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
玉葫见她坐在桌子前,有些出神似的,神情办困不困,双眼也半睁不睁地,便道:“明儿想必还有一些好忙,姑娘不如早点安歇吧?”
这阁子里太热,明媚方才在灯下出神,情不自禁竟打了个盹儿,此刻迷迷糊糊,然而心中却仿佛有事牵挂着,不肯撂下。
听了玉葫所说,明媚犹豫片刻,正要答应,却听得外头有人悄声说道:“王爷过来了,问卫小姐睡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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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一听,如梦似真,怔怔问:“外头说什么?”
四喜忙往门口去,正好上门外有个丫鬟低声道:“方才里头似说要安歇……不知道睡了不曾……”
四喜紧走两步,道:“姑娘还没睡呢。”便将门打开,撩起帘子,猛然见外头雪光灯光交织之中有一人走了过来,头上戴着防雪的大氅帽子,极安静,但还未靠前,便有一股威势逼面而来。
四喜打了个寒战,没来由地有些敬畏,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奴婢拜见王爷。”
端王微微抬头,这一刻,玉葫陪着明媚也走过来,正好见到端王抬眸看过来,毛帽子底下,双眸温和,带着淡淡地光。
端王进内,扶了明媚起身。明媚衣裳单薄,察觉他的手有些冰凉,不由地微微瑟缩。
端王一笑,旁边丫鬟过来,替他解外头穿着大氅,露出底下的一身紫色团纹朝服,端王道:“忙着从宫里头赶回来,怕你睡着了,就先来看一眼。”
明媚心中暖意散开,无法言喻,忽抬头看到他额头上带着两三点刚融化的雪水珠儿,自然而然地抬手,替他轻轻地擦了擦。
刚擦了两下,便已经醒悟:逾矩了!明媚急忙缩回手来,暗暗懊悔,脸颊通红。
端王眼底的笑意越发明显,手一握,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往里头去,到了里间的座边儿上,才松开,道:“坐罢。”
明媚告罪,也坐了。端王笑了笑,望着她问道:“几时来的?这里可还住得惯?”
明媚垂眸,轻声道:“午后便来了,这里一切都好,王妃十分厚待。”
端王点了点头:“下午时候还没有下雪,倒是好的。其实我本是不想劳师动众的叫你走一趟,何况也不知你愿意与否,只是王妃执意如此……便只好听她的了。”
明媚不语。端王看了她片刻,目光扫过桌上的书,见乃是一本闲词,便又笑,偏问:“你在看什么书?”
明媚道:“不过是本诗集罢了,随意翻一翻。”
端王道:“雪夜读诗,好兴致……只是……”
明媚听他欲言又止,便抬头看他,问:“只是什么?”
目光相对,端王微笑道:“只是看得长了,未免费眼……”
明媚听着这关切言语,被他看得越发脸热,就仍不做声。
端王道:“是了,可还记得上回我跟你提的《长天净》?”
明媚听他忽然提及这个,便点了点头:“记得。”
端王凝视着她,忽然问道:“不知,你可否再为我弹奏一次?”
明媚很是意外:“这会儿?”
端王道:“雪夜小楼灯下弹琴……不知比月夜湖上泛舟弹琴……意境如何?”
