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
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是日,正五月炎夏,渝州安平县卫府,喜事迎门。——正是县主卫凌纳妾之喜。
那时候,距离景如雪去世,大概才满一年罢了。
那时候的卫明媚,才只有六岁半,粉嫩嫩雪团团,小小地玉娃娃似的。
本来规规矩矩地在后院练琴,听到前头的鼓乐声响,心里气恼且烦躁,索性推了琴,跑到后院。
正是榴花胜火的时候,明媚跑到墙根树荫底下,抱着双膝蹲坐下。
正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烦躁,外头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明媚,明媚妹妹,你在哪?”
明媚听到那是叶若的声音,不由地探头看了一眼,那边叶若便发现了她,笑着跑进来:“你怎么躲在此处?”
明媚不动,垂着头说:“叶若哥哥,我心里烦。”
叶若想了会儿,说道:“别烦,我家里新养了一条小狗,我带你去看好么?”
明媚这才起了几分兴趣,问道:“什么样儿的小狗?”
叶若笑着比划,说道:“可好玩了,雪白又很长的毛,见了人又极乖巧,会往你身上蹭,还会在地上打滚,站起来捧着手这样跟你要东西吃。”
明媚听的心动:“我要看。”
叶若伸手,明媚把手递过来,叶若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往外,避开下人,跑了出去。
叶若家的那小白狗果真是乖巧无比,打滚儿,直立,往人怀里蹭……逗得明媚咯咯笑个不停,一扫之前的抑郁。
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呼之间,门外忽地跑过一只小母狗,那小白狗一见,顿时便甩开两人,跑了出去。
叶若跟明媚吃了一惊,慌忙跟着出门,却见那狗儿如离弦之箭,跑的飞快。
叶若跺跺脚:“不好,这狗是小姨娘最喜欢的,妹妹你先回去吧,我去追它回来。”
吩咐了明媚,叶若便去追狗了。
五月的日头当空照着,人的身上都火辣辣地。
明媚望着叶若跑开,自垂了头,只觉得很是没有意思,怏怏地往回走了几步,又看到有人登门道喜。
明媚站住脚看了会儿,索性一扭头,偏走了开去。
明媚一个人顺着小路往前走,安平县不大,不知不觉竟给她走到城门处,本有两个守门的衙役,因天热,就躲了乘凉喝茶去,明媚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就走了出去。
也不知她走了多久,终于觉得双脚累了,人也走出了城郊,只见满目绿树青山,不时地有蜂蝶翩翩自眼前飞过。
明媚站住脚看了会儿,忽地发现一只极大的彩翼蝴蝶,从眼前扇动翅膀飞过,明媚呆看了会儿,被那蝴蝶之美吸引的转不开目光,拔腿就追了上去。
从大道往下,是一片绿草地,地上盛开着许许多多地杂花,色彩斑斓。
那大蝴蝶在里头穿梭,时不时地停下来。
明媚放轻了手脚,想去捉那蝴蝶,谁知那蝴蝶竟像是察觉她的意图一般,在花上停一停,引得她靠前要捉,它偏又极灵动地飞走了。
明媚又气又急,如许几次,终于累了,眼看那大蝴蝶在头顶徘徊了会儿,向她示威似的。
明媚看了会儿,望着头顶蓝天,白云,极灿烂的阳光,以及舞动的蝴蝶,不知为何就觉得难过,无比委屈。
明媚抬手捂住双眼,“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正哭得抽抽噎噎地,忽地觉得异样,明媚慢慢地把手撤开,却见那只大蝴蝶不知何时,竟落在她的衣袖上,双翼缓慢地一动,一动。
明媚看呆了,红着眼带着泪,歪着头定定地看,被那蝴蝶美震撼,又被这奇异的举止惊到,竟没有了趁机去捉它的心思。
那蝴蝶在她的手腕上停了会儿,明媚看着看着,忍不住破涕为笑,那蝴蝶才又展开翅膀,飞向碧蓝天际去了。
明媚望着那蝴蝶离开,心里却仍觉得有点难过,居然生出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意来。
等那蝴蝶完全离开,明媚发现自己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不由地有些怕。
幸好那些闲花野草生得好,明媚转来转去,发现一朵开得很大,雪白的花,不由惊叹。
想到方才蝴蝶似也在上面停留过,明媚端详了会儿,便伸手轻轻地摘下来。
她把花儿擎在手中,看着那如雪屑一般的花瓣,阳光下泛着玉白的光泽,十分美丽。
明媚忽然想道:“若是娘亲看了,必然会很欢喜。”
她心念一动,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想法来:要把这花给景如雪送去,给她娘亲看看。
明媚捏着那花,看看周围,凭着自己的记忆迈步往前走去,分开杂草,却见里头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
明媚从未来到此处,自然不认得路,然而无端端便想,穿过这片树林大概就会到了她想去的地方。
于是拔腿往那走去。
树林里十分阴凉,许多草虫埋藏在草里,发出叫声,明媚磕磕绊绊,不时跌倒又爬起来,生怕会折损了那朵花,便只高高擎起,小心护住。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出了这树林。
眼前竟是一片宽阔的田地。
耳畔传来阵阵蝉噪,阳光下的田野很是静寂,一望无际似的。
明媚呆呆地看着,到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可能是迷路了,正在彷徨,忽地看到不远处,正是那只飞走了的大蝴蝶,在空中翩翩然舞动。
明媚见状大喜,忍不住叫道:“蝴蝶蝴蝶,你是来给我带路的吗?”
