”张登欠身问道。
  如玉又是一礼:“正是!”
  张登长长嘘了口气,吐了四个字:“岁月蹉跎!”
  如玉听了这四个字,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凭着永国公的口气与语调,她猜着了张君的用意。她爷爷赵大目当年走黄头花剌道,可没少帮过当年在关外的将士们。这张登当年在西北也曾戌过边,只怕是与她祖父认识,有交情才对。
  “好了,你去吧!”张登挥了挥手,示意如玉出去。
  如玉只得再行退礼,退了出来。临出门时,一个面色娇美,穿着荷绿色绸纱衣的中年美妇人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撩帘子进了书房。她身上一股子荷香茶意的香味,叫如玉想起在西京时,那秦越熏吐她的那股子香味,又是一阵呕腻,忍了几忍转身出了门。
  邓姨娘进了门,顺势就坐到了永国公的腿上:“奴瞧着二少爷新娶来这夫人,水葱儿似的,方才在外听了两句,口齿清楚聪明伶俐,别的不说,二少爷那样呆笨个孩子,有她提点相教授,只怕将来能少走些岔路。”
  张登嫌热,推邓姨娘站起来,将扇子交给她,叫她替自己打着:“钦泽那孩子,我自来看不上。但他找妇人的眼光,却比我好!”
  这意思是自己找的夫人不行,还是找的妇人不行?邓姨娘压下心头暗诽,打着扇子道:“不如您就允了她进门又如何?”
  生二儿子二十年来,张登头一回对他另眼相看:“区氏那个愚妇是死都不会同意的。大丈夫建功立业不在妇人身上,他本是个傻子,会自己找女人已叫我惊奇不已,只要不是从构栏院里拉出来的脏臭货,我都无所谓,但他也不可能只寄希望于我一家,也罢,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他要拉谁来将他老子!”
  如玉出了慎德堂,远远见张君犹还笔挺的在正午的大日头下晒着,脸上汗珠一颗颗往下滴着,自己也提裙子跪到了他身侧,悄声问道:“你一直跪着?”
  张君自身侧拦手过来,拉起如玉的手,摇了摇问道:“父亲都问了你些什么?你如何答的?”
  如玉将方才与张登所对的话复述了一遍,张君直觉她嘴里形容的张登,完全不是自己父亲的样子,就连问如玉的话也都有些太奇怪。
  张君又问:“你可曾提及你祖父?”
  如玉点头:“提了,他还回了四个字:岁月蹉跎。”
  张君默默点头,却不再说话。
  自古丈母娘爱女婿,公公总比婆婆善待儿媳。在如玉影响里,公公张登至少表面上来说比婆婆区氏应该要好对付一些。
  张君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反扣了扣如玉的手心道:“七月流火,要辛苦你与我一同在此跪着,你往旁挪一挪,挪到那松树荫里去,莫要跪中暑了。”
  如玉胃里一阵阵的犯着呕腻,遂听张君的话往边上挪了几步,挪到了松树荫里,过不得片刻,便见一个身着一袭海棠彩棉麻纱衣,孕肚微鼓的女子疾步走了过来,并肩就与张君跪到了一处。
  这女子不着锦衣,只着棉麻纱衣,麻纱吸汗而又透气,夏天倒是很不错的选择。但是一般人很难驾驭这种棉麻纱,概因它皱褶太多,样式随意,稍穿的不好,就会显得非常邋遢。
  但这妇人不同,她肤色白嫩细腻,一双圆而大的杏眼,圆鼻头,唇饱满而又温润,面圆,下颌亦十分圆润,可这样娇美的面相却又带着股子十分清冷的气质,混身上下唯着这么一件海棠彩的棉麻纱衣,那怕腹部微鼓,体态仍还有一段风流。
  如玉自己躲在松树的暗影里,终于止住了呕腻,心中叹道:也不知这位是谁,与张君跪在一起,倒也十分的般配。
  她忽而再一想:不对啊,今天拼了命,是要让我进这家门,她怎么能与张君并肩跪着?
