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假意
曹非他们只能在这里参加一场宴会, 明天早上时就必须离开了。所以他的时间并不多。
曹非克制着没有喝酒, 而其他的商人都在纵情欢乐, 这个卫县令不但送来了许多美酒, 竟然还有许多歌女舞女陪大家欢乐。
这一场狂欢让所有人都沉醉了进去。
曹非却在找机会溜到后面去, 据说县令和他的公子就住在后面的宅院中。
不过他在这里也打听出了许多事。
卫县令本来是商城的人, 也是摘星公主身边极受重用的侍从。
他们这么一说, 曹非也觉得这个卫县令看起来确实有点眼熟,只是……可能年龄上去了,人看起来就变了许多。
所以卫县令到了浦合之后, 许多商人发现竟然是个“熟人”,对卫县令当然就更亲热了。毕竟都是公主手上的人嘛,对他们商人当然是很宽容很友好了。
而卫县令确实是带着小公子一起来的, 小公子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在吃奶的小娃娃呢, 有的商人还能说出卫县令到了浦合找奶娘的事,听说当时在浦合想要自荐的人还不少, 许多人家都愿意送上自己家的奶娘供卫县令挑选。
之后, 小公子渐渐长大, 一直是由卫县令亲手带着给开蒙识字, 教导武艺, 小公子通音律,擅诗擅弓, 马也骑得不错,而且公主纸造出来后, 小公子也很快学会了使用笔墨, 以前调皮时还曾在县衙的墙壁上乱涂乱画,被卫县令抓住打屁股呢。
曹非听得不住点头,似乎在心里也描绘出了太子当日顽皮的模样。
现在看来,这个卫县令奉摘星公主之命养育教导太子,算得上十分尽心。但他与公主的盟约既毁,自然不能再相信此人,更不能把太子留在此人手中。
他是一定要带太子走的。
但怎么带走太子……
曹非望向通向后衙的小门,想出了百八十个主意又都一一推翻。
这内城,就像公主的商城一样,内外严明。他们这些商人一路走来,交上了车马,交出了刀剑,连随身从人护卫都留在了外面。在这重重内城之中,他们就是任人宰杀的牛马。
他没有信心能在这重重高墙内把太子带走,更别提这浦合外还有重兵把守,一旦太子失踪的消息传出,这些士兵一定会立刻围城,搜查各处,派兵追击。
怎么逃得掉呢……
曹非正在发愁,突然看到一个他期待中的小身影悄悄从那小门中探出了头。
他扮成一个送酒菜的小童的模样,低头从正在饮酒作乐的人群中间走过,径直出去了。
曹非二话不说,放下酒杯就悄悄跟上。
阿陀低头走在前面,心里像打鼓一样。
爹爹的嘱咐仿佛还在耳边。
“那人看到了你,必定想要私下见你,然后他还要想办法带着你逃出去,避开这城中守卫。但他是做不到的。”
“所以,与其等他去想办法,我们再在其中给他方便,倒不如你自己跑出去。等到了外面,再给他机会追上你,告知你的身世,再说带你回魏的事。”
“从这道门出去,你就成了孤身一人。我不在你身边,这家中的护卫也不在你身边,你手中无钱,腰上无剑。”
“你要比所有人都聪明才能活下去。”
“……别让爹爹失望。”
阿陀抹了把眼泪,那只温热的大手仿佛还在他的头上轻轻拍拂。
但其实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后也没有人了。
只有一个跟着他的魏人,曹非。
阿陀不止一次的梦过,他不是魏人,是鲁人。他不是什么魏太子,就是爹爹的儿子。那他就可以一直留在浦合,日后爹爹再把浦合传给他。就算爹爹要去乐城,他跟爹爹一起去。
他宁愿当一个县令之子,也不愿当魏太子。
但他偏偏就是魏太子。
可魏国对他来说太远了。生下他后就含冤而死的母后,还活着却不知还记不记得他的父王,那一国的大臣公卿,百姓走足,有几个还记得他这个魏太子?又有几个还喜欢他?愿意帮助他?
曹非?
