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压青松
白哥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别院, 他一进门就倒下了, 他是连夜赶来的, 顶风冒雪, 而且根据护卫说的, 他们还迷了半晚上的路, 如果不是靠着他们跨下熟悉路的马, 他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别庄。
他带来了足够的粮食、柴炭、油和药材。
正好就给他自己用上了。
跟他一起来的护卫中也有不少都冻伤了,有两个眼睛好像被风吹出了问题,红肿不堪, 流泪不止。
别院自备的医生显然没治过这种病,姜姬带来的御医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带了四个御医,四人带着他们的弟子这几日几夜都没闲着, 日夜不停的做药。
因为别院上很多人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连日来看雪看到眼伤的人太多了,开始只是眼睛痒痒, 爱流泪, 等发觉时已经病倒一大片了。
白哥好在眼睛没事, 只是经风受害, 发烧了, 喝了两剂药,烧止住后, 就马上跟姜姬说了城中的情形。
这也是徐公交待他一定要先告诉公主的。
据白哥说,凤凰台下非常不好。
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而且雪下起来是一夜之间的事, 之前飘些雪花,夹点小雨,没落到地上就化了,积起来还没不过鞋底呢,虽然冻了点,却也不是过不下去。
白哥回忆着说:“那天下午,我看着雪仿佛是大了些……”
雪在下午时变大了,连成了片,纷纷扬扬的落下来,份外美丽。地上转眼间就积了厚厚一层,这样的美景,几人见过?
白哥当时喜得不行,叫来许多好友,一起煮酒赏雪,席上美句佳篇频出。
结果早上起来就听人说,街上许多人家夜里睡着睡着,就冻死了,一家子连老带少,全都冻成了死人。
有的是被风雪破了门,有的则是根本没发觉,就这么赴了黄泉路。
天亮以后,有人走出家门,发现邻居仍紧闭大门,没人出来,就有好心的去邻居家敲门,发现后,街上吵嚷起来,开始挨家挨户把人都叫起来,结果这才发现昨夜冻死了人,还不少。
粗略算起来,住在西城死的最多,那里多是贫户,房舍简陋,门窗关不严,那边还有半条街的房子都被雪压塌了呢。
其他地方也都有冻死的,就是徐家,也在下人房冻死了两个。
白哥摇头:“城门还有守卫被冻死在城墙上了呢。”
徐青焰听到这里,已经落下泪来,捂着嘴出去了。她听不下去了。
姜姬沉吟片刻,问:“徐公现在有什么办法吗?”
她想知道徐公如何安民。
白哥说:“我来这里前,徐公叫我问公主,燕煤从燕到这里,要花多少时间?”姜姬道:“燕煤……只怕救不了眼下。”开玩笑,想从燕国现挖煤送来,这里死的人都可以过周年了。
难道徐公只想到一个煤?
历来安民,一是食,二是药,徐公不急这两样,只要煤干什么?
等等……
她想到一个现在的人最常用的安民办法。
“……徐公想搞个大祭吗?”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问道。
白哥嫌她的说法不够恭敬,也没反驳,点头道:“我走时,师父已经在起草奏表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希望这场祭祀能安抚这些百姓枉死的灵魂吧。”
他话说完就见姜姬起身走了,就扔下一句话:“好好喝药,养好身体,我再来看你。”
姜姬回到屋里就已经不生气了,这就是现在的做法,不能只说它愚昧,从经济的角度上讲,办一场大祭祀,比从外地调粮、调人进凤凰台救灾要简单的多,也方便得多,会引起的变故也会小的多。
换句话说,统治阶级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举办一次大party,就能让百姓们得到极大的精神鼓舞,从天灾中恢复过来,不再怨天恨地,这不是很值得的吗?