  “祖母不刻就要过来,钦泽你再忍得一忍!”那女子忽而说了一声,语吐如鸟啼莺转,亦叫如玉羡慕不已。
  接着拐杖捣地的声音愈盛,又是一群纱裹罗飘的妇人们簇拥着一个身着绛色纱衣的老太太走了过来,这老太太亦是圆脸,眼瘸深重,满头华发,亦是一脸的威严,走到张君面前左右环视一眼,问道:“钦泽娶来的孙媳妇在何处?”
  如玉也猜到这该是张君的祖母,永国公府的老太君张老夫人才对。她躲在个松树荫里,欲要靠到张君面前去,中间还横着个美人儿,若不靠过去,谁能知道她是张君新娶来的夫人?想到此她站了起来,径直走到老太君面前,提帘跪了揖手于额正揖礼道:“孙媳赵如玉拜见祖母!”
  老夫人等如玉重重拜了三拜,在一众冷眼妇人们的围观下,伸了手道:“孩子,拿你的手儿来我瞧瞧。”
  如玉将自己一双手伸给这老夫人,老夫人显然眼瘸深重,只怕看得不够清楚,抚了片刻又道:“孩子,你站远了我瞧瞧你!”
  如玉只得往后退了几步,站定之后双手拄着拐,在一群呈扇形散开的美妇人们中央,缓缓凝眸,盯着如玉看了许久,那眼神似与永国公张登如出一辙。
  一众的妇人们瞟过如玉一眼,自然都在看老夫人脸上的神色。但这老夫人一辈子的老城府,自然不可能一眼叫儿媳孙媳妇们并一群丫头们看穿。
  她沉吟了许久,才拐杖捣地:“谁说我的钦泽傻?瞧瞧他替自己找来的这媳妇儿,有相貌,有身段,落落大方,我瞧着很好。我听闻他娘不让儿媳进门,虽说分了家我就不该管这府的事儿,但既儿子还肯叫我一声娘,钦泽还肯叫我一声奶奶,这事儿我便要点头,叫孙媳妇进门。”
  张君叩首道:“孙儿多谢祖母!”
  “但是,孩子啊,你毕竟未曾当面与爹娘说清楚就私订婚约,这也是一重重罪,进门的事情我能替你点头,可在父母面前犯了错失的罪责,你却还要自己承担。”老太太这话一出,如玉也走了过来,跪到张君旁边那妇人旁边,叩首道:“多谢祖母!”
  老夫人伸手拉起张君身边那年轻美妇人,语气中半是责怨半是宠溺:“雨棠,你已有五月身孕,如何能说跪就跪?快快起来,回屋歇着去,钦泽的事儿我我去跟你们的爹说,我是他老娘,由不得他不答应。”
  如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与张君并肩而跪的美妇人,竟是他大哥张震的夫人周昭。她在西京时,就听说过周昭的名号,她是太子太傅周正儒府上的嫡长女,诗画双绝,才貌兼有,为京中贵女们的典范。
  那刘嬷嬷还曾说过,当年三皇子宁王为了与永国公府世子张震争这周昭姑娘,还曾在汴河岸拔刀打过一架。据说张君也跟着,两兄弟打人一个,自然是他们兄弟赢了。
  她才扬头要看,那周昭已经招了个小丫头过来,小丫头手中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便遮到了她头上。周昭又自己亲手奉来一盏西瓜透红,日莹剔透的冰粉来。屈膝递给如玉,一笑道:“你先吃得一碗,只怕不一会儿,就可以回竹外轩歇息了。”
  如玉回看了张君一眼,见他额头也往外渗着汗珠,将那碗冰粉接过来端给张君道:“你吃!”