他对曹非的感觉最复杂。
一开始,是曹非救了他的性命,把他从垂死的境地挽救回来,送他到鲁国,送到公主姨姨手中,让他得已活命。
他本来以为,曹非会是在魏国唯一能相信的人。
但爹爹告诉他,曹非忠于的并不是他,而是魏。
“如今魏王已经又有了新的儿子,但你这个太子是他亲手封的。虽然他封的时候,以为你已经死了。”但这个太子是实打实的。
这才是他这个太子的由来:魏王的愧疚。
不然魏王不会在这么早就封一个有着晋国血统的太子。
“如果当时你留在魏国,魏王可能会对你百般宠爱,但不会封你为太子。”
不过太子封了就是封了。他偏偏还活着,曹非明知此事,就不会让他继续流落在外。
但此时回魏,对阿陀来说危险比机遇更大。
“你到魏国以后,一定要想办法留下曹非。不能让他离开魏国。曹非是曹大夫后人,他入朝是理所当然的。你咬定曹非是救你回来的恩人,不管用何种手段,花费多少时间,一定要把曹非留在朝中。他在朝中,就只能当你的人。”
因为阿陀的弟弟们会把曹非当成眼中钉,他们不会相信曹非不是阿陀的人。
但外力的促成不能确保曹非就从此真心实意的站在他这边了。
对阿陀来说,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是太子,就要永远是太子,以后继位为魏王。如果他这个太子半途不当的——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有大过,第二,你或死或伤,不能再承担太子之位。”
前者,阿陀要么被杀,要么被贬为庶民;后者,生死难料。
所以阿陀一定要当魏王,为此,他需要用尽所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这个手段,意味着他可能,或者说必须,伤害魏王或他的那几个弟弟,或者,魏国的其他人。
在这种时候,曹非就未必站在他这边了。他可能会劝诫,可能会告发,也可能会撒手不管。
可对阿陀来说,曹非可以失去他,他却不能失去曹非。
阿陀曾在心里许过一个愿,如果曹非不来,不来接他回魏,那他就可以留在鲁国;
如果曹非来,如果曹非一定要逼他回魏继承太子,那他……也不能放过曹非了。
曹非跟在前面那个小小身影之后,看到他十分熟练的绕过所有的岗哨,避开所有的巡逻,成功的溜出了内城,在外城的城卫马房那里熟练的偷了一匹马,翻身骑上跑了。
曹非连忙也牵上一匹马跟上去。
看来小太子很擅长偷溜嘛。
曹非倒是没有起疑。小太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无法无天的时候,他在城中是卫县令之子,卫县令对他固然严加教导,但平时肯定也是严厉有余,威严不足。
小太子在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偷溜这种事,很正常。
曹非自己小时候还偷溜呢,自家的墙都翻过不知几回了。
他本以为小太子是想去前方商人停留的小村庄去,哪知小太子上了马后一路向南,一直跑到天亮也没停。
出于某种不可说的意图,曹非没有叫住小太子,而是一直尾随。小太子没带干粮,一定会停下来的。
果然天亮后,小太子就不再跑了,而是放缓脚步,一边让马歇息,一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等小太子看到一条人马车走出来的小路就奔过去时,曹非也跟上去,他发现小太子的路线是往乐城去的。
他不打算回去了?
曹非跟在小太子身后,又走了几天,看着小太子聪明伶俐的找到村民买食水,编造自己的身世来历等等,竟然有惊无险。
当然,曹非跟在后面也替小太子解决了一二不轨之徒。
等曹非自觉身后浦合的人不太容易追上来后,他趁着前方的村庄还远得很,小太子跑不掉之后,上前相认了。
荒野之上,四下无人。阿陀躺在地上正休息,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逼近的马蹄声,他一个翻身坐起,跟着就看到曹非骑马向他而来的身影。
阿陀跑去马背上取下弓箭,引箭就向曹非射去。
曹非不妨小太子竟然如此果决,侧身挂在马腹上避过一箭后,放马直奔小太子而去。
阿陀错过了上马跑掉的机会,被从马上跳下来的曹非扑倒在地。
但他立刻就要拔出刀来,一边喝骂:“你是何人?好大的狗胆!!”
