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摇摇晃晃的向着不知名的地方驶去。
  离开乐城不到三十里就再也看不到人烟了, 触目所及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正值春末夏初, 草木茂盛, 车走得并不快, 宫女们就跳下车采一些花草再追上来, 她们把花草拴在窗帘、门帘上, 花香、草香就荡得满车都是。
  姜姬头上也被她们戴上了花, 她知道她们是想让她开心,花草中也有驱蚊驱虫的香草,就任她们摆布。
  车就这么走了一天, 路上没有停,也没有给她们食水。但姜姬却没饿着肚子,因为宫女们跳下车时也采了一些能吃的野菜, 鲜嫩得很, 看起来也很干净(……),她们之前还想把嫩芽掐下来等碰到小溪了再洗一洗给她吃, 被她拿过来直接吃了, 以行动证明其实不用洗也吃得下去。
  宫女们很高兴, 云姑还说:“其实这个菜不洗吃起来才甜呢!洗了就没那么甜了!”
  车里响起一片应和之声, “就是!”
  姜姬:“……”宫里大概只有摘星楼才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吃洗干净的菜, 饭前便后要洗手等等繁琐的规矩,她们难道早就有怨言了?
  “公主, 这个花蜜很甜!给你吸!”一个宫女一跳上来就把兜在怀里的一大堆紫的、红的、蓝的花给她,教她拔出花心中的数枝长长的花蕊, 然后就可以放在嘴里吸花蜜了。
  “在哪里?在哪里?”其他宫女看到了都纷纷问她。
  “在那边, 我采了好多呢!”那个宫女指着不远处说,一时几个宫女都跳下去了,姜姬在窗口看,见蒋龙根本不在意这些宫女去哪里,也没有侍卫跟过去。
  想也知道,蒋龙的目的只是她,这些宫女跑了就跑了。但之前他还曾用这些宫女来威胁她,现在却对她们的“价值”不屑一顾。
  如果不是他在这短短几天里转行做善人了,就是他另有倚仗。
  姜姬不想挑战他的权威,她很清楚自己现在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个小玩意,想搓圆捏扁都行。姜元肯定是想让她死的,而辽城就是他给她选的坟墓——不在乐城名正言顺的杀她可能就是他和龚香、冯瑄的约定了。
  所以,其实她还是要死的。
  一开始她就知道她的命运全掌握在别人手里,任人宰割,能活到现在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死不算什么,她只庆幸在死前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只是……
  她看向已经回来正在拼命追车的宫女们。
  如果她死了,她们还能活吗?
  这些天真的女孩子,一心爱戴她才跟随着她,哪怕她们都说过愿意为她死,可她们明明还在享受人生,享受青春,如果就这么死了,那也太可惜了。
  她不想再看到更多的人因为她而死了。
  在想到救她们的办法之前,她还不能死。
  帘子掀开,这几个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巴着车门跳进来,她们气喘吁吁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浓郁的花香,她们都采了很多花,嘻嘻哈哈的把花都堆到她身上。
  “公主,快吃,这个可香了!我以前在家里就最喜欢吃了!有时我会在外面吃一天都忘了回家,我娘去叫我回去时还会打我呢!”一个女孩子塞给她一朵最大的、花蕊有五六枝的。
  她记得她叫……英英。
  “英英也吃。”她也递给她一朵。
  英英瞬间羞红了脸,双眼闪闪发亮的看着她。
  云姑忿忿道:“公主叫她,为什么不叫我?”
  “云姑也吃吧。”云姑采的花全都抓在手里,花几乎全被抓蔫了,姜姬从怀里拿了一朵给她。
  车上剩下的宫女也都眼睛发亮的看着她,有些羞涩,有些期待。
  ……因为在摘星楼时,她几乎从来不和她们交谈。那时她觉得这些女孩子只是摘星楼的过客,她早就想好要准备好嫁妆送她们出宫,彼此的感情越浅越好,不要到时再舍不得。
  她知道她是在逃避去认识她们,连她们的名字都刻意不去叫,免得会刻在心里,像一个旧伤疤——就像美人,就像阿燕。
  “阿柳。”这是那个一直抱着她的宫女,她个子高,皮肤白。
  “阿蕾。”这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应该很小,十五或十六。
  “阿真。”这是一个一笑就有两个酒窝露出来的女孩子。
  ……
  她一个个喊过她们的名字,她们都安静了下来。
  “你们要听我的话,不管是什么,都要照着做。”她说。
  阿柳坚定的点头,轻声说:“是的,公主。”
  其他人也差次不齐的说,“好的,公主。”
  “一定!”