她在屋里坐下,闭目沉思。
现在信息不通,路也很难走,不知道公主城那里怎么样了,虽然她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屯粮,建城,屯民备兵,所以人手和粮食应该都不缺少,但想在这样的天灾中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需不需要也举办一个神女祭来安抚一下公主城的人……
公主城,神女庙。
王姻穿着他能在这里找到的最华丽的一身衣服,头顶上竖着公主的旗帜:巨大而鲜红,这面大旗迎风招展,列列作响。
他身前是神女庙的侍从,全是百姓们推举出来的长得最好看也最健壮的少年和青年,他的身后先是各部官员,然后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姓,他们全都虔诚的跪着。
神庙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鼎,能把三个大男人装进去。
鼎下烧着火。
当鼓声、乐声一起奏响时,侍从们就把成袋的谷米倒进鼎中,后面的百姓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声,人群躁动起来,被士兵们喝止住了。
之后,侍从不停往里倒入食物,有大筐大筐的炸香云,一瓮瓮的腌菜和酱,香气不停的飘散出去,人群却越来越肃穆,最终,人们跪在那里,一点吵杂的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直到鼎中的食物煮好。
王姻说:“这是神女赐下的灵食,福食,吃过之后,饥渴将远离你们,病痛与灾祸也将远离你们!这世上的不幸再也与你们无关!你们要永远侍奉、祭祀神女,就会得到她的保佑!”
整个公主城都发出了呼声,都在呼喊着神女。
王姻之后又亲自分发鼎食,这一个鼎的食物当然不可能喂饱所有人,也不可能取之不竭,他又另外准备了足够多的食物,不说让所有人都吃饱,都喝上一碗热汤是够的。
等他离开时,天已经黑了,神女庙前仍然有无数的人在祭拜。
他回到官衙,侍从立刻端来药,替他换下浸湿结冰的衣靴,喂他喝药,说:“大人这样辛劳,公主必定会感激大人的一片真心。”
王姻笑了一笑,他不需要这些吹捧,他只需要把一切都做好,做的比公主预想的更好,公主就会真正的认识他了。
“我让你们积雪为水,做得怎么样了?”他问。
水井是打不出水了,但不是有现成的雪吗?各家存雪,煮雪当水,不也一样用?他还特意现做了好几篇赋,吹捧这天上之水,无根之水是何等的珍贵,叫人到街上咏读,今天在祭祀时还读了一篇呢,希望能打醒那些蠢人的脑袋:没井水就不做饭了?!雪化了不就是水吗?!
他只要想起他亲自录下的官员大呼小叫的对他说井水结冰,无法打水,城中百姓无水无法做饭,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跟着他就发现不知道将雪化了取水的人还真不少!满大街都是!
……他只好今天先用这无根之水装进鼎中,取火化之,再放粮食煮成粥喂进所有人的嘴里。
好让他们知道,这也是水,也能吃。
侍从说:“已经在挖坑了,把各处铲除的雪都运过去了,已经堆成了雪山了。叫我说,这么堆着不也行吗?何必还要挖坑?”
“不挖坑化了怎么办?那不成发大水了?这里不是鲁国!”王姻气得打了侍从的脑袋一下,“你也是个蠢才!”
侍从连忙躲开:“公子别生气了,快喝了药好好休息吧,明天事才多呢!”