曹非实在没料到那个卫县令竟把小太子教得如此杀气腾腾,但回忆摘星公主的作风,又觉得不该意外。
他按住阿陀的手,不让他把刀□□,一边问他:“这不是小公子吗?某在浦合有幸见过小公子一面,怎么小公子会独身一人在这里?”
他看到小太子只是眼珠一动,张嘴就说:“我不是一个人,我与父亲和随从一起出门,欲往乐城面见大王。我现在是一个人在这里,我家人立刻就会找过来的。你这小人,如果心存歹意,还是速速离去为好,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曹非不由得发笑,也为他的急智高兴,他温声道:“我是魏人曹非,早在你出城时就跟在你后面了。”
然后,他就看到小太子面色大变,一双眼睛如狼似虎的瞪着他,瞪得他背上一寒。
此子……好生凶恶!
阿陀沉默半晌,问:“先生尾随我良久,如有恶意,阿陀性命不保。”曹非一怔,惊喜道:“我听你父唤你阿豚,怎么你自称阿陀?”
阿陀说:“自小,我父就叮嘱我不得将小名告知旁人,因为我小时曾有一难,路过一人告诉我父,如果想平安长大,则小名不可示人。所以我父才会唤我阿豚。”
曹非问:“那怎么此时又肯说了?”
阿陀:“那人说,等我不在我父身边时,就可以说了。”
曹非沉吟片刻,放开阿陀,两人对坐,他问道:“莫非,你已知身世?”
阿陀摇头:“不知。但我记得,我爹爹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是我的养父。”他转而看向曹非,“先生这么说,难道知道我的身世?敢问我父母何在?家乡何处?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我又怎么会流落在外?”
曹非摇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就跟我走吧。”
他以为他这么说,阿陀必定会跟他走。不料,阿陀竟然摇头:“先生不肯说,其中必有缘故。我大胆猜测,只怕我离家之事另有隐情,我的爹爹妈妈,恐怕并不想我回家。不然早就来找我了对不对?”
曹非哑然,先王后自然不必说,但魏王确实没有费心寻找阿陀,他甚至连王太后的王宫都没有闯一闯,就直接认定阿陀已死。
“……你母已逝,你父还在世,你一直是他最心爱的儿子。”
这话也不算说谎。魏王毕竟封了阿陀为太子。
曹非只想尽快说动阿陀随他回魏,只要回去了,阿陀成为太子,自归其位,他的责任也就了了。
阿陀仍是不愿。曹非不敢用强,只好跟在他身后,慢慢把他是魏国太子的事说给他听。
他也得知,阿陀想去乐城,一是想跟鲁王比赛踢球,二来则是想成为鲁王殿上的大臣。这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正因为有这个心愿,才促使小男孩独自一人离家,想要早早的功成名就。
曹非大笑,道:“你是魏国太子,以后一国都在你的掌中。跟你那鲁王殿上公卿的心愿相比,哪个更伟大,一望即知。”
他用一国太子之位来诱惑阿陀,果然见他动心了。
阿陀仍有些犹豫,曹非百般劝说,他都难以下定决心。
最后他说要回去见爹爹,曹非说:“他并不是你爹爹!”阿陀:“你说的,我都不信,我要问爹爹,让爹爹给我拿主意。”
曹非说:“你是太子,怎么可以事事听旁人支使?你要有自己的主意。”
阿陀:“可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曹非跪在他面前,“你该回魏!去当你的太子!”
“我不敢!我做不到!我不要当太子!”阿陀向后跑去。
曹非上前把他抓住,心一狠,索性把小太子给绑回去好了!只要到了魏国,他就该死心了!
“放开!放开我!!”阿陀哭喊着,挣扎着。
虽然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但当曹非把之前的宽和温柔都抛下,硬要把他绑回魏国时,他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像爹爹一样会关爱他的人。
他就要离开鲁国了,就要离开爹爹了!
这让阿陀哭得更加惨痛。
但他仍然被带着,渐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