  “听公主的!”
  车队没有停下过夜,就算在夜里也在赶路。
  车里的宫女们都睡着了。姜姬坐在阿柳怀里,闭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她不敢睡,因为这样赶路并不正常。
  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她出城的时候根本没人知道,甚至那一晚上在金潞宫发生了什么,肯定也还是个秘密。
  ——所以蒋龙这么急着赶路肯定不是担心有人来救她。
  姜武不可能,他还不知道消息。就算有人给他送信,也肯定不是引着他追她,而是要引他回乐城,去见姜元。
  她出事之后,姜元不可能不怀疑姜武的忠诚。她猜测有两个可能:第一,姜元从此忘了姜武,就让他在浦合留下了。对别人来说,被大王抛弃当然是很可悲的,但如果姜元真的这么对姜武,她就算当时就死了,在坟墓里也会笑的。
  第二种可能就是姜元会把姜武叫回去,要么从此限制他,不给兵不给权,就像对姜奔一样,把姜武也变成一个废物;要么他会在姜武面前诋毁她。
  她倒不介意姜元说她的坏话,只是……姜武毕竟不是她,这个世界的人对王权有着天然的敬畏,姜元以势压人还好,如果以情动人,姜武只怕就很难再保持对姜元的警觉了。
  为了不让姜武受姜元的影响,这几年她刻意的放任他游离在乐城之外,很少回莲花台见姜元,偶尔一见,还有姜奔、怜奴两人搅局,这才让姜武没有像姜奔一样变得对姜元的忠诚。
  但他也并不傻,他感觉到了她对姜元的敌意,既无法劝她,又做不到像她一样敌视姜元,所以他才会一直想变得强大之后带着他们走,走得远远的,就再也不必去理会这些仇恨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有一点微微的刺痛。
  有时明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人还是无能为力。她能抵抗一次,两次,却做不到一直抵抗下去。如果姜武真有一天会选择对大王尽忠,那她……也可以把对他的不舍给放下了。
  不能怪他。
  在她眼里那只是一个人,但在除她之外的所有人眼里,那都是大王,是鲁国之主,是他们最敬爱,最崇拜的大王。姜元只是穿上这件大王的外衣的一个人偶,他只是暂时顶着大王这个名字的傀儡。没人关心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百姓们不认识他也会爱戴他,莲花台的公卿们不关心他的内心是什么样,他们也只是需要一个大王而已。
  大王是不能由他们去问罪去审判的,那是天子才能做的事。他们只能承受。
  ——把大王看成一个普通人,还想审判她,大逆不道的人是她才对。
  一直到天光微亮,姜姬才昏昏入睡。她昨晚上听了一夜的马蹄声,确实有快马接近车队,然后又在天亮前悄然离去。蒋龙在和别人联系。
  她不得不猜测他手中最有价值的“货物”——她,摘星公主,被他卖了多少钱,又卖给了谁呢?
  “公子,洗把脸吧。”一个蒋家侍卫拿着一只水袋递给蒋龙,他接过来沾湿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抹过脸的手巾顿时黑得像刚擦过鞋底。越往辽城,风沙越大,草越来越少,露出来的地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不好走。蒋龙厌恶的把手巾扔到地上,将剩下的水一仰而尽,把水袋扔给侍卫,“走!”
