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郑娴儿心里暗暗埋怨着,楼阙已走过来揽住了她:“刚刚想什么呢,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的?”
  郑娴儿没有答他的话,勉强地笑了笑:“好容易回来一趟,你怎么不多在宁萱堂陪着说说话?”
  楼阙笑道:“该说的都说了。他们也知道我只挂念你,都撵我快出来追你呢!”
  郑娴儿靠在他怀里慢慢地走着,闷声道:“我才不信呢!我那么惹你生气,他们心里肯定都在怪我不懂事,才不会劝你出来追我!”
  “不是那么回事,”楼阙温声细语地安慰她,“你发脾气是因为心里焦躁,心里焦躁是因为替我担忧——母亲心里明白着呢!”
  郑娴儿仰头看着他,心里有些不信。
  楼阙顺手推开书房的后门,拥着她走了进去:“难道你就没发现家里的气氛变了?母亲和姨娘懒得看咱们在人前装模作样,如今都已经明着认了你是我的人了!等这桩官司完了,我若能平安回来……”
  郑娴儿听到此处便急了:“什么叫‘若能平安回来’?你先前不是说一定不会有事吗?”
  楼阙一句深情表白没能说完,憋得心里有些发酸。委屈,想哭。
  郑娴儿见他不说话,立时急得脸都白了:“你可别吓我,我胆子小!你要是回不来,我……”
  话未说完,楼阙已把她推倒在旁边的软榻上,封住了她的嘴。
  郑娴儿急切地回吻着他,心里乱成一团。
  因为楼阙先前对她说过“放心”,所以她一直坚信他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那么“坚信”了。
  事无绝对,这案子会往哪个方向发展,谁也说不准啊!
  连楼阙自己都在担心,她……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直到此刻,郑娴儿才算是知道了自己这些日子焦躁的源头。
  “楼阙,你最好完完整整地给我回来,否则……”郑娴儿试图威胁他。
  话到嘴边,后面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倒是楼阙替她说了:“我知道。万一我回不来,你一准儿转眼就把我忘了,逢年过节也不会给我烧纸钱祭汤水,只会给我戴绿帽……”
  郑娴儿狠狠地扯掉了他的衣裳,对准他的肩膀咬了下去:“你知道就好!盖个章免得忘了!”
  第90章 为三房留下一个孩子来
  傍晚之前,楼闵楼阙兄弟两人各收拾了一些换洗衣物,又带了些干粮,像平时出门访友一样平静地坐上马车,回到了县衙大牢。
  二人走后,楼府彻底恢复了平静。
  从大年初一到初六,本该是亲友往来最热闹的几天,楼家的门前却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人来过。
  初七是三公子楼闳的冥寿,也是郑娴儿嫁过来整整一年的日子。
  郑娴儿如今的身份是越来越模糊了。府中众人当面只以“奶奶”两个字唤她,背后便以“落桐居”三字指代,已经极少有人称她作“三少奶奶”。
  但“三少奶奶”这个身份,却不是那么容易摆脱掉的。
  比如今日,楼夫人一大早就派了人来,提醒她别忘了到祠堂去上香祭奠。
  郑娴儿对这些事并不在意,楼夫人叫她去,她也就去了。
  到了祠堂摆上香烛供果,郑娴儿便站在牌位前,笑了:“人死如灯灭,鬼神之说应该都是骗人的吧?我猜太太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套,否则她就不敢叫我来给你上香上供了——除非她认为我有本事把你给气活过来!”
  牌位当然是不会说话的,只有三炷香在香炉里袅袅地燃着,平白营造出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郑娴儿在祠堂里坐了小半个时辰,看着香烛燃尽了,便盖上香灰,关门走了出去。
  出门却看见楼夫人在廊下等着她。
  郑娴儿一怔:“太太怎么站在外面?这地方是个风口,冷着呢!”
  楼夫人一语不发,转身推门进了屋。
  郑娴儿只得跟了进去,看见楼夫人鼻子耳朵都是红的,不禁担心:“太太在外头站了多久?怎么不进来?”
  楼夫人在供桌旁坐了下来,掀开香炉盖子看了看里面燃尽的香灰,叹了口气:“娴儿,三房这一脉香烟,不能断!”
