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感
景正卿卧在一堆枯草之上,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鞭子抽打的破碎不堪,伤痕横七竖八,处处血迹斑斑,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白色底色。
脸上也多了两道伤痕,是鞭尾不留神扫出来的,虽然伤口不深,却也显得极为狰狞怕人,就在脸颊边上,恐怕好了也得留一道疤痕。
从昨晚就开始下雪,这牢房顶上有一个小小地洞口,只是人口大小,风呼啸着从上面卷过,间或有雪花飘进来。
景正卿开始的时候就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一方天空,从寡淡的白变成黑色漆黑如墨的颜色,他的心情倒是一直平静地,就好像沉浸在那片曾差点让他窒息的冰河里,有一种痛到麻木的痛,蔓延,占据,然后彻底占据之后,痛也不觉得痛了。
曾几何时,他风度翩翩,周游花丛,同各个相识的世家公子谈笑风生,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沦落到现在如斯境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现在,只能撑一时是一时。
也有几次,疼得浑身战栗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几乎就认了,然而心里深藏的那个人微微抬眸看他,他想着那个存在于他心底的人,忽然就觉得自己是甘愿的。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该对她心怀邪念,因此才坠入现在的境地,所有这些,都是报应。
疼得厉害之时,景正卿就逼自己胡思乱想:“倘若我死在这儿,妹妹是不是会高兴?终于甩脱了我……不,妹妹那个性子,是个嘴硬心软的,她未必就会高兴,也可能会为我落泪也不一定。”
这样想着,就好像痛也轻了点。
转念又想:“我曾跟峰儿说的话,也不知他是否跟妹妹都说了,若说了,她可会懂?唉,我为什么要说让她好好地去当王妃呢?不过……当了王妃,对她才是最好的吧,端王那样喜爱她……”
他反反复复这样想来想去,不知不觉竟忘了身上的痛。
这大半个月下来,景正卿也明白了,前来逼他招供的,并不仅仅是刑部的人,还有一些面目阴冷气质有异的,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大概来自宫中。可是却不能说。
宫里来的这些,不管是被皇帝所派还是受了皇后的命,折磨人的手法儿却是变本加厉的,越往后,越是不留情。
景正卿知道了,他们是想让他死,不管如何都要弄死他,可是又不能一下儿弄死了,一来不好交代,二来,不想他这么快就死。
下大雪的这夜,景正卿自己躺在冰冷的枯草地上,觉得自己魂魄即将离体,他们很快就会从这身体里头飘了出去,从头顶的孔洞里飘出去,模模糊糊之间景正卿心想:“若是我死了,魂魄随着这北风吹出去,到家里再看一眼……也是好的。”
朦朦胧胧里,他仿佛听到一阵阵呜呜咽咽地哭声,听来熟悉。
有人在耳畔唤着:“表哥……表哥……”
景正卿闭着的眼皮一动,他仿佛真的离开了这冰冷严酷的牢狱,飘于黑暗上空,随着风雪,身不由己地到了一处地方。
他瞧见亭台楼阁之中,一扇窗户打开,衣着单薄的少女站在窗前,呆呆看着夜空,然后她合掌祈祷:“老天,求你救救他。”
景正卿心里觉得高兴,他果真重又看到她了,真真是死而无憾。
景正卿脱口唤道:“明媚!”
她却只是合掌垂眸,面容虔诚而悲伤。
他的身体随风而起,不受自控,景正卿吓了一跳,本能地不愿离开,他张手向着她的方向,唤道:“妹妹,妹妹,明媚!”
那站在窗前的少女却缓缓地转身,像要离开窗边。
将转身的瞬间她抬眸一瞥,目光透过昏沉沉夜色,划破乱茫茫风雪,看向他……
“正卿,正卿,二郎!”
耳畔有陌生的声音在唤。
景正卿身不由己,天旋地转。
“二郎!”那声音焦灼地,带着痛意。
旁边还有别的声音,道:“王爷,此地龌龊,不如先带二爷出去……”
又有人嘈杂地响起:“像是不好了,快叫太医准备。”
景正卿不明白发生何事,脑中一片空白,想动又似动不了。
然后便听到先前那声音暴怒喝道:“尚未定罪,为何竟把人折磨成如此模样?刑部的人都是这么做事的?”
