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与疏,疏与堵
姜旦最近有点烦。
因为他遭到了各方的围追堵截, 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的“忠心之人”, 全都号称世代追随鲁王, 高高高祖爷爷曾在莲花台任什么什么职位, 曾与某一代鲁王结下深厚的情谊云云。
自报完家门, 细述过渊源流长的家谱后, 就要痛心疾首的劝告姜旦“大王, 请勤于政务!”。
姜旦现在当大王已经很熟练了,所以就算被人抓住衣角痛哭打滚也能泰然自若的示意段青丝等人赶紧把老人架起来送到偏殿去休息,他好趁机溜之大吉。
姐姐没说话, 这就说明他不必在这里听他们教训。
他抱着这个信念,忠臣们就痛心的发现大王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
行宫太大,又有王后等女眷的居处, 好几回他们就被侍人拦住去路, 道前方有后宫女眷,请诸位绕行, 等他们走后, 又听说刚才就是大王躲在那里!
大半的火力都被姜旦给吸引走了, 国中的人把力气都花在把姜旦劝回正途上, 倒真没什么人跑来训斥姜姬。明明以前还有个冯四呢, 怎么现在没人来找她了?龚香听她这么说,露出诧异来:“……公主, 外面的人不是傻子,这都几年了, 他们不至于到现在还不分辩不清您的真面目。”他笑道, “他们未必知道您做了什么,但他们一定知道这个宫中谁不能招惹。”
姜姬才发现自己太久没出门,已经不太清楚外面的人是怎么看她的了。
国中的人目前确实没有很真情实感的反对她,龚香说,现在国中的人分成三边,一边是希望姜旦能在他们的“拥护”下成功上位,然后他们去瓜分姜旦,所以姜姬这边并不重要,因为要正面跟她刚的是姜旦,不是这些在背后的人;
另一边则是觉得现在姜姬马上就要去当皇后了——他们真的相信了!
如果姜姬成功当上了皇后,这对鲁国来说一定是件大好事。出于对大局的考虑,现在针对姜姬的一切不利传言都应该被消灭!所以任何人传播姜姬的坏话都是鲁贼!
最后,第三方是站姜姬的。以龚香、席五和段青丝为主要代表。
席五、段青丝都是自己看透后悄悄靠过来的。
姜姬看过分析后觉得就算她最后不下场,这场仗她也赢定了。
“等事态发酵的差不多了就把朝阳公主的事放出去。”她道。
原本的计划是这样。她先放出自己参政的消息,把国中反对的人都给激出来,等她看清都有谁真心实意的反对她,反对女子参政的这个主张后,再把朝阳公主手握凤玺还能往圣旨上盖的消息放出去,表示她能当皇后(咳……)都是因为她跟朝阳公主一样一样的。要反对她之前,先去把朝阳公主骂倒吧。
反对她的人大多都是高举着传统一类的大旗,都是伟光正的人物,言行举止都可为表率,所以才能来指导大王,指责她的过失。
他们就是要用“女子参政是为不祥,不吉”这种理由来批判她、指责她,好把她告倒。
所以,此时拿朝阳公主当反击是最合适的。
皇帝是天然正确的,皇帝不会犯错,错的一定是别人。这个真理可以依次类推到“凤凰台的做法一定是对的,说它不对的参照上一条”
所以,朝阳公主可以拿凤印盖在皇帝的圣旨上,代皇帝下旨;她还没有公主印,为了跟朝阳公主看齐,她应该立刻再刻个公主印光明正大的盖在下发的王令上。
说她不对的人,请先去骂朝阳公主。
如果不敢骂朝阳公主,那就没有脸来骂她。
这用来对付那些人最有用了。
姜姬把这件事交给龚香,龚香思考了一下,把这件事给卫始去做了。
“我不叫蟠儿来,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龚香问卫始。
卫始回到乐城后,又任大夫,渐渐的恢复了一点以前的风采。腰背渐渐挺直,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少了一点。
他沉声道:“相爷这是爱护我。”他悠悠长叹一声,“昨日已死,相爷不必再担心我了。”