  “没断啊!”郑娴儿眼睛看着香炉。
  楼夫人摇头:“你别装糊涂。我的意思是,闳儿不能无后!”
  郑娴儿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楼夫人看着她,叹道:“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三房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你得为三房留下一个孩子来。”
  郑娴儿不懂这个。
  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不懂。
  楼夫人并不是只有三公子一个儿子,她怎么偏偏就那么执着于三房的香火呢?给死人娶媳妇、大费周章地过继旁人的儿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想抱嫡亲的孙子,直接给楼阙娶媳妇不就是了?
  难不成楼阙也不是她亲生的?
  这个猜测让郑娴儿怔了一怔,但她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
  记得楼夫人曾经亲口说过“我只有闳儿阙儿两个孩子”,世人也都知道楼阙是府里的嫡子,这一点应该不会有错的。
  所以,郑娴儿至今仍是搞不懂楼夫人这么强的执念是从何而来。
  楼夫人自然是不会解释这件事的。看见郑娴儿久久不语,她早已急了,烦躁地站了起来:“楼家待你不薄,你可不要忘恩负义!你细想想,要不是为了闳儿的婚事,你这辈子怎么可能进到楼家来、怎么可能见着阙儿!如今你一门心思奔着阙儿去了,三房怎么办?府里费了那么大的周章把你弄进来,一向也不曾怠慢了你,你怎么忍心让我的闳儿绝后!”
  “太太,”郑娴儿叹了口气,“我没说要让三房绝后啊!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等这桩案子了了,咱们就好好物色一个好孩子过继进来,顶着三房的门户……我跟桐阶这辈子多半也就是现在这样了,您还怕我跑了不成?”
  楼夫人闻言略略放心,眉头却还是拧着:“阙儿他,没提过你的名分?”
  郑娴儿迟疑着,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
  楼夫人怔了半晌,终于叹道:“那也罢了。孩子的事,咱们还是要尽快。可惜如今咱们没有同族本家了,异姓的孩子不能收继,只能算是养子……你若是能自己生一个,那就再好不过了。”
  郑娴儿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才讪笑道:“太太别吓我了!”
  楼夫人白了她一眼:“再混账的事你也没少做了,生个孩子怎么了?我看这半年你把府里的人管束得都不错,没有一个敢到外面去乱说话的。到时候生了孩子,对外只说是抱养的就是了,谁还能来扒你的肚子看你生没生过不成?”
  这几句话若没有上面那个前提,郑娴儿还是爱听的。毕竟得了楼夫人的首肯,她再“混账”起来也可以少几分顾虑。
  可是如今,她的心里却只觉得反感,好像自己的肚子被人算计了一样。
  孩子对她而言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楼阙喜欢,她生一个来玩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生孩子这件事被赋予了“延续香火”的任务,她就非常不喜欢了。
  如果这个“延续香火”竟不是给楼阙,更不是给她自己,而是给一个“外人”,郑娴儿觉得自己没跳起来骂人就已经算是很有修养的了。
  让她生个孩子给三房延续香火?想也别想!
  郑娴儿动了气,肚子里又疼了起来。
  楼夫人见她捂肚子,眼睛立刻亮了:“前几天我就看着你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已经有了?”
  郑娴儿立刻摇头:“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什么意思?”楼夫人的眉头拧了起来。
  郑娴儿避开她的目光,冷淡地道:“我身子不好,生不出来的。太太想要孙子,还是另想别的法子吧!”
  楼夫人盯着她看了半天,仍不死心:“生孩子这件事,是个女人就会,哪有生不出来的?你还年轻,这事也不用急。”
  “太太刚才不是还说要尽快吗?”郑娴儿反问。
  楼夫人笑了:“我说‘尽快’,是要你尽快作打算。只要你答应了,这事就不急!”