无人敢做声。
那人又道:“把相关之人尽数给本王拿下!若是二郎有事,一个、也别想逃!”
最后那句,竟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出来的,有一股彻骨的阴冷恼恨。
景正卿眉头一蹙,这才隐隐地想起说话的人是谁。
他略睁开眼,望见一张面色雪白的脸。
端王正望着旁边的人,怒意无法遏制。
景正卿眨了眨眼,想唤一声“王爷”,却又无法,却因他一动,旁边有人发现,惊道:“景二爷醒了!”
端王身子一震,低头看来,四目相对,景正卿望见他眼中的惊诧跟一抹喜色的亮光:“正卿,正卿!”他脱口唤了数声,“你不会有事的!撑着些!”
景正卿心想:“为何王爷好像对我极好……他竟是来救我的吗?还是说,我已经死了……这一切都是……幻梦……”
意识模糊,身体像是不由自主地在缓缓沉向未知的深渊。
端王把身上的黑色狐裘大氅一把扯下,小心翼翼将景正卿裹住,双手一抱,便亲自将景正卿抱了起来。
旁边随从欲劝,却自不敢,只好紧紧跟随,以张刑部为首的诸人却被王府的亲随以及宫内的禁军押下,等候发落。
因景正卿伤势过重,端王做主,并未将他即刻送回景府,不然一干女眷先要晕了大半……就近便把他安置在王府里,召唤太医特来照料。
这边,早上明媚醒来,便觉得精神不振,强打精神洗了脸,吃了两口粥,就打发玉葫出去,自己站在窗户边上往外看。
过不多时,就见玉葫一路跑得飞快,明媚一看她的表情举止,就知道必然是有了消息,着急之下,心怦怦乱跳,从窗户探身出去,忙着就问:“如何了如何了?可有消息了?”
玉葫飞一样地跑了过来,急急刹住脚步,一把握住明媚的手:“二爷、二爷……王爷抱二爷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却终于说出了句有用的话。
明媚一听,又惊又喜,又有点不敢相信,双眼一闭:“天啊!”用力跺跺脚,压抑着狂喜便问,“什么?!你没骗我?你没骗我?”
玉葫道:“哪里就骗你了!方才有人看到王爷进门了!亲自抱着二爷呢!我就赶紧回来跟姑娘说……”
明媚惊喜交加,竭力往外探身,才发现自己是不能爬窗户的,赶紧撒开玉葫的手,从旁边的门转出来,疑惑地又想:“王爷怎么把表哥带到王府来了?……不管了!我、我得亲眼去看看!”
玉葫忙陪着明媚,便往端王居处去,谁知道将要到王爷居所之时,却被侍卫拦住。
玉葫问道:“是不是王爷带了我们府上的二爷回来了?”
那侍卫将两人一打量,说道:“是景府的景二爷吗?王爷刚将人从刑部带回来。”
玉葫跟明媚对视一眼,各自欢喜,当着外人,明媚便竭力忍着心头高兴,但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玉葫说道:“我们是景府的人,二爷是我们姑娘的表哥,昨儿我们姑娘还求王爷救二爷呢,如今既然回来了,你让我们进去看看。”
侍卫看一眼玉葫,又看看明媚,望见她秀容丽色,以及那股子能感染人的欢喜笑意,一阵迟疑:“这……王爷刚带人回来之后,吩咐不许任何人擅入……”
玉葫忙道:“我们不是闲杂人等,又有什么忌讳的?王爷必然也答应。”
那侍卫踌躇,望见明媚双眸中透出祈求之色,忍不住有些松动,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却见正好儿有人出来,正是跟随王爷身边的赵忠。
赵忠见明媚在此,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便道:“卫小姐也在,是想看望景二爷吗?”
明媚忙一点头,赵忠微笑道:“照我看,卫小姐不如稍后再来,景二爷身子虚弱,如今正在被太医们围着……”
明媚一怔,心顿时揪起来,脸上笑意收敛,惊问道:“二表哥……不好吗?”