叫了两声之后,那蝴蝶果真翩然分开,明媚十分高兴,急忙迈腿便追上去,沿着田垄往前而行,如此一个追一个飞,不知过了多久,明媚回头看看,自己竟从那片田地里走了出来。
而在卫府,察觉小姐不见后,仆人忙去跟卫凌说了,正在前头应酬宾客的卫凌听了,当即抽身,忙回来内宅。
仆人们到处找了一番都找不到,卫凌脸色大变,来回踱步,把伺候明媚的小丫鬟玉葫叫来问,玉葫却因困倦,睡了,只记得之前明媚是在练琴。
卫凌正六神无主,却有个仆人说,依稀看到叶家小公子来找过明媚,卫凌赶紧叫人去问,自己也迫不及待地出来府外。
正好叶若抱着白狗回来,看卫府门口一大堆人,卫凌也站在其中。
叶若吃了一惊,那仆人忙问,叶若道:“我跟妹妹在逗小狗玩儿,后来狗跑了我去追,先叫妹妹回家了……怎么她没回来吗?”
卫凌眼前发黑,赶紧把家里的家丁丫鬟都叫出来,让人分头去找。
如此从中午一直忙到晚上,都一无所获。
叶若被他父亲关在书房里,狠狠地打了一顿,罚他跪着,不许起来。
卫凌坐在房中,失魂落魄,小妾来看了两番,都给他赶走。
卫凌默默地出了会儿神,忽然之间起身,喝道:“给我备马!”一边大步往外而去。
此刻正关城门的时候,卫凌大声道:“本大人出城有事!”打马直冲而过。
急急地穿过夜色,马蹄声踏破夜幕的寂静,卫凌打马而行,直奔了有七八里地,才缓缓地放慢了马速。
前头不远,有一座小小宅院,长久无人住,院子之外,便是景如雪的墓地所在,风水极好,周遭绿树环绕,不远还有一方小小湖泊,在初升起的月光下粼粼生光。
卫凌翻身下马,大步往前而去,双眸望着那处,忽然之间目光一停,失声道:“明媚!”
那坟墓合抱之中,墓碑之前卧着道小小地人影。
卫凌急急忙忙三两步冲过去,俯身便去抱她。
忽然间却又一怔,发现就在明媚的身旁,放着一支如雪的白花,盛放的极大,有人的半个手掌大小,连博闻强识如卫凌,竟也不认得这是什么花儿。
卫凌身子一颤,目光从那花上收回来,看向明媚,将动作放慢了些:“明媚……明媚……”他轻轻呼唤,把那小小地身子抱入怀中。
怀中的人竟不醒,卫凌摸摸她的脸跟手,都是冰凉一片。
卫凌忍着心头不安,轻声又唤道:“明媚,明媚,快醒醒……爹爹在此……明媚……”
怀中的人儿,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
那是卫明媚六岁半的时候,景如雪离世一年,县主卫凌纳妾之日。
卫明媚一个小小孩子,竟能从县衙一直孤身出城,一路不知怎么走的,竟到了距离县城有七里开外的城郊,景如雪的坟墓之前。
这件事,对于逐渐长大的明媚来说,记忆却是模糊的,但是对于卫凌,却成了他记忆里最鲜明的一幕。
他抱着那个睡在如雪墓前的孩子,以为自己将会失去她了,然而她到底是乖巧的,听到他的呼唤,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为此他感激上苍,差点潸然泪下。
明媚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
头顶是黑蓝色的深沉天幕,星星在上面一闪一闪地。
山林静谧,隐隐约约还有萤火虫在头顶飞来舞去,流光点点,十分唯美。
明媚看着眼前的那张脸,极为俊逸出色的容颜,那带着熟悉而久未温暖之意的双眸。
——卫凌。
明媚失声叫道:“父亲!”
起初明媚以为能见到卫凌,是因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张手,便搂住了卫凌的脖子,小手却还有些僵硬,动作不灵便。
卫凌喜出望外,单膝一屈,将她从地上抱入怀中:“好孩子,你没事了……”
摸摸她的小脸,又轻轻揉揉她的肩头,爱惜十分:“爹爹……爹爹带你回家。”
明媚听着这样温暖的声音,依稀如在梦中,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爹爹,我好想你,好想你。”
小手在他颈间抓了抓,冰冷的手指摸到丝丝地温热,试探着揪住他的一角领子,不肯撒手。
这个梦……或者这个相逢,如许真实。
卫凌怔了怔,轻轻一笑:“乖孩子。”低头,在明媚的脸颊上亲了口:“是爹爹不好,竟冷落了明媚……爹爹带你回去。”
卫凌双臂抱住明媚,才直起身子,他的目光下移,望见放在景如雪碑前的那朵花,又摸摸明媚的头,没再说什么。
明媚被完全抱在卫凌的怀中,身子渐渐地一片温暖,原本的悲苦凄凉似乎都在此刻不复存在了,
她安心而舒服地缩在卫凌怀里,喃喃道:“爹爹,这样真好。”
卫凌瞧瞧怀中闭着眼睛的小女娃,尽量将动作放轻。
这一夜,卫凌抱着明媚回到府里,并没有离开她身边,看着小孩儿衣裙上所沾的草汁泥土,他大致能想象出来明媚是怎么走去景如雪墓前的。
卫凌摸摸她的脸颊,和衣上了床,把明媚搂入怀中,静静地过了自己的纳妾之夜。
甜睡中的明媚并没有意识到,第二天醒来的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是一个全新的人生重新展开,是曾一一失去的人又在眼前,是所有曾做下的错事忽然湮灭,所有走错了的路忽然倒回,她站在最初的路口上,左右端详,何去何从。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里,那一个曾叫她痛心彻骨的冤家,还会不会再遇上?
夜深沉,景府。
重重内院中,无边黑暗里,一名少年蓦地睁开双眼,跟年龄极不相符的锐利双眸,直直地看向虚空,眸色凌厉的似乎能穿透最深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