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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8 行商苦旅

  江东的冬天,虽然没有江北那种大雪漫天、冰封千里的苍茫壮阔,但酷寒之处却无多少逊色,天际铅云低垂,凝结成冰渣的冻雨劈头盖脸洒落下来,那种寒意直接渗透衣衫达于骨子里。
  这种恶劣的天气下,人在家中围炉而坐,炉火倘或不旺仍然难免寒意入侵,若是不得不跋涉于途,则更是一种辛苦的折磨。
  但寻常小民生计所迫,又哪里有资格能够完全免除这种苦劳奔波。而且正是由于条件的艰苦使得这种时节收获往往要比春秋之际更高得多,所以更被一些人当作一年生计重点所在。
  此刻在句容乡野里便有这样一支队伍,队伍规模不算大也不算小,约莫百数人众,这些人多为盛年丁壮,驱赶着十几头牛马畜力并五辆满载着货品的货车。
  队伍的首领名叫孟止,年在三十六七岁之间,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积累而体能、精力也没有出现明显的衰竭。
  孟止是吴兴长城人,原本是县中乡豪家养陶工匠人,因为技艺精湛而渐渐获得主家看重,后来主家在建康都南兴建工坊,便被派遣离乡在都南担任一个管事。工坊的经营上了轨道,孟止也因为这些贡献而被方面为民,成为自由身。
  虽然成了在籍之民,孟止也没有脱离主家,由原本的主仆转为了雇佣,几年下来也积攒了数目不小的浮财。
  今年主家关闭了在都南的工坊,将许多人财物货都撤回乡中。
  孟止在思忖良久之后,还是决定不跟随主家队伍一同归乡,而是又在建康逗留一段时间,联络了一些出身背景跟他类似的乡众,组织起这样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先是在建康周边活动熟悉商贸,终于在年底置办一批紧俏物货决定归乡。
  小民自有生存之道,孟止所拥有的财货自然比不上一些传承数代之久的乡豪,但几年的积累加上今年商贸所得,也积攒下堪堪七八万钱。
  这些钱财,他除了留下万钱贴身收藏以作应急之外,剩下的都置办成了货品。
  建康城如今商贸兴盛,各种南北物货充斥于此,像是北方优质的皮毛、药材,包括一些金属器物,在吴中乡土都是极为紧俏的货品,不愁没有销路。
  尤其队伍中那些牛马畜力,在建康虽然价格也不低,但若运到了乡中,收利能有数倍之高。当然如此长途的贩运活物,风险也是极高。所以孟止也是慎之又慎,仅仅只购买了五头牛并两匹驽马,这已经花去了他将近一半的储蓄。但若冒险成功的话,他的储蓄将以倍数而增!
  “这几年乡里多有放免,乡户入籍垦荒,牛力正是稀缺,上好耕牛甚至一头作价两万钱之多……”
  孟止一边驾着牛车前行,一边在心里核算,他所选的这五头牛都是选的膘厚毛长,能够承受住长途跋涉的。这样的牛在建康周边作价不过四五千钱之间,一方面是因为京畿周边工商兴旺,耕织反而稍逊,另一方面则是江北大量贩售南来,也极大的压制了价格。
  吴中近年来也是商事兴旺,与之相比田亩所出反而被渐渐超过,所以许多乡宗也都不再乐意耗费大量米粮供养数量庞大的荫户,放免已经成为潮流。
  而这些被放免的荫户若是没有旁的技能,毫无疑问垦荒耕织是最踏实稳定的谋生手段,所以对于农具和牲畜的需求量也是大增。
  官府虽然不提倡耕牛的私下买卖,但也是禁止不住,只能通过开具赏格来掌握耕牛。这样的耕牛若是在县府上籍,本身能够获得千数钱左右的补贴,若是遇到官府征用的情况,每月还有几百钱不等的饲料补贴。或者凭耕牛和劳力参加县府组织的垦荒,可以获得不同亩数的几年免税。
  所以,孟止这五头耕牛若能成功运回乡中,无论是留下自用还是直接售卖,所得都极为丰厚。就算是支撑不回乡中倒毙途上,牛皮、牛角包括牛肉等材料,也能勉强收回过半的成本,只是途中耗费的饲料就要赔进去了。
  跟这五头牛相比,那两匹驽马在孟止看来就不是一笔好买卖了。马价在江东始终极高,哪怕这两匹马无论毛色还是体魄都乏甚可观,但合起来也花了孟止一万五千多钱。
  而且一旦踏上归程,这两匹马便状况频出,如果不是队伍中有兽医沿途照看,只怕早就要累死病死了。但就算是这样,单单为了照顾这两匹马,孟止心内核算这沿途还要搭上五千多钱的成本,到了乡里一匹成本便高达万钱之多,这还是能够成功运回乡的情况下。
  “还是太冒失了……”
  想到这里,孟止不乏惆怅的揉了揉眉心,他也是被吴乡极为高昂的马价所诱惑,要知道在吴中但凡是马,最低都在三到五万钱之间。原本他觉得值得冒一次险,但还是小看了马匹的娇贵和运送的难度,现在看来这将近两万钱的本钱是很难收回了。