赵忠笑笑:“卫小姐别急,这档子事儿王爷既然插手,人又在王府里了,就不会让人有什么意外的,何况宫里头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都到了,故而卫小姐不用担心,只静静地等待便是了。”
明媚听他说的肯定,才松了口气,犹豫地看了一眼玉葫。
玉葫机灵,陪笑对赵忠道:“您老人家能不能通融通融,就让我们看一眼?一眼就成?”
赵忠笑着看她:“你这丫头也别着急,现在不让你们看是为你们好呢。”他说着,见明媚正眺望他身后,便趁机冲着玉葫使了个眼色。
玉葫见了赵忠冲自己使眼风,心里咯噔一声,就知道有事。
她呆了一呆,便假装无事,仍笑对明媚说道:“姑娘,忠爷都这么说了,不如咱们就先回去,二爷才给带回来,想必里头正忙乱呢,咱们就别去添乱了,等会儿再来也是使得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明媚听了玉葫劝,也有几分迟疑,心想:“我这样着急来见他,是不是太……让他看见了,又以为我多关心他似的,不如先回去。”当下就点点头,说道:“好吧。”
赵忠见玉葫明白,明媚又答应,便笑眯眯地道:“等会儿空了,我叫丫鬟去请您。”
明媚行礼:“劳烦您老人家了。”
赵忠见她如此大礼,忙道:“姑娘折煞小人了。”
玉葫便扶了明媚,两人就往回走,才走了几步,就见迎面一个丫鬟过来,乃是王妃身边的兰草,迎了明媚,道:“姑娘在这里呢,我们王妃有请。”
明媚一顿:她一心念着景正卿的事,差点把王妃给忘了,顿时想到昨儿的事……就有点忐忑:“王妃叫我,什么事?”
兰草道:“奴婢也不知道,姑娘请。”侧身相让明媚。
明媚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去了,便一点头,迈步往前。
身后赵忠瞧着三人离开,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双眉渐渐地皱起,隔了会儿,才叹了声,转头看向那侍卫,说道:“不要大意,仔细瞧着点儿,没有王爷许可,就算是王妃亲来也是不许进来的,可记住了?”
那侍卫捏了把汗:“是,小人明白。”
明媚被兰草领着去见王妃,不多时进了门,迎面瞧见王妃正放下一碗汤水,转头来看向她,目光相对,便露出笑容:“妹妹来了,快进来。”
明媚上前,依旧规矩地行礼:“明媚参见王妃。”
王妃笑了笑,探手将她一扶:“怎么这么多礼?起来吧。”
明媚不动,反而说道:“明媚不敢起身……求王妃恕罪。”
王妃一怔:“这是何意?”
王妃虽然一脸笑容相待,可明媚心中却不敢放松。
昨儿她求见王爷,王妃出面拦阻,并无昔日那样温柔亲和之意,分明是给她下马威。
明媚气怒之下本想离开王府,一辈子不见也罢,然而到底压下那一口气来,决定赌上一赌。——她那一跪,虽然果真把王爷跪了出来,可是对王妃而言……却显然是扫了王妃的颜面。
在王妃的立场看来,明媚如此一跪,很有几分忤逆的意思,显得很不驯顺……更不像是闺阁贵小姐所为。
明媚自己也明白,因此便道:“因为表哥之事,景府上下人仰马翻,明媚心里也是焦急万分,昨日前来王府,已经是唐突了,王爷身子不适,本该不去打扰王爷,可是……只因听闻表哥在牢狱里头备受折磨,性命垂危,因此明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宁肯丢尽颜面,也要求一求王爷……才做出那种事来,其实自己心里知道是很不像样的,求王妃降罪。”
说到景正卿在牢里受罪,眼中忍不住也真涌出泪来,说完之后,便跪了下去。
王妃挑眉。她倒是没想到明媚竟会主动提及此事。本来她心中也的确极为恼怒,可是以她的涵养,是绝对不会提起的,只会当作没有发生。
可是没想到,她眼中的这单纯女娃儿居然会主动挑明,并且言语恳切,又下跪求她饶恕。
端王妃此刻却是真真地对明媚有些另眼相看起来。
当初王妃只当她是个温柔绵软没见过世面更无什么见识的小女孩儿,顶多只是有些女孩儿家的小小性子罢了,很好拿捏。