明媚听他温声说来,提到“月夜湖上泛舟弹琴”数字,便像是拨到她心底的某一根纤细小刺。本来不愿意弹的,听了这句,却生了一种“非要弹”的感觉。
这阁子里的物件,应有尽有,当下打发了丫鬟,领着四喜去抱了琴来,摆放整齐。
周围侍立的丫鬟们见要弹琴,一个个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垂手肃立,宛若不存在的。
玉葫在家里伺候明媚,时常见她弹琴,对这一切很是熟悉。当下不用她说,便取了一支极细的檀香来,点起来,放在琴架子旁边儿。
细香袅袅升起,暖阁里头顿时又多了一股极淡的甜香。
端王嗅着这股突然加入的香气,望着明媚起身离座儿,却忽地十分想她留在这儿,如此他才能一直都嗅着她身上那清淡馨香。
明媚缓缓落座,一举一动,优雅曼妙,落在端王眼中,就像是每一眼都是极美的画卷,不由心旌神驰。
——曾经那夜晚,船行水上,他耳畔听到那熟悉的乐声,若隐若现,一阵阵传来,恍然之间还以为是在梦中。
皓腕如雪,纤纤手指翻飞,一勾一抹一挑,极尽完美漂亮,淡粉色的衣袖缀着零星小花儿,随着动作微动,就像是乐声也附着其上,带着起舞。
乐声自手底流淌而出,浑然天成,动人……心……魄,一瞬间似天地之间只有这勾……魂乐曲,激荡回旋,悱……恻缠……绵,令闻者皆如痴如醉,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端王静坐良久,眼望着面前那凝神弹奏之人,眼前却又缓缓浮现另一道影子,长笑过后,缓缓隐没。
不知过了多久,眼角忽觉湿润,如是,眼前的人影便变得极为朦胧,灯光闪烁,她宛若置身于浮光之中,玉肤凝脂,娇容胜雪,唇绽樱桃,眉凝纤愁,如许秀色丽颜,天人也不过如此。
端王身边的随侍望着主子神情,忽然之间向着旁边所站的侍女轻轻使了个眼色,那侍女惊觉,才忙转身,悄然无声地走向门边儿。
玉葫跟四喜本也静听,忽然见状,双双犹豫,玉葫不愿离开,四喜却是景府里长大的,也见过些世间,见状便伸手,拉了拉玉葫的袖子。
玉葫无奈,只好且跟着退了,如此,众侍女都退到了暖阁的二重镂花屏风后的门边,站在此处,能看到里头的灯光,却并看不见人影,但是因是阁子里头,不曾有门,因此里面说话的声音却也是能听得到的。
明媚弹起琴来,便全身投入,心无旁骛,丝毫没有发现身边儿的人都退了。凝神屏息,一曲弹罢了,浑身竟有些疲惫无……力。
弹这曲子,宫商角徵羽种种,本就难调,有些调子更是复杂,当初学的时候也颇费了些力气,此刻给端王弹奏,更不想有一丝地出错,因此竟比当初在湖上弹奏的时候更加费神耗力百倍。
不似迎着明月夜风时候的那种肆意欢畅,反而带了几分考究凝重,何况当时在湖上,完整的一曲尚未弹完就被人打断。
明媚划下最后一个调子,停手,双手忍不住有些发抖,她还不敢放松,双眸微闭,脑中飞快地回想方才所奏,细想了会儿,觉得并没有弹错的地方,才算又松了口气,整个人可算是放松下来,身……子也不由地往后微微地一仰。
肩头忽地被轻轻按住,身子贴在什么之上。
明媚才歇一口气,不知如何,惊讶回头,却见肩头按着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她若有所觉,抬头往上,正好对上端王深情凝视的双眸。
明媚一怔,然后才轻声问道:“王爷……我弹得,可还入耳?”
