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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人

  金秋十月, 莲花台上的莲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 只留下巨大的荷叶。
  荷叶鸡、荷叶饭都是很好吃的, 姜姬命人采摘荷叶, 清洗擦干后包住鲜鸡、五花肉、羊腿等蒸熟, 取出后切成块, 蘸料汁吃, 鲜嫩美味。
  今日在摘星楼一起品尝荷叶鸡、荷叶五花肉、荷叶羊腿的还有姜旦,姜谷和冯班、冯珠二人。
  姜谷虽然穿戴一新,但行止间仍有些胆怯。所以殿中没有留人, 只有蟠儿坐陪。
  她不太敢跟姜旦说话,姜旦就很少找她说话,为了叫她自在些, 特意坐得离她远一点, 不过他看到姜谷喜欢吃鸡肉和羊肉后,就命人又去做了一盘。
  冯班和冯珠守孝已经结束了, 他们只服了一个月的丧。
  而那些坚持在冯宾墓前结芦守孝的其他人还在那里坚守着。
  这个就要感谢现在的丧葬事业还不够发达了。关于守孝到底有守多久, 各国、各地、各家都不一样。这不止是百姓和世家的差别, 每个家都有自己的规矩。
  冯家的规矩嘛, 现在就是冯班说了算了。所以他说就守一个月, 那就只需要在庐前守一个月。倒也不是没人建议他多守几年,冯班就道要奉养寡母、教导幼弟, 大王还赐了他个小官当当,他不能怠惰职守。
  有孝, 有义, 有忠。此时再一味强求冯班在冯宾墓前住上三五年的,就有邀名的嫌疑了。
  于是,劝冯班的都退避了。
  冯班这是第二次到摘星楼来。将近两个月没见到母亲,他发现母亲变得好多了。
  脸上的笑容多了,气色也好了,看起来姿态也变得更大方了。
  母亲吃着公主给挟的鸡腿,还有些不好意思。
  冯班的眼睛有点热,连忙低下头喝酒。
  母亲以前在家里连鸡蛋都吃不上。如果他能更孝顺母亲就好了。
  另一边的冯珠就完全没有这点心事了,他的右手装了一个假肢,姜姬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让他露出右手来,发现这只假手是雕出五指来的。虽然这五指不会动,但非常、非常逼真。
  冯珠正在习惯用左手拿筷子,看公主对他的右手感兴趣,脸瞬间就红了,道:“挺好的,都看不出来。”他把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个指尖,确实看不出来。
  姜姬托着他的假手,这只假手最出奇的地方在于……它雕出了几可乱真的指关节。
  冯班看到这里的动静后,心中紧张就过来了,解释道:“这是我的好友去看望我们兄弟的时候,发现阿珠的状况后就替他造了这支手。”
  “此人姓名?住在何处?”姜姬放下冯珠的手,平静的问。
  冯班当然不肯说,他看出公主面色不对,解释说:“他为人懒散,独居在外,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姜旦和姜谷也都看向这里。
  姜谷看了眼姜姬,马上说:“阿班,快告诉公主!”
  冯班咬紧牙关不肯吐露。
  姜姬叹了口气,解释道:“你知道阿珠这支手哪里不对吗?”
  冯班盯了一眼冯珠的手,默默点头:“他性情古怪,早就不见容于父母亲友。不过他不是恶人,与我相交,也不曾计较家世门第。”
  冯家是八姓,但冯班懂事起就知道自家落魄。这种情况下,没有看不起他,还肯与他交际的朋友,不计较两人长年累月见不着面,偶尔只能书信交谈,已经称得上是挚友了。
  所以,就算这个朋友在外面的名声不大好听,他也不在意。
  姜姬见他知道,就直说了:“若他是买来尸首,剥皮见骨,那只能算是恶习;可我要确定他没有杀过人。”
  这世上人命不值钱。能与冯家交际,想必也是个世家子弟。家中有钱,有奴隶,万一此人有解剖活人的兴趣,也是有条件的。
  冯珠此时才听懂了,顿时寒毛直竖,捧着自己的右手发抖,一个劲的喊哥,好像吓得只会喊哥了。
  冯班心疼弟弟,过去把他的假肢解下来,冯珠这才放松下来,躲在他身后,反倒好奇的去看。哇,他以前只觉得这只手好像真的,怎么叫公主这么一说,就变吓人了呢?怪不得人人都说花哥是怪人。
  姜旦一听,也生气了,他受姜姬影响很深,不觉得奴隶或侍人或百姓不算人,如果这人有杀人的恶行,那怕他是世家,也是一定要问罪的。他为王日久,身上王威日盛,眉目一正,对冯班说:“说。”
  冯班就撑不住了,把假肢端正的放在地上,退后两步,伏下身去,恳求道:“我知他绝不是坏人!如果大王要问,还请大王容我亲自去请他。”
  冯班与花斑的相识还是一场趣事。
  他小时候叫阿班,也称二哥,花斑也叫阿斑,也是二哥。
  某日,冯班与家人上街,一时钻入人群中不见,家人一边叫着“阿班”“二哥”一边找来,而另一边也有人在喊“阿班”“二哥”。
  冯班当时不到三岁,循着声音就往前跑了。跑到人前,两边都愣了。
  那边的人见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公子,头上有冠,身上有佩,不敢疏忽,问起姓名家传后,就把他放到马上,让他握住缰绳,准备把他送回冯家去。
  另一边,冯伯抱着花斑过来了。
  两边一问,都笑了。
  冯班与花斑就此相识了。
  两人当时都是小孩子,花斑大上两岁,要说交情多深,那也不可能。因为后来冯班就再也没出过门了。
  花斑爱跑出来玩,家里下人每天都要找他。冯班不能出门后又过了一年半,花斑找到冯家来了。
  两人再次见面,冯班为自己不能出门与友人相会非常愧疚,花斑却劝他说:“你家现在是到了难处,不过等你长大后就好了。你不能出来见我,我来见你。”
  花斑虽然这么说,四年间也只来了两次。
  第五年,花斑被家里赶出来了。就是他那个“恶习”被人发现。
  花斑被赶出来后,自然就变得穷困了。他再次来见冯班时,冯班还帮他偷了家里一袋谷米,叫他背走吃。
  后来听花斑说家里又给了他一些钱,给他在城外野地里盖了个房子,留下几个下人。
  花斑就住到了城外去。两人再见就更难了。
  这次是花斑去买粮食时听说了冯宾的死讯,特意去冯家看望冯班与冯珠的,后来他见到冯珠少了一只手,就说要替他雕一只。
  他现在就靠此维生。他的木雕,惟妙惟肖,而且最擅人像。
  冯班以前只知道花斑的这个爱好不见容于家族,就是亲近的邻居友人,都难以接受。所以他家里才会把房子盖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从来没想过……花斑有可能会害过人。
  因为他也不敢保证花斑没有。他所知道的就是,花斑对这种事真的很着迷,狂热!
