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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与人,人与兽

  侍从把姜姬的话对着龚香复述出来时, 他一直含笑听着。
  侍从就是在金潞宫照顾龚香的人, 他也知道龚香的身份, 此时担忧的说:“叔叔就不怕公主生气吗?”整个金潞宫的侍从都知道先王是死在谁的手中, 但奇特的是公主并没有对他们下手, 听说公主以前到商城去时就有一群莲花台的侍人自愿追随, 可能公主从那以后就更喜欢侍人了吧?不过他们固然感激公主没有杀了他们, 却也从心底畏惧她。龚香从一手遮天的八姓变成了公主的阶下囚,他难道不怕公主吗?
  龚香笑道:“公主气量宽宏,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你放心回去吧。”
  侍从问 :“叔叔没有话要对公主说吗?”
  龚香眯起眼睛望向莲花台:“替我告诉公主,同路而行,盼君珍重。”
  龚香不知道公主听到他的话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已经开始代替龚獠出来见人了。
  乐城本该被“死而复生”、“失踪数年”的龚香突然出现吓一跳, 但意外的是没几个人吓到,大家反而都很顺利的接受了, 嗯, 果然当时有人(龚、蒋、冯)逃掉了。
  本来他们也不怎么信先王真能把这几家一锅端了。端了, 说明先王英明神武!有漏网之鱼, 多么正常!
  至于为什么龚獠一直不出来, 龚香就高深莫测的一笑,留下众人尽情脑补。
  不过不管怎么说, 大家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龚香以龚氏的名义向樊城发出了邀请,顾、马、赵、杜、钱等皆在信中点名:龚氏扫榻以待!备下清酒佳肴, 供君享用!
  信写得很诚恳, 非常诚恳,但发出后就如石沉大海。
  顾氏不敢来了。
  虽然龚香消失多年,但这无损于他的赫赫之名。顾朝是很熟悉龚香的,因为在先王末年,龚香一手把着莲花台,冯、蒋两家都退了一舍之地的时候,顾家曾连续数年都是龚家的座上宾客。
  不过身份也只是送礼加喝茶而已。有时是龚香陪喝,有时龚香没空就随便打发一个人来陪喝茶,有一次甚至是龚家管家。
  顾家也没敢放屁,送了礼物等了一个月不见龚香再想起他家来,灰溜溜的走了。
  顾朝退缩了。如果是龚獠,他还敢一试。因为这几年看下来龚獠不是什么手段高深的人物。但如果是龚香……
  顾家为什么敢在蒋家去后迅速果断的截下军书屯兵自重?
  他能说是当年与龚香饮茶时得到的灵感吗?
  直到如今,他也不能确定当时龚香有没有在话语间鼓动他去挖蒋家的墙角,但顾朝确实是在那次谈话后就有心要做一番事业的,或许当时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但数年后,这个小小的念头已经慢慢蓬勃长大。
  蒋家把樊城当成他家后花园,一个个小辈派过来,先是蒋盛,然后是蒋彪,听说曾经还有一个叫蒋良的差点要来?
  为什么他不行呢?
  为什么顾家不行!
  于是顾朝就去做了,别说,还真挺爽的。当他把军书搜到手,按名按部把军队抓到自己手里之后,他真的觉得顾家开始走上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了!
  顾家从此不再仰人鼻息!有机会向上一步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后悔。
  他只是不太确定……
  龚香的出现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龚香见顾家没声了,就命阿悟跑一趟。
  阿悟自从回到龚家,就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真的回到龚家了?
  龚香只觉好笑,特意多多派他出差。阿悟果然不在意,每次出去都很积极,半点不见之前的消沉。
  最重要的是,不再有事没事气他了。
  “主人要我去问他什么?”阿悟果然很认真,他还替龚香跟这个顾朝喝过一次茶呢,立刻就想起来了。
  “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当年请他喝过的正山茶,当年他就很喜欢,这次你去,替我送他一包茶叶吧。”龚香道。
  顾朝接到茶就在家里煮了一锅,命人把顾釜叫来。
  茶香刚刚腾起,顾釜就到了,手中还拿了一盒点心。
  “叔叔。”顾釜进来先行礼问好,然后坐下。正山茶算是比较有名的茶种,不是说它如何稀少难得,而是这茶耐煮,煮久了味道也不变,加什么东西茶味都是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味道,属于不会被其他东西带跑偏的茶种。
  于是又被称为君子之味。
  顾釜从小到大,正山茶喝得最多。
  等茶煮好,顾朝给顾釜盛了一杯,叔侄两人就着茶吃点心。
  顾朝问顾釜:“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顾釜道:“还在胶着。”
  樊城兵和合陵兵现在是对峙状态。
  不打架。
  但也不走,两边今天你念一篇赋,念得好,我退里十里;第二天我念一篇赋好,你退十里。
  两边已经绕着乐城和樊城转了两三圈了,不见伤亡。
  城中读书人说这是难得的仁义之战!以后史书上一定会大书特书。
  好像这是一种光荣。
  但顾家早就开始头疼了。
  因为这样下去就永远分不出胜负。
  分不出胜负,那谁听谁的?是顾家听龚家的?还是龚家听顾家的?就算要坐下来谈判,总要有个输赢吧?