是以昨儿王妃出面说了那几句话打发她回去,瞧着明媚回身离开的时候,她心中未尝不是高高在上地,对明媚略觉一丝不屑。
却没想到,她眼中这只会害羞脸红的女孩儿,居然能当着大庭广众,在冰天雪地里跪地……逼得端王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王妃想象不出明媚是怎么才做到的,那样果决的一跪,就像是在被逼入绝境之后的回马一枪,斩得她措手不及,而那女孩儿却转输为赢。
那简直不像是个缩手缩脚的小姑娘能做出的,却隐隐有大将之风。
而如今,她又跪在自己跟前,仍旧像是王妃所知道的那个动辄脸红的弱质小姐,恳切地求自个儿原谅。
但王妃的心情却已经跟之前不同了。
目光闪烁地看了明媚片刻,王妃才重新笑了起来:“若是我连那个也去计较,这王妃我也不用当了。”亲自起身,探出双臂将明媚扶起来,顺势握住她的手,将明媚拉到自己身旁,让她坐了。
明媚看她一眼,又垂头,小声说道:“王妃不怪我么?如此失了分寸……我自己事后也觉得荒唐,无地自容……”
王妃握住她的手,说道:“何必这样说?你的心情我其实是明白的,你如此重情重义,为了景家的人肯舍去一切……不去顾及那些颜面之类的表面之事,我心里,实则是很佩服你的。”
“王妃?”明媚叫了声,脸色泛红,“怎么会这么说?我真真羞愧……”
王妃瞧着她,这一刻,连阅人无数城府深沉如她,竟也看不出这女孩儿究竟是假装的,亦或者真的如此天真娇憨。
王妃叹了口气,拍拍明媚的手,说道:“此地没有别人,我自然是跟你说掏心的话了,虽然说你行事的确是有些唐突,可这却也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足见妹妹你是个真性情的人……哈,直到如今我才也明白为何王爷竟对你另眼相看,起初我还以为王爷是因你生得美貌,如今想来,京城之内美貌的贵宦女子又有多少?王爷独独看上你,想来却是王爷慧眼独具,瞧得出你不仅仅只是空有美貌的。”
明媚听到这里,一张脸上已经红的不成,她抽手出来,捂住了脸:“王妃,求你不要说了,再说,我便真个无地自容了。”
王妃见状,哈哈一笑:“难得有个如此又有美貌又聪明的妹妹,将来……我必然是不寂寞了。明媚你很好……很好。”
她望着明媚,含笑称赞,双眸之中光芒若隐若现。
一大早儿上,端王亲自前去刑部,将景府的二公子从大牢里带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阴霾的天空首次露出了灿灿阳光,端王府自有前往景府报信的人……而在景家,从昨儿明媚离开家门去了端王府,就有许多人整整一夜难以入眠。
景老夫人的大屋之内,一直灯火通明不说,在景家二房景睿屋里,苏夫人对着那一盏孤灯,毫无睡意,秀美的脸上神情变幻,时而浮现出如梦般甜美的神情,时而蹙起双眉,略见忧伤。
窗外北风呼啸,苏夫人自然知道明媚并未回府,她心中似乎有一种预感,——她一直隐藏了十九年的那件事,终于,不再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了……而经过这一夜,整个景家,甚至京城,大及天下,有一些事情注定要被改写。
她曾经打定主意要守住这个秘密一直到死,但是当她被迫将这个秘密呈现给那个人之后,苏可安的心底,却有一种极至快意的痛如河流一样蔓延流过。
就好像一个疯狂了的人终于可以向着天底下所有人大声承认她是疯狂的。那是一种隐秘的扭曲的痛快之感,不可遏抑地蓬勃喷涌而出。
苏可安甚至能想象到那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会是什么神情。
因为那种似乎能触手可及的想象,让苏夫人的眼神发亮,脸颊通红。
温柔跳跃的灯光之中,苏夫人伸手,纤纤的手指当空,仿佛温柔地抚摸过什么。
“纯佑……”嘴角轻轻地吐出这个名字,缠绵至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