  张君回头,如玉眼巴巴的端着那碗冰粉,面色有些蜡黄的,正费力的捧着。他道:“如玉,你忍得一忍,这时候咱们都不能吃东西。”
  如玉又躁又渴,却也明白,两人都是犯错的孩子,这时候打把伞再吃碗粉,还没进门就轻狂起来,只怕连老夫人都要反感。她将那碗重又放回小丫头所托的盘子里,一笑道:“大嫂,等长辈们免了我们的罪,我们再吃东西,您有身孕不便晒这毒日头,快回去吧。”
  周昭自然也知道他们还不能吃东西,却也忍不住屈膝到张君身边,低声道:“我瞧如玉的面色十分难看,不如我先带她到我院里去歇上一歇?”
  如玉胸中阵阵犯呕,面色渐渐蜡黄,显然是中暑太深的样子。张君也看在眼里,心一硬却是摇头:“她此时走了,我的前功就白费了,你快回去歇着,万事有我。”
  *
  老夫人进了儿子院子,听到书房中阵阵沙绵绵的轻笑,止步,柱着拐就站到了院子里,也不肯进门。如锦下台阶扶上老夫人,高声道:“老夫人,大热的天儿您何苦跑一趟?若有事儿,奴婢让老爷过去不就行了?”
  她话音才落,邓姨娘跪伏在地上叫道:“奴婢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的拐仗自邓姨娘脚边跺过,进了书房,开口已是骂声:“你自己上梁不正,还敢在这里装模作样教训儿子?”
  张登起身扶老母亲在榻上坐了,听她骂过后才道:“儿子没什么不愿意的,但是区氏是个蠢货,她不开口让儿媳妇进门,咱们强压着她的脖子办成了事,只怕那孩子进门之后也难有好日子过。毕竟区氏才是这一家中馈。”
  老夫人棍子点着地道:“也罢,多少年来我与你媳妇也不对付,可这一回为了钦泽,我却必得要走这一趟才是。”
  张登显然怔住:“母亲!你这又是何苦?”
  老夫人冷哼道:“当年你们夫妻干仗,连累我的钦泽受苦,他不过是舌头不灵便说不得话,非得说他是个二傻子。你瞧瞧,钦越话倒是说的漂亮,可真正到考场上考起来,我的钦泽高中探花,他却只得个二榜吊尾巴,孰强孰弱你自己说?”
  张登心里最疼三儿子张诚,张嘴就辩:“钦越自来没有受过苦,之所以发挥不好,还是考场太简陋的原故,并不是说他学的不好!”
  “你总恨我偏心你二弟,可你看看你自己,一颗心都偏到肋骨下面去了!”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了张登一眼,指着门外压低了声音道:“把那一个送回她院子里去,一个妾五王八侯的住在正院里,这传出去了像什么话?”
  *
  院外的烈阳下,如玉仍还跪在那松树荫里。她胸中呕逆,阵阵发晕,强撑着取笑张君道:“方才我听闻有人叫你是二傻子!”
  张君不言,许久,她又噗嗤一声笑:“在陈家村初接了你的家谱与婚书,我还只当你是什么了不得人家的贵公子了,却原来人家了得,你却只是这府中一个二傻子!”
  “如玉!”张君忽而回头,却是递过一块帕子给如玉:“你脸上怎么一点汗都没有?”
  如玉也觉得奇怪,毒日头晒着,她却混身发冷,一丝汗也不出,但舌头已经僵了。
  老夫人带着一群人进了区氏的静心斋,张君见如玉两眼发直,奔过来扶着她问道:“如玉,你怎么啦?”
  如玉眼神呆滞,艰难的回头看了张君一眼,心道:我做到这个份儿上,张君你可千万不能负我!
  她张嘴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却连舌头也是木的。张君抬头见周昭的妹妹周燕在不远处,招她过来嘱咐道:“快扶我家如玉到你姐姐的屋子里去歇得片刻,叫她请带下医给诊一诊脉!”
  周燕扶起如玉,问道:“姑娘你可还能走?”