  郑娴儿很想直接来一句“我不答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换成了一句谎话:“怕是要让太太失望了。我小时候有个很灵的算命先生给看过,说我没有子孙缘,这辈子不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爹当初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把我卖了。”
  上了年纪的人最信命。楼夫人听罢果然冷静了下来,两条眉毛拧得死紧死紧的。
  郑娴儿装出一副伤感的样子来,蹲在楼夫人的脚边握住了她的手:“太太,我知道梁儿的事让您伤心了,可这世上的好孩子还多,您又何必灰心!我觉得上次那个林逢春就很好,如果太太还是不放心,咱们可以细细地打听着,看有没有刚生下来的孩子养不起要送人的、或者干脆叫养生堂那边帮咱留心着……从小养在身边教导的娃儿,跟自己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楼夫人呆坐了好一会子,脸上仍是伤心失望之色,显然并没有被说动。
  郑娴儿想了一阵子,又补充道:“而且太太您想想,如果真是我自己生了孩子养着,那孩子相貌上总会有几分像我吧?小时候还好说,等孩子大了带出去,旁人会怎么想?”
  “这……”楼夫人倒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郑娴儿赔着笑,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太安心吧,咱们家教出来的孩子差不了,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打紧?”
  楼夫人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那也只好罢了。等阙儿他们的案子结了,咱们就……”
  “太太、奶奶,出事了!”一个小厮一路狂喊着,从外面飞奔了进来。
  “怎么回事?!”楼夫人和郑娴儿齐齐站了起来。
  那小厮喘着粗气冲到门口,“噗”地一声便摔在地上了。
  他也不急爬起来,就那么趴在地上急吼吼地道:“出大事了!外头都在传说京里派了一个什么大理寺的钦差过来,抚台大人也来了,好像是说明后天就要审咱家爷们的案子!传话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上头好像有点要催着定罪的意思,已经有人到褚先生家查抄书房去了!”
  “书房不是早就抄过一次吗?”楼夫人不以为然。
  小厮急道:“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钦差大人从京城带来的几个书生亲自上门查抄,说是不查出问题来决不罢休的!”
  正说着话,胡氏也在别处听到了风声,抱着铮哥儿风风火火地来了。
  郑娴儿扶着桌子,沉吟道:“这么说,事情恐怕不妙!诗词文章的事,一百个人能说出一百种解法来,要找把柄还不简单?只要闭着眼睛乱解一气就可以了!前些年的那几场文狱,不也都是因为一些模棱两可的诗句闹出来的吗?象征、隐喻、影射……他们有一百种办法把一首寻常的诗扯到朝政上去!”
  楼夫人和胡氏都是不通学问的,但郑娴儿的这番话她们还是听懂了。
  郑娴儿自己的心里倒也不甚清楚这些事。刚才的那几句分析,大半是她年幼的时候从隔壁那个老先生那里听来的,鹦鹉学舌而已。
  不管怎么说,此时婆媳三人都已经隐隐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胡氏急得嘴角都抽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他们随便找到一篇诗词文章,就可以给咱们定个大逆不道之罪,咱们还没处说理去?”
  郑娴儿苦恼地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这叫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前是上边有事拖着,黎县令不敢审。如今上边明说要往‘有罪’这一边靠,咱们怕是……凶多吉少!”
  胡氏立刻跳了起来:“不行,我得去牢里问问大爷去!”
  郑娴儿立即拉住了她:“来不及了!而且,如今京里来了人,恐怕也不会再轻易让咱们探监了……咱家的身份,压得住黎县令,压不住京里来的钦差大人啊!”
  “那你说怎么办?!”胡氏没了主意,脾气也就上来了。
  郑娴儿倒顾不上跟谁生气。略一思忖之后,她狠狠地咬了咬牙:“大嫂,你即刻叫人悄悄地把大哥屋子里所有的书籍纸张全部送到藏书楼去。注意是‘全部’,你们的院子里连一张有字的纸都不能留下!太太,书房那边虽然藏书不多,但也要收拾干净,包括老爷的屋子、安姨娘的院子……总之这府里所有的字纸全部送到藏书楼!空下来的书架书桌,就随便摆些瓶瓶罐罐,若是还空着,就到园子里去弄些石头树根之类的东西洗干净了摆上!”
  楼夫人和胡氏一一答应了,正要跑回去办,郑娴儿又沉吟道:“还不行!还有墙上的书画、有铭文的古董花瓶……总之请太太和大嫂多留神,凡是有字的东西都不要疏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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