  离花家越近,他就越恐惧……恐惧于自己可能会害了朋友。
  若我害了他,就把这条命赔给他。
  冯班打定主意后,敲响了花家的门。
  摘星楼里,姜姬还在观赏那只假手,她叫来奇云,正在给假手上弦,就是在关节内侧穿过一条丝线,然后拨动丝线,操纵五指。
  难得看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叫她忍不住。
  那人如果真杀了人,那她只能判他死刑,死之前还必须把他的罪行公告出去。因为有些事是底限,一步都不能越过。就算是科学,也有底限啊。
  特别是在这个世界。
  哪怕她会觉得这个人才有点可惜。
  不过,他诞生的时间早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后,如果他想研究这个,至少有些专门类的大学是可以满足他的。
  等冯班把花斑带进来,两人都是一脸壮烈时,却看到殿中一群人都在看那只假手。
  用了两个乐工,一个工匠,终于把弦都订上去了。一个乐工正在拿着假手操弦,一边划弦一边摇头:“这边的弦还是有点粗了,更细一点,声音更好,更清。”
  冯班:“……”
  花斑:“……”
  姜姬转头看到他们,招手说:“过来吧。你就是花斑?”
  年纪不大,和姜旦差不多同年吧。
  花斑是特意沐浴过后才来的,本以为是必死,结果却在死前看到他的作品被一群人珍视不已,竟然觉得就算这么死了,也此生无憾。
  他忍不住看那只手上的弦,一个劲的看,眼珠子都快被吸过去了。
  姜姬观察几眼后叹气,果然是个痴子。幸好不是疯子。
  不过,也可惜他不是疯子。
  是疯子,杀起来就更不会可惜了。
  “把那个给他。”她说。
  乐工就把假肢捧给花斑。
  花斑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拨动丝弦,见手指动了动,立刻就想同时拨动几弦来操纵手指。
  但他一使大劲,丝弦就断了。
  他却不失望,而是在思考用别的弦是不是有用呢?
  姜姬冷不丁的问他:“你杀过人吗?”
  花斑一怔,抬头看她,放下假肢,端正道:“不曾。人乃天地之灵,某只擅小道,不敢为此杀害生灵,更不敢害人性命。”
  姜姬听了心中一松,脸上也露出了笑,看他就显得可爱多了,温柔道:“若你所言属实,自当一切无忧。”
  说不定,还能多一个博士。
  冯班一喜,花斑的脸却黑了。他听懂了,公主的话的意思是已经有人去搜他的家了!
  他一生气,就不肯说话了,也不理人,眼睛一闭,头一仰,连冯班都不理了。
  冯班围着他劝,又是赔事又是道歉,刚才他跟花斑说可能会害了他的命时,花斑都没生气。现在听说有人去搜他的家了,反倒气坏了。
  他最怕公主生气。可一转头,见公主竟然丝毫不以为意,正跟其他人继续玩那只假手呢。
  冯珠现在也不怕了,把假肢又装了回去,他还想自己操纵那只手,所以把左手藏在怀里,偷偷去拨弦,果然假手的手指动了,隐在袖中时,就好像是他自己的手在动一样。
  他高兴的去叫姜谷看,“娘,你看!我的手会动了!”
  姜谷高兴的直掉泪,他也两眼发红,转头又跑去给冯班看,“哥,你看我的手会动了!它会动了!”
  冯班见弟弟这样,更心疼了,捧着他的手,看冯珠在他面前表演,对那胸口鼓出的一团视而不见,只看那半隐在袖中的手,袖口一动,好像是袖中的手动了一下一样,他也笑着点头说:“就是,它就是会动了!”
  花斑气鼓鼓的,自己坐到殿中角落去了。冯班提来美酒,给他倒一杯,剩下的全自己一杯杯的灌着。
  花斑看他这样,也很同情,想着自己怨怪他也不对,就陪他喝起来。
  他看了一眼殿中的公主与大王,稀奇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大王和公主呢。”他顿了一下,犹豫又犹豫,悄悄对冯班说:“我观公主与大王……不似同父。”
  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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