  如玉此时也觉得自己只怕是要晕了,点头道:“我能走!”
  她脚步虚沉,梦游一样紧攥着这姑娘的手,顺着一条两旁浓荫的阔道低了头捧着胸一路走着,忽而听这姑娘语声娇娇唤了声三哥哥,随即便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浓香味儿,这香味儿终于催着她早晨五更吃进去之后,一直沉在胃里不能消化的早点全吐了出来 。她躬腰挺胸一口喷吐,只听有人尖叫了一声,想说话舌头也展不直,周昭在旁安抚道:“好了,没事了,吐了就好,快跟我回屋里歇着去!”
  张诚才换了一件缂丝绣荷风边儿的交衽长纱衣,准备要出门,出院门便迎上一声呕吐。他呆愣在院门上,连那吐他一身的姑娘都未看清,只一眼,便能分辩得她早起吃了米粥,还有些葱花在里头。
  张诚气的面色惨白,混身打着寒颤。还是两个丫头自院里跑出来,将他扶了进去。
  *
  静心斋中,区氏送走了婆婆,垂手在窗扇四开临窗的圈椅上坐着,见二儿子满头大汗的进来,先就骂了一声:“孽障!我不期自己蝇营狗苟一生,却是要死在自己所生的孽障手里。所以人家说五毒月出生的孩子就该扔到池塘里淹死,溺死,我一点善念留了你,果真最后要死在你手里。”
  当年张君五月三十一日出生,张诚晚一天,是六月初一的凌晨生的。两个孩子前后只差几个时辰,可张诚三翻五爬八个月就能坐,能张口喊爹喊娘,张君到八个月的时候,仍还只会仰躺着蹬两条小腿儿。区氏一个正头夫人与姨娘同时受孕,那时候她与张登感情还好,还有争宠的心,生下这么个傻呆呆的儿子来,又还是五毒月生的,心中所屈所怨可想而知。
  张君提袍帘跪了道:“儿子无一日不感念母亲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教导之恩,爱您都来不及,怎会恨您?”
  “我不求你爱我,也不求你感念我的恩德,就在此刻,把那不知那里来的野丫头赶出门去,我仍还当你是儿子,为你遮掩,为你跑路,把公主给你娶回来,叫你从此能有一份清省富贵的日子,好不好?”区氏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在二儿子面前说软话。
  张君跪的笔直:“贫贱之交无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儿子要娶她的时候,在慎德堂整整等了一日,父亲不肯见儿子的面,儿子于是修书一封,托母亲转交,若父亲当时出言或者去信阻止,儿子便不会娶她。可既然当初父亲未曾阻止,如今儿子已娶了她,又怎能半路弃之,还望母亲理解。”
  区氏想起五月初一她扇的那一巴掌,才明白儿子早就给自己挖好了一个坑等着她往里头跳。冷笑不止,捧起茶杯咯咯响着摔到张君面前:“你恨我,你恨我把你送到五庄观去,你恨我爱你不及你四弟钦城,所以明知道我为了能把和悦公主娶给你不知给太子妃塞了多少东西,不知到德妃面前陪了多少好儿说了几车好话。就因为恨我,天家贵女不肯要,唾手可德的一生富贵不肯要,要娶个村妇回来打我的脸!”
  张君仍是直直的跪着,却不肯再出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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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玉吐掉了沉在胃里的东西终于好受了些,在周昭的院门上却又止步,取帕子擦过嘴,接过周昭递来的水饮了几口,却是不肯入那院子:“大嫂,我本是早晨起的太早,吃了些油腻积在心里,又一路行来天热中了暑,此时吐过一回已经很了,父母都还未降罪,不好再进屋子躲避的。我仍还是回去跪着吧!”
  她仍还是着急张君。他昨夜折腾了她一晚上,至少她还能闭一眼,他却是实打实的坐了一夜,再在毒日头下晒上这大半天,如玉只怕他要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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