端王静默,望着她的眼睛,道:“自然是……极好的……”
明媚放心,不由地嫣然一笑,笑容如莲花绽放,因眉尖还带有一丝淡淡倦意,便更显得绝美出尘。
端王怔怔看着她,不言不语,也并不离开,双手握着那柔软的肩头,手指略微用力,收紧,却又缓缓松开了些,只是并未放开。
明媚笑了一笑后,看端王仍旧是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她愣了愣,才察觉有些不对,肩头的力道有些加重,明媚垂眸,看着端王握着自己肩的手,眼睛眨了眨,神色就有些不大自在。
方才整个人还未从曲子的氛围之中脱离出来,此刻环顾四周,才发现玉葫和四喜都不见了,连端王的侍从也都不在。
明媚心中一慌,没来由地就想到上回离别,端王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要怎么说,明媚缓缓低头,正想找个说辞让端王离开此处,端王却忽然间抬手,轻轻拢上她的脸颊,略用力,便将她的脸重新转的又向着他了。
明媚只觉得他的掌心温热,贴在她的脸上,肌……肤相接,明媚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忍不住讷讷道:“王爷……”
才叫了一声,端王轻声道:“别怕……我……只是……”他并没有说完,便俯身低头……………………………………
明媚吓了一跳,本能地缩起身子,端王握在她肩头的手顺着肩膀往下探去,手掌心一拢,反将她的身……子抱向自己。
果真又是突如其来,低低一声呜咽,明媚越发惊惶,被带的往前一靠……………………………………………………………
原先被吓得呆了,明媚才醒悟过来自己还是有手的,当下抬手,便去轻推端王的胸,因她是坐着而端王是站着的,手竟误打误撞地按在他腰间,摸到一样微凉的物事,想必是他腰间环佩,明媚手无力往上,觉得手指底下微微粗糙,是他朝服上重重叠叠,连绵逶迤金线的纹理,丝丝地抵着细嫩的手指。
明媚脸上晕红,整个人几乎晕过去.
望着明媚六神无主的模样,端王尽量将声音放得极温柔,问道:“吓坏了么?”
明媚怔怔望着他,有点儿委屈,又有些怕:“王爷……为什么要……要这样……”把头转开,大胆地不去看他,小小地流露出几分不悦来。
——她不喜欢这样,也不知是否是景正卿的原因,被男……人如此对待,难免就会想起那个坏人,因此竟生出许多抵触心理来。
端王望着她面上薄薄地嗔怒,心中反而欢喜,欢喜之余,隐隐地又有些荡……漾:“我知道这样儿不该,只不过……我……”
他叹了口气:“明媚委实是太美了……本王……竟有些忍不住。”口吻里带着一丝羞愧自嘲似地。
女孩子自然是最喜别人称赞自己的,虽然这不是最佳时机,明媚还是略觉一点高兴:终于确认了,景正卿所说都是假的,她并不是什么身无四两肉的黄毛丫头,王爷应该是真心喜欢自个儿的。
“可、可这样不好……我不喜欢……”明媚垂头,红着脸儿,又有些恼怒:一来是因为居然又鬼使神差地想到景正卿;二来,却是真恼景正卿曾对她做过的那些。
“哈……我会尽量……不这样儿。”端王忍不住失笑:这个孩子委实是太可爱了,怪不得他忍不住。
明媚抬头看一眼他,大概是习惯了这样温柔的端王,又加上他方才所做的,让她心中对他的敬畏稍微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亲昵的依赖感,小小地恼怒也是因此而起。
瞧见她眼底的那点烦忧,端王哈地一笑,终于恋恋不舍地撤了手。
明媚松了口气,这放松的模样儿太明显,一点一滴都给他看得明白,端王回身坐了,望着她婀娜的身段,那娇憨之态,心头大……动不已,不由唤道:“明媚。”
明媚答应了声,转头看他,端王隐觉得口干,叹了口气,思忖着道:“本王忽然后悔了……”
明媚吓了一跳,紧张地看他,却见端王一脸凝重。
明媚问道:“王爷后悔什么?”
端王眼底含笑,目光灼……热地盯着她:“本王后悔……为什么要答应再拖那几个月,若是一早迎了你过门,那此刻,我便可以与你……”
他纵然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这句话也貌似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并没有什么露……骨的词儿,可是却缠缠……绵绵地,剪不断,理还乱,暗潮汹涌。
明媚怔了怔,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何意:端王这是在暗示,若她早嫁了过来,那此刻便不是雪夜相拒,而是春……宵一刻!
明媚不敢再看端王的双眼,低呼了声:“王爷!”伸手捂住脸,转过身去,脸上滚烫,心里却又喜又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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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清风,小楼暖阁,明媚同端王两人对坐,说会儿话,停一会儿,就算是静默相对,竟也觉得时光无限好。
端王竟在此盘桓了足一个时辰有多,外头侍从斗胆来请回去安歇,请了三次,端王才勉强答应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