王姻说:“不行,我还要给公主写一封信,到时你替我送过去。”
侍从说:“公子何不亲自送去?”这城里又有多少事要王姻亲自去办?花上四五天亲自走一趟多好。
王姻摇头,笑道:“我不去才对,如果我为了送一封信把这公主城丢到一边,公主更不会喜欢我了。”
凤凰台。
徐公的奏表写好了,但谁递上去是个问题。白哥不行,徐丛不行,徐树也不行。
他让人去看一看陶然在干什么,结果得知陶然还在“反思”。
“他倒沉得住气。”他道。
徐丛说:“现在人死得越多,他越高兴,他正等着把长公主一口气干掉呢。”
长公主如果不冒出来想抓权,陶然也不会把目标放在她头上,他本来一直都对着徐公使劲,不然徐公也不会一直称病了。
但长公主冒头了,陶然当然不希望这凤凰台上的事再起波折,再多一个人出来,所以他才要把一口气把朝阳长公主干掉。
徐公叹一口气,把奏表扔掉,说:“都只顾着眼下,也不看一看身后都成什么样了。”
徐丛看着奏表说:“还是我去吧。”
徐公摇头:“你不行。”徐丛是他选的未来会成为徐家领头人的人,比徐树还重要,在他死之前,徐丛绝不能冒头。
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让徐树去了,提前百般交待徐树,只说他教的话,别的一句都不要说,说多错多。
徐树都答应下来,去凤凰台递奏表了。
他还特意提醒了接下奏表的侍人,“事关大祭,不能怠慢。”
侍人答应着,就把奏表带走了。
徐树回来后,徐公叫他来,问他宫中情况怎么样。
徐树说:“我问了那侍人,是死了一些人,但都已经运出去了。长公主那里,估计是还不知情。”
徐公发愁:“你说这封奏表,她多久能看到?”
如果不是事关祭祀,他就根本不需要经过朝阳长公主,正因为是祭祀,这就必须要皇帝亲自下旨,还需要皇帝的玺印。这两件东西都在朝阳手中,只有她能替皇帝下旨,他这个奏表,充其量只是一个提醒。
如果朝阳看到了,同意了,就把这奏表在圣旨上再抄一遍,盖了印,发下来就行了。
徐树说:“要不要再提醒一下?”徐公想了想,摇头:“不,还是不必了。”
他也不喜欢朝阳长公主冒出来。如果能凭这个把她再送回深宫中,也不是什么坏事。
徐公等了几天,都不见凤凰台发什么圣旨,祭祀的事也无人提起。凤凰台下却已经户户挂白,处处哭声了。
就在这一片哭声中,朝阳长公主举办的万花会如期召开了。
各家女眷,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乘车前往。
车帘关得紧紧的,严严的,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可哭声却不绝于耳。
一个少女难以忍受,对母亲说:“娘,我们回去吧!我今天真的不想去!”
她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涂着胭脂,戴着她最好看的首饰,怀里还抱着一个玉盆,盆中是锦绣堆成的假花。
冬天哪来的万花?当然只有假花。
她母亲摇头说:“不行,你必须去。我也必须去。我们不是为自己去的,是为了家里人去的,你想想你二婶、三婶,你忍心叫她们去吗?”少女的眼圈红了。那夜大雪,她死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小弟弟才三个月,就这么冻死了,她三婶几乎想跟着小弟弟一起去死。
她低下头,眼泪掉下来,“我也不想去……我笑不出来……不想赏什么花……”她的小妹妹还不到五岁,她们还在一起玩游戏,就这么没了。
她的母亲替她擦了泪,说:“忍住。你今天是替家里来的,你要记住,你是何氏女,你要把眼泪藏在心里。”
少女抬起头,深呼吸。
母亲赞赏道:“做得好,你的父亲会为你骄傲的,我也会为你骄傲的。”
少女握紧手,她终于问出那句话了,这已经堵在她心里快半年了。
“你们想我去做陛下的夫人吗?”母亲沉默了。
少女转头问:“你们想过……陛下可能……不是个好人吗?”她生在凤凰台下,长在凤凰台下,从记事起就听着陛下的故事长大。她当然知道,陛下今年十六岁了,没有人见过他。如果他好好的,为什么不见人?
和她一辈的少女中有的憧憬着陛下,因为她们都有可能会成为陛下后宫中的一员。
但也有人担忧着,她们怀疑……嫁给陛下可能并不好。
母亲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开头,轻轻擦泪。
少女哽咽道:“我想你答应我,我去就行了,只让我一个人去,别让妹妹们再去了。”
母亲良久没有回答,在看到凤凰台的宫门时,她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