他接过龚香交给他的名单,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轻轻松松的就挑出几家反对公主但自家屁股没擦干净的。他也曾是世家,这些世家的门道他比谁都懂,“相爷放心,不出月余,某就能叫这些人闭嘴。”
龚香道:“没吵够可不行。”就是要吵到火候,吵到鲁国人人皆知,当所有人都知道国中正在为公主该不该参政,该不该插手国事而争吵的时候,公主再赢,那这个名份才算是砸实了。
如果过早的让这些人闭嘴不吵了,那这锅饭就夹生了,下回再用这一招就不好使了。
公主是想一役毕其功。
卫始就换了做法,先去找这些人家聊一聊,然后只见这些人家吵得更凶了。
很快,从乐城到凤城,从涟水到通洲、袁洲,更远的像合陵,都听说了摘星公主将要当皇后的消息。
而同时,人们也听说了乐城中正有人因为公主教导大王,指导大王处理国事而指责公主牝鸡司晨,乃凶兆。
通洲。
晋江在涟水大关那个位置分成了几条支流,其中一条向北流去的称为滨河。
滨河往下,是通洲、袁洲两个大城,周围还有几十个小城镇。
赵序乘船而下,历经月余,已经到了通洲。
通洲民风纯朴,因为靠着河道,运输发达,通洲几个大姓都是靠着河道发财起家。沿着河道边的数千座房屋,都属于洪家。
而袁洲柳家也是依着河道发财。这两家在两地如同土皇帝一般,两地百姓,多数依附两家而生。周围不临河道的城镇,也要对这两家说好话才能在滨河上行船。
如果说这两家有什么不足,就是他们从来没能走出去过。
“柳家就曾经收留过先王。”赵序的从人说。
赵序身为乐城八姓,以前从来没关心过洪家和柳家。别说这两家,以前开元城刘家他也不曾在意,不像现在,刘家一个落魄子弟向他示好,他都要小心翼翼接着,不敢怠慢。
他很清楚刘家、洪家、柳家他们想要什么。
这些家族占据一城,已经是树大根深。虽然成为地方一霸,但坏处也很明显,就是他们的子弟只能在自己家地盘上生息,却不能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比如乐城。
试问哪个家族不想在乐城占据一席之地?
乐城八姓,才是世家能攀到的顶峰。
可对刘家、洪家、柳家这样的家族来说,这一步看似轻而易举,实则难如登天。
因为他们不能离开家乡,离开后他们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早年蓝家就是面临这样的选择,最后他们分出一支进乐城,铜城蓝家花了几代的功夫供出一个乐城蓝家来,虽然在乐城只是中等世家,却也让铜城蓝家心满意足了。
因为这些世家在本地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要想发展,不让家族变得一潭死水,只能往上走,也只能去乐城。
柳家在朝午王时冒险资助了先王,之后如果不是柳家想让先王娶柳氏女,先王也不会愤而离开。
柳家当时的盘算很明显,就是想靠和先王联姻把柳家带到乐城。哪怕这一代不行,柳氏女生下的孩子只要能姓姜,日后柳家飞升也指日可待。
可惜这个盘算落空了。
这也是为什么柳家在先王归国后没有到乐城去的缘故。
他们怕先王记恨柳家。
柳家当时的作为是以势逼人,逼的是流落民间的先王,不是现在这个登上王位的先王。先王没有因此而整治柳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心怀宽大了。
正因如此,现在的大王在位后,柳家还是不敢靠近,他们担心大王会记得柳家逼迫先王的事。
至于洪家,可能从来没有这个胆量,或许从来没有这个想法,他们似乎宁愿偏安通洲,没想过要去乐城。
赵序想了一路,进城后就直接登了洪家的门,直言道:“王欲遣使进凤凰台。”
洪家当家人沉默片刻,痛快道:“洪氏一千三百五十四口,愿鼎力相助!”
然后就痛痛快快的送上十万石粮食并珍宝无数。
赵序摇头:“堂堂洪氏,只有这点东西吗?”