  现在顾家没有在谈判中占上风的自信,所以就不敢停,继续让军队在外面跟合陵兵缠着。
  而且他们两家这样闹,涟水是彻底成了死城了,没进没出,河道上空无一船,连在河道上讨生活的船家,要么停船苦熬,要么就转到滨河去了,再不济,去晋江也行,但是晋江水急河宽,小船不敢上去,敢去的都是大船。
  涟水是命脉,这条河从晋江分出来后,从涟水到樊城,再从乐城后绕走,而且通州、肃州两地的货物也可以通过涟水送到樊城。
  樊城全城上下所有人,吃的、穿的、喝的、用的,都要靠涟水。
  现在这条河空了,没人敢走了。
  樊城真的要饿死了。
  顾家有屯粮,不只屯自己吃的,他养那么多兵,当然也屯了给他们的粮食。顾朝相信其他各家都有屯粮。
  但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告诉别人自己家屯了多少粮,也不可能把自己家的粮食拿出来给别人吃,给别人用。
  顾家与钱、赵、杜、马已经开始出现分歧了。
  顾釜今天是带着一个坏消息来的,但顾朝很快就发现,坏消息不止一个。
  顾釜说:“前面没有粮了。”
  顾家是准时往军队送粮的,樊城就在左近,军队就不必带太多的粮草,以免拖累。顾家每十天送一次粮,每回都会多给一些,因为顾家养的兵是和其他几家的兵放在一块使的,不能让顾家养的兵吃干的,其他几家的兵饿肚子吧?
  多多少少要分一些人情出去。
  可此时听到顾釜这么说,顾朝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很明显,有人没有给军队送粮,或者没有送上足够的粮草,而是打起了顾家的主意。
  既以顾家以首,顾家养的将军当然要让手底下的兵吃饱,不可能让兵们饿肚子,不然战场上从背后捅上来的矛也是一样致命的。如果有人打着这个主意故意不送粮,顾家的将军也只能咬牙把粮发下去,再给顾家送信。
  顾朝让人去请钱、马、杜、赵家的人过来,从下午请到黄昏都没人来。顾朝从怒到惊,觉得这城中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难道这四家联合起来,打算先除掉他顾家?
  他一边命人把家宅围住,一边让人去打听。
  打听出来的事让顾朝气得大骂:“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钱、赵、马、杜四家倒是没有胆子来找顾家的麻烦,但他们把范家给抢了。
  樊城范家,家中产业以粮、油、盐、铁为主,远的比如郑国的粮食,近的比如铜川的铁铜,他们都算是插了一手。
  范家世居樊城,与顾家、赵家、马家、钱家、杜家都曾结亲,让范家的人想一万遍,也想不出竟然会被亲戚捅了一刀。
  捅得还特别恨。
  赵、马、钱、杜从一开始就没想留范家活口。他们先是把范家给围了,女眷都让自尽了,有从赵、马、钱、杜嫁过去的女子,愿意舍了范家回娘家的,都可以走,但不能带走孩子,不愿意的,就自尽。
  范家的女孩子和男孩子被放在一起,让他们亲眼看着父母被杀,杀到最后剩下嫡脉最小的孩子,再逼问他们的父母,范家共有多少个粮仓,都在何处。
  顾朝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范家无一存活,只留下了一个女孩子,是马家留下来的,说是替范家留一个血脉,他会让他的儿子娶这个女孩,生下来的孩子姓范。
  这个女孩子已经半疯了,顾朝赶过去时,想把她从马家手中夺过来,但这个女孩子认出了顾朝,趁他不备扑到他身上在他的脸上狠狠咬了一口,咬下去了一块肉,被人抓住绑起来时仍满口鲜血叫骂不休,在她眼中,顾家与这四家一样,都是她范氏的仇人。
  “顾公,你要带走范姝也可以。”马南山说,“但我是为了给范家留一条根,我的儿子马巍可以娶她。你打算让你哪个儿子娶她?”言下之义,你别装好人,既然你要带她走,就舍一个儿子出来吧。
  顾朝掩住半边脸,望着火把间的四家人。他知道,今天他要是不表态,这四家人就不会放过他,顾家就是下一个范家。
  樊城疯了。
  一座封闭的城,大家都疯了。底限不见了,所有人都显露出了兽性的一面,为了面前香甜的血肉张牙舞爪,撕咬同类,褪去了那层好不容易才披上去的君子的皮。
  赤-裸-裸。
  他放下手,平静道:“今日我接到了大王的传信。”他看向这四家的人,“大王请我们去莲花台。”
  这四家都愣了。
  顾朝体会到了公主所设下的这个计谋中最可怕的一点。
  他说:“大王不敌龚氏,他看我们敢与龚氏为敌,很是欢喜。我们若去,就是新的八姓,会在大王身边任官出仕。你们愿意去吗?”
  她把樊城变成了兽笼,令人变成了困兽。要么,众兽厮杀,樊城自残自灭;要么,离开樊城,到乐城去,重新为人。
  乐城是王城,就算在樊城还在蒋家手中时,又有谁不想去乐城呢?
  何况现在,此刻!
  他亲眼看到这四家刚才还凶恶的面孔都变回了人,变得犹豫、踌躇,然后开始后悔,开始重新捡起人的面孔——他们后悔杀范家了。
  他们互相张望,眼中流露出的神色一模一样。
  这个人到乐城后会不会出卖我?
  到了乐城后,这个人会不会宣扬今日的事?会不会说我的坏话?
  ——如果要去乐城,那这个人(他、他、他、他)可太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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