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
世家在百姓们的心目中都是非常崇高的, 各种美德加身, 虽然时常会发生一两桩世家子弟, 或世家家仆欺男霸女的事, 每个人都能说出来, 但这不妨碍在百姓的心目中, 世家“应该”有的面目就是世间美的与德的化身, 甚至还可以加上智慧、公理、正义等等。
就像大王是被无形的锁链捆绑着一样,世家也有自己的偶像包袱,而且轻易不能丢掉。
姜姬还没听说过哪个世家能不要脸, 因为这个圈子人人都比着要脸,所以更没人能当着众人的面扯下脸皮。
世家在这方面,很有壮士断腕的气魄。一旦发现家中哪个不肖子弟有辱家声了, 都会迅速的快快处理掉本人, 然后对着外面喊冤。
当成家的事只是一个个例时,百姓们把成家当笑话看。
但一天告一人, 十天告了十家后, 百姓们已经无法记住, 或者说分辨清楚这十家都姓甚名谁, 他们开始把这笔账记在了所有世家的头上。
因为在百姓眼中, 世家本来就是一个整体。
不论什么时候,对女子与幼儿犯下的罪过总是最容易被人铭记。比如说某一地, 某一条街上,死了十个男子和死了十个女子, 或死了十个孩子, 这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而一个人被人害了,是路过人害的,还是邻居害的,还是父母害的,这又不同了。
她选取的这些惨死的人,都是死在最亲的亲人手中的。给百姓们的印象最深刻,对良知道德的冲击是最强烈的。
而且人人都知道,这些“凶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死去的人,都已长埋地下。
公道不能得到伸张,枉送的性命就像一阵轻风,吹过就算,亲人却都不在意,更添悲愤之感。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公道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因为它就是每个人心中的想法,每个人都知道,一件事“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是每个人都不会怀疑的,最简单的念头。
比如女子嫁人后,自是人人都盼着女子夫妻和睦,妻子当温柔贤淑,丈夫当建功立业,公婆慈爱、公正,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了。
或许妻子会懒惰,或许丈夫会花心,或许公婆会偏心叔叔或小姑,这些也是家庭中会发生的小矛盾,在人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但当祖父的对孝顺的孙媳起了邪念,这就不是大家能接受的事了。
——严父慈母,娇儿娇女。
狼父垂涎爱女,□□不成后,竟致幼女自尽,这绝不是人们可以接受的“小过错”;
——兄友弟恭,同胞之亲,血脉之亲。
长兄因嫉恨幼弟得父母宠爱,故意将幼弟推落池塘,见死不救;
——谁家无女嫁人?
婆婆厌恶儿媳,趁儿子不在家时故意逼其自尽;等等。
这都不是世家“应该”做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一下子突然全都现于人前,就像扯掉了世家华美的衣裳,露出了令人作呕的腐皮烂肉。
市场的繁荣和秋日的悠闲也替这些流言找到了生存的土壤。如果是春天,一年之始,人人奔忙;如果是夏天,酷暑难耐,当然也不会有心情在外闲逛或请人到家中做客;冬日天寒,在家抱着怀炉取暖不好吗?
恰在此时,恰在此刻。
“如果是发生在我家那一片,早把那老头子给打死了!”一个妇人愤愤道,她挎着菜篮子,站在街角菜摊旁。
旁边卖豆浆的摊子前全是人,忙得不亦乐乎。
摊子上的人说:“不必你动手,只要说一声,我们都能冲进去把那死老头揪出来打个半死!”
一个留着长须,年约五旬的人摆着架子长叹,“唉……”
妇人道:“唉,我们这边也出不了这种事。你们想,小媳妇端茶给公爷喝,公爷敢伸伸爪子,她一嗓子喊出去,那边做饭的婆婆,外面干活的丈夫不都听到冲进来了?隔壁街上还都是人呢!”
“可不就是?”
“我春天摘过花卖,曾经被叫到刘家去,从小门进去,好家伙,我挑着花走了快有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到他们家的烧饭的地方。”一个小个头的男人说,“那房子是真大!”
旁边一人笑话道:“你以为是你家那条街啊?你在家里喊一声——”这人清清喉咙,“卖香云的!来块香云!!”然后再说,“那街上卖香云的就被你喊进来了?”
摊子上的人都笑起来。
那人说:“所以啊,她就是喊,别人也听不见,也救不了她啊。”
那长须人叹道:“真喊来了人,是救她还是杀她就更不知道了。”
妇人听得红了眼眶,骂道:“不要脸的老东西,真是……”摇摇头,走了。
街角的一间屋内,一个妇人正领着女儿玩,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穿着黑色的衣服,扎着红腰带,头上戴着红花,脚上穿着红鞋,围着妇人的裙子转圈,蒙着自己的眼睛说:“娘,你看得见我吗?”
妇人笑着拉下她的手,“你蒙着自己的眼睛,是你看不见娘,不是娘看不见你。怎么还记不住?真是个小傻瓜!”
邻居的一个妇人看到小女孩就悄悄过来对妇人说了街上的闲话,叮嘱妇人:“不是我说话不好听,这恶人都披着人皮呢,你可要看好你家娇娇啊,就是……就是家里人,也不能放心。”
妇人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恶狠狠道:“谁敢碰我娇娇一根手指头,我就掐死他!!”
