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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

  黄松年靠在凭几上, 沙哑地道:“我一切都好, 不劳龚相挂念了。龚相若无事, 还请回吧, 我要休息了。”说罢就自顾自的推开凭几躺下了。
  龚香对这个老头子可没什么客气的。公主的人性中最可贵的一点就是爱护弱小, 黄松年在她眼中就是老弱, 所以才会百般容忍。
  想想公主当时是如何对他的?那时的手段施展半分出来, 黄松年还敢是现在这副样子吗?
  龚香:“黄公可愿听一听公主在鲁国的故事?”黄松年背对着他没有动。
  龚香知道他不可能睡着,缓缓道:“我父龚楣与王情同手足。我父听闻王在宫中骤毙,在家中也倒下了, 从此做了三十年的活死人,无知无觉,屎尿不禁。那时我才刚刚落地。”
  屋里很安静, 黄家的下人也走远了。
  龚香娓娓道来。
  “朝午称王后, 龚氏闭门不出。我在家中长大,受父亲教导。父亲困在七尺榻上, 脾性暴烈。他本桀骜, 自诩不凡, 却成了一个废人, 难以服众。”
  龚香轻轻笑了两声。
  黄松年听到了, 翻身坐起:“你父临难,你因何发笑?”
  龚香不答, 继续道:“我父在榻上躺了三十年,我也在家中读了三十年书。直到公主随先王归国。我父极为欣喜, 结果大喜之后, 骤逝。”
  黄松年目瞪口呆,一桩极为惨烈的故事,龚香语气轻松,口述之人不觉得悲惨,听的人更觉古怪。
  龚香:“我便离家,投身于先王。彼时与公主相闻不相识,此为我今生至憾之事。”他摇摇头。
  黄松年听出了兴趣,问:“难道当时的公主不像现在这样?”
  龚香反问:“一个不足叫角年纪的少女,谁会放在眼里?”他自问自答,“我就没有把公主放在眼中。国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把她放在眼中……不,有一个人曾看出了公主的不凡之处。”
  黄松年:“此人何在?”
  龚香:“他与公主有半师之谊,论起来,还能称公主一声小姨。”黄松年皱眉:“此人是何年纪?如今在何处?莫非仍在鲁国?”
  龚香笑道:“在先王逝世之后,公主赐了他一杯毒-酒,全了他的臣节。”
  黄松年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龚香悠悠叹道:“他号玉郎,人称冯家玉郎。公主爱惜他的人品,敬佩他的品格,不肯折辱于他。”
  ——于是就送他去死吗?!
  黄松年冷笑:“那你呢?”
  你现在活着,是公主的折辱吗?
  龚香笑道:“我?我当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动弹不得。”
  黄松年此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公主当时在鲁国趁其父亡时夺权,手段竟如此酷烈!
  他还以为她像在凤凰台这样,先说服了徐公,再来笼络他。
  鲁国八姓,冯氏被她毒杀了,龚氏受了刑,蒋氏满门遇匪……
  黄松年倒抽一口冷气:“公主剪除三姓后,你竟然还肯顺从她?你就不怕她要了你的性命?”
  龚香笑眯眯地说:“我还有个故事呢。黄公可知,我刚入朝时,国中有冯氏与蒋氏两姓。冯氏玉郎与公主相交甚笃,蒋氏也有一男子,被公主求爱。”
  黄松年点点头,这倒是符合公主的做法。两边笼络。
  龚香知道他会怎么想,不过他想错了。以前的公主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彼时公主年幼,蒋氏那小儿不肯伏就公主,公主就命人将其缚来,百般耍弄,引为乐事。”
  黄松年:“……”
  这叫笼络?不是结仇吗?
  “后来公主惹怒鲁王,被贬辽城。这小儿后来就做了我的女婿。”龚香陷入回忆中,“待公主年长,我欲为公主择婿,一为魏王;一为赵王。我令这小儿去迎回公主,短短数月,这小儿就被公主所俘,趁我在宫中被公主所擒之时,屠我龚氏一门,连他的妻儿都没有放过。”
  黄松年哑口无言。
  龚香又发笑,“这小儿想必与公主有约在先。以为公主爱他甚重,才愿亲手杀儿屠妻。结果蒋家被流匪灭了满门,他逃出莲花台时,被姜将军带人扑杀,尸骨无存。”他重重的拍了几下膝盖,快活道:“这小东西死得好!哈哈哈哈!”
  黄松年悲哀地看着龚香:这个人,已经疯了。
  龚香笑着对他说:“黄公想必以为我疯了。但我在没有遇到公主之前是白活了!井底之蛙,自高自大。我遇到公主之后,才知道这天下有多大!我在鲁国为臣,只能握住莲花台那寸大的地方。公主身在辽城时,已经搅动燕、郑、魏三地风云!”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用力地说:“我不如公主!世上无人可及公主!”他目光火热地看向黄松年,“黄公可知公主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世家皆亡,公主的新世界会是什么样?我想不出来!你能想出来吗?没有世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黄松年想不出来。
  他也不想去想!