  车队很快驶过了这一段路。过了大半天,一个行人才牵着一匹土黄色的马走过来,那马蹄健身轻,就是身上的颜色说土不土,说黄不黄,看起来很难看。它不停的扬着脖子,想挣开缰绳,但却没有去踢牵着它的人,挣来挣去,不像反抗,倒像撒娇。
  牵着它的人蒙头盖脸,身形修长,他一边轻声哄着马儿,一边走着,身上全是尘土,明明有马却不骑,宁可步行。
  他拍拍马的脖子,“不能跑,一跑就让人听见你的蹄音了。”马太好也是个问题,不过能在街上碰到它,他也很意外,牵着它的那个人像是一个奴隶,他就把它给偷过来了。幸好这小东西还认识他才没有踢死他,还肯跟他走,就是一离开那条街就想往莲花台跑,他可是千辛万苦才把它给拉到这边来的。
  蒋龙……
  什么样的人,会劳动他来送呢?
  想起另一个人,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当即立断跟了上来。
  他快走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块手巾,翻开一看,角落里果然有蒋家家徽。他是跟着蹄印车辙走的,还不敢一直跟着,而是跟一段,绕个圈再追上来。
  往这个方向……
  “辽城?”他看向不远处的天边,太阳正在缓缓降落,黄昏了。
  他拉着这匹急躁的想去追主人的马,“走吧,我们从那边走,赶到前边去。”他飞身上马,硬是调转马头往回跑,马儿踢踢蹦蹦,想把他从身上甩下去。
  “轻云!听话!乖乖听话!”他弹了几下轻云的耳朵才让它安静下来,乖乖往前跑去,就算是这样,它还是不忿的打了几个响鼻。
  他哭笑不得,讨好的摸了它好几下。
  车停了。
  在赶了四天路之后,车竟然停下来了。
  姜姬掀开帘子,外面人声鼎沸,他们似乎是停在了一个城外。人马把中间的几辆车给团团围住,远处是准备进城或只能暂宿城外的商队、旅人、百姓等,他们对这边丝毫不敢好奇,早就远远的避开了。
  夜色渐深,蒋龙带着人从城中回来了,此时才传来城门缓缓关闭的沉重声,城外再次归于寂静。
  蒋龙带回来了补给,十几车的草料跟在他身后。
  似乎接下来的城市,他都不打算停了。
  “出发!”蒋龙马也不下,振臂一呼,车队再次动起来,买来的粮草也跟在后面,渐渐离开这座城,在漆黑的深夜里奔驰。
  又是一夜,早晨时,露水冰凉。他们又停下了,姜姬悄悄听着,几十个马蹄声,还有沉重的车轮声离开了……他买的粮草不是打算自己用,是给别人准备的?
  车又动起来了,她凝神听着车外的声音,马蹄声她还不会分辨,但车轮声却很容易听出来,昨天买的那些草粮,现在似乎只有几辆跟在后面了。
  每一天,沉重的车轮声都会变得更少。不是有车走了,而是草粮被吃空了,每天一架车,一架车大概是三百斤,三百斤的草粮大概是十几匹马,四十几个人,也就是目前车队里有的人了。
  果然留下的草粮是他们自用的。
  终于有一天,沉重的车轮声消失了,只剩下了空车跑起来像要快散架的声音。
  早上,阿柳她们一睁眼,准备跳下车去把马桶给倒一倒时,姜姬说:“你们都下去,然后去上卫始他们那辆车,全都去。”
  阿柳她们一愣,面面相觑。
  “说好要听话的。”姜姬轻声说。
  阿柳她们迟疑的点头。
  “去了以后,除非我叫你们过来,不然都不许过来,只许待在车上。”她说,“把这话也告诉卫始他们,让他们也照做。”
  阿柳点点头,想问什么,又不敢,她对她们询问的视线统统视而不见,扭过头去,不看她们。最终,她们都下去了。
  在她们都离开后,姜姬小心翼翼的从车窗缝隙里看到她们一个个爬上了卫始他们的车,卫始还来扶她们,似乎跟她们说了什么,往她这车上看了一眼,想过来,被阿柳拉住了。看到他也上了车,还关上了门,姜姬松了口气。
  车又走了一天一夜,兵疲人困,但他们却在渐渐加快速度。
  姜姬把这几天存下来的饼都拿出来吃了,一整天,她什么也不干,就在车里吃东西。饼都有些发霉了,她也照吃不误。
  肚子撑得难受,她靠在车壁上,忍着——现在吐了就可惜了。
  然后她听到了更多的马的嘶叫声。马儿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它们甚至比狗更灵敏,当察觉到有外人接近时,它们会在圈里乱跑乱撞想逃跑。就算是驯好的马也会不安。
  这些马是感觉到车队的接近才叫起来的。
  他们到目的地了。
  车停了下来,车旁有好几个骑马的侍卫守着,还有人打开车窗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人还在原地。
  然后,一个沉重些的脚步声和一个轻快的脚步声一起过来了,前者虽然沉重却步履从容,似乎有些迫不及待;那个轻快的就有些不够从容,亦步亦趋的跟着前者。
  在摘星楼听足音听久了,她很喜欢从足音分辨来者的性情与来意。
  足音在车前停下了,时间有点久——他们在整衣。
  然后车门被打开了,她面无人色的瘫在车里,吃了一肚子已经发酸的饼又撑着了,车又跑得那么快,她不可能有脸色。她知道自己这样有点吓人,至少吓着了来人——
  蒋彪回头就对蒋龙扇了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怎么这么对待公主?”