还有一家,娘家妈正堵在婆家门口,说要接女儿回去住两日。
婆婆百般辩解:“你就放心吧!哎哟!我又不是那有病的老婆子!一双眼睛只会盯着儿子!我男人还在呢!每天都跟我一块睡!你就放心把女儿放我家里吧!”
娘家妈半点不让:“大板又不在家,他不是去学艺了吗?半年才回来呢,我养的我知道,天生懒!不干活!我把她接回去再好好教教她……不然,她的那份粮食给你们留下,我只把人带回去就行!”
婆婆硬是没拦住岳母把媳妇领走,气得在家门口大骂:“那没男人想儿子的老婆子!!做的恶事早晚天打雷劈啊!!”
街口的一个男孩子抱着头哭得满脸鼻涕泪,旁边的小伙伴安慰他:“别哭了,不怪你爹打你,还不是听说有一家就是当哥的把弟弟给害了吗?”
男孩子哭道:“我就打了他一下!我爹差点没拿棍子把我打死!”
正哭着,他娘急得脸色都变了找过来,把他搂到怀里上下摸,“有事没事?没被你爹打坏吧?”
小伙伴愣了,看男孩不哭了,有娘安慰也不难受了,笑道:“对了,还有个爹把儿子打死的呢,这下你放心了,你不会挨打了。”
男孩被娘领了回去,娘教了他一路:“你不能打弟弟……你爹也不能打你!他打你,我打他!下回你爹再打,你就喊,跑!跑来找娘,娘护着你。”
莲花台上,姜旦正在拟名单。近来有三场宫宴要开,一场金秋节,一场神女秋祭,一场就是新年大宴了。
其中除了神女秋祭是他姐姐来主持之外,剩下两场都是他的活。
他就需要把想请的和该请的请来。
他先把段青丝和那些陪他打球打得很开心的人给记上,还有田博士和席博士,丁家兄弟,龚大夫和龚叔叔,还有殿上的人……
他想了想,叫姜智:“去姐姐和大哥那里看一看,有没有要加进来的人。”
现在就算没有姜智的提点,他也会自己思考了。
这是姜智回来后最惊喜的事了。他也发现了,大王是很聪明的,虽然读书不行,但大王非常有智慧,公主说这叫生存的智慧。
姜智恭敬道:“是。”
他去了一趟摘星楼,回来后就交给大王一份名单:“公主说,这几个姓氏名声有暇,就别叫他们了。”
姜智就对照了一下上殿的名单,两千多人中,减去几十个人其实并不怎么显眼。
但对这几十个人来说,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些人马上联想起最近有人状告自家的事,但大多人都跟这些事毫无关系,有的是隔房长辈,有的则根本听都没听过,仅有两人是自家长辈跟传言有涉,闭口不言了。
剩下的都自认光明磊落,大王不该因为一二没有确定的事就夺了他们上殿之功。
是的,他们都担心这次夺名可能日后都不能再上殿了!
人多胆壮,于是一群人在一起起草了一篇文章,递到殿前,既是质问,也是不平而鸣。
姜旦大半都看懂了,就是不服嘛。
姜智接过来看,发现现在殿上的人写文章都很照顾大王了,写得字句都很浅显,通俗易懂。
“大王,此文如何处置?”他问。
姜旦:“不能不管吗?放着吧。”
这是他学的一个绝招。
姜智说:“不如去见一见公主再做定夺?”
姜旦听了就放下笔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他不想写字了嘤嘤嘤……
两人来到摘星楼,刚好姜姬正在喂孔雀,这些孔雀虽然没有妻子儿女,但被人养得越来越肥了,听说还曾有两只孔雀意图追求野雁,最后好像也没成功的样子。
姜旦见到孔雀还有点毛毛的,走过去看到姐姐正在喂孔雀吃蛇,还是活蛇!四只孔雀争抢,最后那条蛇被扯成了几段,他还看到蛇被扯得身条变细,皮肉断开的样子,吓得一哆嗦。
姜姬想到要培养他来着,“你也试试吧。”
姜旦小心翼翼的过去,看到一篓蛇,硬是不敢碰,偏偏孔雀看到他站在篓前,就把头伸过来了,眼睛盯着他,等吃。
“孔雀是很懂事的。”姜姬笑着说。
姜旦最后闭着眼睛捡出一条远远抛出去,几只孔雀扇着翅膀就飞过去扑,最后竟然飞到梁上去吃了。
听说姜旦的来意后,她笑着说:“既然他们不服,就辩一辩好了。就在殿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辩个是非曲直,清楚明白。”
姜旦刚要答应,她“灵机一动”,“对了,我听说百姓们也很关心此事,不如就当着百姓的面辩吧。”
辩论大会这种事,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熟,这就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会写文章,还要会说,不但要会自己说,还要会跟别人说,能说单口相声不算什么,能舌辩群雄才是真伟丈夫!
姜姬这里的主辩手就是龚香了。
龚香问:“公主想我怎么做?”
姜姬:“你要输。但要输得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他们以势压人,以狡辩取胜,其实他们心中是有鬼的。”
龚香点头:“就是要他们承认他们做了这些事,但最后还是逃脱了惩罚对吗?”
公理正义得到伸张,不如没有得到伸张的影响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