洪家只得再往上加,可他们不管加多少,赵序都只是摇头。
洪家虽然一开始就觉得赵序来者不善,但他这也太不客气了。
但叫他们对赵序不敬,他们也实在是不敢,只得拖延。
不想,赵序听他们说要再集结乡里多凑些粮食和钱就痛快答应多宽限些时日,说他还要去拜望柳家,等他回来后,希望洪家已经能交出足够多的东西了。洪家一听,原来赵序不止要找他一家的麻烦,于是一边送赵序出门,一边给柳家送信。
等赵序到柳家时,刚碰上柳家老太爷的丧事。
柳家在出殡。
此时此刻,登门要钱,显然不合适。就是皇帝也没有说趁着别人家死人的时候上门要账,那就太失礼,也太不仁了。
赵序就一本正经的旁观了柳家的丧事,还替柳家死掉的老太爷题诗悼念,然后就离开了。
从头到尾没提找柳家要钱的事。
等他回到洪家时,洪家一个吊着一口气的老太爷也呜呼了。洪家也挂起了白幡,处处孝子贤孙在哀哀哭泣。
赵序就直接找跟他谈的那个当家人,不管人家才死了隔房的叔爷爷,问他贡品准备好了吗?柳家说的数额刚好是洪家最后交出数额的一倍。
洪家当家人一愣,“柳家当真交这么多?”
赵序皱眉:“自然是真的。柳絮对大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他道,“我在柳家半日不到就完成了任务,在你这里,却花了十数天还未见分晓。洪城,你对大王是否有什么不满?”洪城一心在心里怀疑跟他通信的柳家当家柳絮,一边摇头:“某对大王怎会有不满?”赵序:“真的吗?难道不是因为摘星公主问政之事,让你洪家看不下去了吗?”
洪家确实有人看不惯摘星公主,以前也没少当着外人的面说这种话。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一来离得远,这通洲就像他们自己家一样,谁还会去告他们不成?
二来,摘星公主又不是大王,他们连大王都曾骂过,何惧一个公主?
但赵序把洪家骂过公主和洪家拒绝大王索要的贡品给联系到一起了,这就成了洪家对莲花台不恭敬的罪状了。
洪城大惊失色:“这是绝对没有的!还望大夫明查!”
赵序逼道:“那柳家交多少,洪家也要交多少!别说你交不出来!”
洪城当然交不出来。洪家虽然在通洲几百年了,整个通洲上的房子和田地可以说都是洪家的财产,但这并不意味着洪家可以把房子和田地都给卖了换成钱送给大王啊。
洪城不能对赵序生气,就派了个家人去质问咒骂柳家柳絮,他好心提醒柳絮,怎么知道柳絮竟然要害洪家?
赵序住在洪家,而他随身的从人,则没有跟他一起进洪家。
洪城派出家人后就等回信,久等不见柳家送回信,一面心焦,一面愤怒。此时此刻,他一家当然不能硬扛,但如果柳家和洪家站在一起,他们就有理由反对赵序了:不是他们一家不满,而是大家都不愿意。
现在他只觉得柳家不知跟赵序谈好了什么条件,两人一起坑害洪家。因为就像他清楚洪家有多少斤两一样,他也知道柳家有多少斤两。洪家拿不出来的,柳家一定也拿不出来!
“必是他柳家害我们!”洪城怒到极致,想了一个办法。
他命人堵住河道上游,位于下游的袁洲水势渐缓,明明快到汛期,滨河的水却一天比一天少,这是何缘故?
等了十日后,洪城又命人将河道炸开,于是汹涌的河水涌入了袁洲。
洪城冷笑:“这下,我看他柳家还怎么拿得出来。”
赵序听到灾讯,立刻离开了洪家,称要向大王报信。洪城高高兴兴的送他离开,自觉逃过一劫。
赵序在路上放慢脚步,等到了他的从人。
从人扮成行脚商,上了赵序的马车,道:“一共截了十四个人。六个是从洪家去柳家的,八个是从柳家去洪家的。”他笑道,“不过我这一走,柳家的人应该能到洪家了。”
前面是洪家质问柳家,见柳家没回音,以为柳家装傻;后来是柳家质问洪家,见洪家没回音,就以为是洪家故意。
现在柳家的人再到洪家,不是质问,该是寻仇了。
从人道:“这两家打起来,不是更交不上贡品了?”
赵序摇头:“我管他们交不交贡品干什么?他们交得上就交,交不上又与我何干?大王能从这两城收到钱和粮食,或者收不到,也与我无干。”
从人担忧道:“那你这次去,不是白跑一趟?”赵序:“怎么能算白跑?通洲和袁洲大乱,我才能看出这大王背后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