  蒋龙显然没料到会被这么对待!还是当着他的侍卫的面!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赶路的尘土和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让他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也尴尬极了,他的脸色难得很得,姜姬看到,很难不露出一个笑。
  蒋彪笑道,“公主可是见此人不快?我这就让他下去!”
  姜姬一扬下巴:“滚远点!”
  蒋彪回头,指着蒋龙,“滚,别再让公主看到你!”
  “我是说你!”姜姬从脚上脱下一只早看不出原色的鞋照着蒋彪就砸过去,正中后脑勺,砸得这么准,她自己都没想到。
  蒋彪挨砸,一愣,回转身,无奈叹气,“公主实在顽皮,我让人来侍候公主更衣吧,公主先下车。”
  “滚!!”姜姬尖叫。
  但叫也没用,蒋彪探身进车,抓住她把她给抱了下来,姜姬本想再打他几下,不料他从背后抱她,抓住她的手脚,这样她既无法咬他,也不能踢他抓他,以他的身形,抓她像抓一只小猫一样容易。
  一从车里出来,姜姬就紧紧闭住嘴,不肯再叫。
  蒋彪一笑,道:“公主怕羞了?那臣这就送公主进屋,公主好好梳洗一番。”他抱着她,往前方的木屋中去。
  她经过了蒋龙,他一脸憎恨,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刚才让他出丑的蒋彪,但脸上又很得意,大概是对她的下场吧。
  早在蟠儿那里,她就知道赵氏的事。后来从伯又说了很多。虽然早就料到蒋龙可能把她卖给了蒋彪,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有些慌乱的。
  她看到了卫始想要从车里下来,被侍卫给赶了回去。她瞪过去一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
  ——别出来,因为你们都下来也没用,只是送死。
  ——就算真的发生了,只要不死,她就总有一天能把仇报回来!
  “怎么办?”卫开低声问卫始。
  或许宫女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们都认识蒋彪,也都听过他的恶癖。如今他竟然盯上了公主!此子该千刀万剐!
  “公主给你的那件东西,是不是让我们去找……”卫开往外使了个眼色。
  卫始摇头,摸着背在身上藏起来的剑,“不是。他深恨公主,公主给我此物,必不是为了找他求情。”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卫开咬牙切齿,“那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卫始又往外看了一眼,“我会想办法去见一见公主。”怎么救公主,这需要好好想一想。
  只是一个蒋龙身边就有近百好手,再添上一个蒋彪,他们就算个个力大无穷也敌不过这么多人,想救出公主再逃走谈何容易?何况还有这么多“累赘”。
  卫始看向那些宫女。
  公主应该是喜欢她们的。就算不喜欢,逃走时不管是以她们为铒还是丢下不管,只怕都不行。
  公主太仁慈了……
  这应该让他们很为难,但卫始却一边觉得为难,一边又有些放松。
  也没什么不好,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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