  两万钱,已经是孟止在都南做工,勤勉一整年扣除所有花销后的收入所得,他怎么能不心痛。
  不过抛开这两匹马的阴影,这一趟归乡总体上前景还是不错的。
  且不说能够获得高额回报的牛,其他四万多钱的物货,回到乡中后基本上也能获得将近一倍的利润。如此一来,他手里的浮财便远超十万钱数,这一笔钱,其中一部分孟止打算向主家将妻儿都赎买出来,这样便有了自立的基础。
  作为家生的荫户,孟止跟主家关系也算不错,主家阿郎离都前便告诉他,只要上交两万钱,他们全家都可放免。
  这一份钱数也不是主家无良剥削,孟止自己是个技艺精湛的陶工,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是庄上织工,大儿子则在纸坊做工。一家五口除了一个将满十岁的小儿子,剩下的都有一技之长,这全赖主家的培养,更不要说如果没有主家张罗,孟止凭自己甚至根本没能力娶妻生子。
  所以这两万钱与其说是赎身钱,不如说是主家关照只取的一个象征,当然这也是因为孟止这些年为主家在外劳累尽责应得的回报。
  “两万钱赎买家人,三万钱留给大郎娶妻。牛要留下来两头,往后自立过活没有田亩是不行的。再拿出五万钱来,跟主家合营一处瓷窑,往后也就免了在外奔波……”
  想到今次归乡种种,孟止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浓浓的笑意,只是因为冷冽寒风吹得脸都冻僵了,令这笑容显得有些别扭:“几年没有归家,也不知小郎还识不识得他家阿爷?我离家时,那小子走路都还不甚稳当,没有阿爷管教,也不知顽劣成了什么样子……倒要记得请郎主出面问一问,能不能把小郎送进沈家龙溪术堂学业?若是能办成这事,以后全家都没了忧愁……”
  队伍人员众多,兼之货品不少,所以行进速度并不快。冬日里天都短,每天不过行进三五十里,等到进了茅山,道路变得崎岖起来,行进将会更加艰难,若再遇上风雨阻途,没有二十多天是不能返回长城乡里的。
  所以行途中,也多有咒骂声发出,所咒骂的人则是他们根本见都没有见过的台中高官。
  其实句容、义兴这条商路,寻常是很少有人走的,就是因为茅山横亘其中,道路崎岖不平,冬日野中荒凉,不独补给不易,甚至还有可能遇到虎狼之类冬日觅食的凶兽,甚至就连盗匪也有可能遇上。
  往常吴人大小商户,主要还是循着破冈渎出都,然后一路沿运河经吴郡南下,即便是不走水路,这一路上道途也畅通平坦,自能少受危险和辛苦。
  这条商路,往年多为吴人官员打理,事实上也是吴地人家开辟出来的,对于乡人肯定会有关照。可是随着京畿局势动荡,大量的吴人官员被驱逐出外,侨人接掌这些商路,以往的便利不再,然后便是大规模提升商税比例。
  孟止等行商,本身就是社会的底层,若再被沿途盘剥一番,经商的收获大半都要被盘剥走,如果遇到什么风险,甚至有可能血本无归。所以就算有危险,但为了自身财产而计,也只能行上茅山这条小道。
  他们这些人,大半财产都集中在这些物货上,自然也无可能再花一笔巨资雇佣强众护送。而面对未知的风险,唯一的保障便是镶嵌了铁块的竹杖木棍并几张柘木、竹篾打制的简陋长弓。
  这一日,队伍行过一处低洼的干涸苇塘,远处茅山那低伏的山岭已是依稀可望。虽然天色尚早,但前路也不知还有没有合适的避风宿处,孟止在稍微查看一下地形,便决定今日留宿在此。
  经过几个月的磨合,队伍也渐渐变得有章法,其中一部分人归拢堆积物货,另一部分人则掘土起灶,而孟止将弓杖分发下去,带着十几名尚有余力的丁壮往左近扫荡,一方面是确定环境安全与否,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能否猎获一些野味加餐。
  然而他们行走未久,突然看到苇塘对面有大量鸟雀惊起低空盘旋,这种情况要么是野中猛兽游荡出来,要么就是有规模不小的队伍在左近游荡。无论哪一种情况,毫无疑问都是极为危险的。
  所以孟止一方面约束队伍准备应变,一方面派人返回报信,希望队伍不要发出喧哗,以期通过乱糟糟的芦苇隐匿下来。
  然而很快,左前方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竹哨声响,然后便有一道身影在孟止等人视野中一闪而过,快速后撤消失在苇荡中。
  被发现了!
  眼见这一幕,孟止心绪陡沉,口中急促道:“快退,快退!退回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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