  他连世家会破灭这件事都不愿意去想。
  如果是十年以前,有人告诉他会有人想除掉这世上所有的世家。他会斥其为白日做梦。没有世家,这天下就乱套了!遍地荒蛮,人会重新变得用两只手吃饭,连房子都住不上。没有世家,剩下的人连书都不会读。
  谁要想这么做,就是与天下为敌。
  也不会有人能做到。
  但现在他不敢这么说了。
  从凤凰台到河谷,大姓世家一个接一个败落,百姓仍照常生活。他们耕种,地里就长出粮食;他们纺织,就有蚕吐丝,纺成线,做成衣。
  木匠会造房子,铁匠会打铁造器,陶泥匠会制瓶制罐。
  并没有因为世家衰弱而天下大乱。
  相反,公主用鲁律替百姓找到了准绳,划定好了界限。百姓就安之如常的继续生活下去。
  没有世家选派的官吏牧民,学了新鲁字和鲁律的苍蝇官用极其简陋的方法治民,也并没有百姓不驯的事发生。
  但世家倒下的好处却显而易见。
  河谷成了公主的领地,她令百姓在河谷耕种,河谷长出的粮食就都归了公主。
  从世家手中逃出的奴隶来到公主的地盘上,都成了公主的百姓。
  公主把从世家手中夺来的土地给他们,再利用商人交通,便可使甲地之物出现在乙地、丙地、丁地……
  世家太庞大了,它吞下了太多的东西。公主除掉世家,就会得到世家吞下的土地与人口,以及这两样东西创造、衍生出的财富。
  公主与世家的矛盾是无法避免的。
  他不能让公主放过世家。
  他也不能示警世家防备公主。
  公主创造的新世界……
  “或许我并不想看到那样的新世界……”黄松年闭上了眼睛。
  龚香冷笑。
  他可不觉得黄松年会是第二个冯玉郎。玉郎固然想保存冯家,但他会不惜一死也要坚持对的事。黄松年却没有这份决心。
  他连死都不敢。
  既不敢自尽,也不敢惹怒公主慨然迎死。
  如果不是活得够久,龚香可真是看不上他。
  龚香觉得就应该让他知道,公主如今是心慈手软了,她不是下不了手,只是觉得没必要非要杀-人才能达到目的。
  他吓唬够了,觉得这应该能让黄松年想通了,就爽快的告辞了,临走前说会替黄松年向公主请假,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养好身体了再进宫也不迟。
  黄松年望着他的背影,既敬佩他,又可怜他,复而自嘲:只怕在龚相眼中,他才是值得可怜的人。
  凤凰台。
  池斐和几个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一张书案给摔碎了,赶紧拢到一起想升个火暖和暖和,门外的侍人们就说话了:“几位公子是想放火吗?”众人一听,顿然醒悟!举着灯对着碎桌子说:“再不放我们出去!我们就放火了!”侍人沉吟片刻,叹道:“那几位就是来参加公主的宴会时,一不小心降下天火,将各位都烧死了。”
  殿内众人:“……”侍人在外道:“各位放心放火吧,尔等的尸首会好好送回去的。”
  众人:“……”
  池斐打了声喷嚏,走到门前对侍人道:“殿内寒冷,能不能送些衣物进来?”他们现在全是光着的,勉强找了些东西遮住耻处,有的人甚至到现在还躲在浴桶里不出来!
  这一招太恶毒了!
  外面天气越来越冷,还把他们的衣服收走了!这下让他们怎么逃?逃出去了,外人知道他们从有安乐公主的凤凰台中祼-身逃出来?这一辈子就别想清白了。
  池斐从发现这件事后就头疼不已。
  他跟侍人道:“如果有人生病了怎么办?”
  侍人道:“宫中有御医,若是有人生病,自然抬出去医治。”
  除了不给衣服,别的都还好,一日两餐,还算美味。要书要琴,也都给。
  再问这么关着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先把他们放出来,给他们衣服,容他们打扮整齐了,大家坐下来谈嘛!
  侍人只会发笑。
  确实他们这一殿的人全光-着身体是挺好笑的,侍人嘲笑他们也正常。
  池斐再三问不出来,只好让大家先忍耐。
  要忍多久?
  不知道。
  至少从进来到现在已经五天了,除了侍人,他们没见到任何一个别的人。
  这天,他们刚吃过饭,热腾腾的鼎食吃了还是挺暖和的。
  跟着就听到外面有一个人在大声喊。喊什么听不清,倒是喊得很高兴。只听得出来是成人的声音,不是小孩子。
  侍人进来收走食案。
  池斐问:“那是什么人?”
  莫非……
  侍人笑道:“自然是陛下。”
  池斐和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陛下还活着?”
  “陛下在凤凰台?”
  “陛下!”还有人喊起了陛下,想冲出去面见陛下,拜见陛下。
  被门口持棍的侍人一个一个敲回去了。
  众人捂头捂肚,趴在门窗上,等了一整个下午才听到陛下的声音慢慢的越来越近,然后一个高壮的身形扑进院子里来,又很快跑出去了。
  好像在玩游戏……?
  几个侍人前后跟着他,不像折辱,倒像是陪伴与保护。
  还有人笑道:“陛下还记得这里啊?”
  池斐听到这句,推了推眼前这异常结实,又窄小的门与窗,喃喃道:“莫非……这里以前真是陛下住的地方?”
  怪不得关起人来这么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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