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元悦:“就是他啊,他身上的这股气息,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有。”
  她的语气过于自然,自然到有些过分,好像这本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林卓然:“…………”
  气息?什么气息?
  他与江陵好歹是师兄弟,虽然不是同一个师父,但江陵所住的九连峰与林卓然修炼的凌霄峰距离最近,且这一辈修炼的弟子中属他与江陵接触最多,关系最为亲近,经常替江陵去阁中取药,或是做一些跑腿的事情。
  连他都没有注意到江陵身上这股“独一无二”的气息,眼前的这位魔修前辈是怎么觉察出来的?
  林卓然迟迟没有说话,元悦伸手在袖子里掏着什么,一边掏,一边道:“你感觉不到吗?就是那种淡淡的气息,好像夜里的桂花花瓣被摘下来一朵,压平了放进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厚厚书卷之中。”
  她描述得具体,林卓然听了不由一愣。
  不是因为这描述匪夷所思,而是因为它太具体、太贴切了,当真唤起了他的一段记忆。
  那是林卓然初入山门,还在外院打杂、替江陵运送衣物的日子。江陵那时刚刚回山,和以往一样,又因为拼命试炼而受了很重的伤,肩上和后背上的衣物都被鲜血洇湿了,大片大片,像是绽开的火莲。
  江陵在冷泉中疗伤,林卓然便将那些染上血迹的衣服一一收拾起来,送到外院清洗。
  只不过他这次来得匆忙,忘记了带运送衣物的衣篓,只得将衣物抱下山。
  衣服上有着浓浓的血腥气,在抱进怀里的时候,隐约能闻到一股潜藏在下面、一股很淡很淡的桂花冷香,微妙得还夹杂着江陵起居室中的墨香……
  林卓然当时还想,也许是江陵在桂花树下走过,沾染了些许,不曾想……
  林卓然悚然回神,盯着元悦。
  那股香气太淡太淡,不凝神注意,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感受不到,她怎么闻得到?魔域魔修的嗅觉竟然恐怖如斯??
  还有……他那时抱起衣物时才闻到了一点点,这魔修前辈该是与江陵何等亲密,才能准确地说出这么贴切的形容!?
  林卓然瞳孔地震,冷不防手里被塞进一样物件。
  他低头,只见掌心里是一枚简易的纸人,柴火棍一样的身体,圆头圆脑圆手圆脚,只有脸上被人用笔墨画出了平直的两条直线,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凝神……看起来……怎么有点像他的江师兄?!
  林卓然不知道,这是元悦在云车里随手画的。因为面对面就坐着个江陵,画时不免就照着他的样子来了几张,颇得精髓。
  不等林卓然发问,元悦忽然道:“来了。”
  林卓然:“??”来什么?什么来了?
  周围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微响动,而与此同时,林卓然手上的纸人忽然膨胀变大了!
  纸人以一种非常惊人的速度胀大,眨眼之间已经超过林卓然的体格,再一眨眼,便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木,将林卓然与孙淼捧在手心。
  元悦正站在纸人肩头,阴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元悦转过身来,拍了拍纸人的脑袋,却不是在对纸人说,而是在对林卓然与孙淼叮嘱:“别下去,就待在这里。”
  说完便不再多言,只冲御剑凌空、与她齐平的江陵打了个手势,接着步子往前一迈,径自从纸人肩头跳了下去。
  “!!!”
  林卓然大惊,因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蔓覆盖了!
  无数细长的藤条在不停抽动,远远看上去像是密集的蛇群,让人不由地感到害怕,并且恶心!
  元悦这样跳下去毫无疑问是会被藤蔓吞没的,可她小小的身影立在那里,莫名有种天地不可摧、风雨不可侵的气势。
  元悦右手一扬,发带松开,乌黑的发丝被林中涌过来的阴气吹拂,在她的身后飘散飞扬。而她的衣袖同样也被鼓起,旌旗一般,猎猎作响。
  那些阴气聚拢在她的四周,似屏障,又似兵刃,仿佛随时能化成一柄利剑,刺入敌人心脏。
  元悦朝前走了两步。
  她周身有耸动的阴气护持,那些藤蔓不敢靠近。因为只要稍稍沾染上一点,藤蔓表面便会有灼烧的迹象,并且迅速燃起一道道青烟。
  后面的藤蔓受到驱使,还在争先恐后源源不断地涌来,可前面的藤蔓却因害怕灼烧而连连后退。
  这一进一退,一挤一堵,形成了一副慌乱又滑稽的场面。
  林卓然从纸人手心里向下看去,不免有点想笑,可他还没笑出来,就发现后方有大股大股的藤蔓拧成了绳,哪怕被阴气灼伤,外层表皮剥落,内里却仍是完好,仍具有可怖的攻击性。
  几条拧紧的粗壮藤蔓突然腾起,如同深海中可怖的巨兽一样,挥动着触手向元悦袭来。然而不等林卓然出声提醒,元悦已经将所有阴气凝结成一道屏障,同时从衣袖里撒出数不清的纸人。
  白色的纸人星星点点,如同坠落的星子,又如灵巧的蝴蝶。甫一落到地上,便如先前的纸人一样迅速膨胀,挥舞着手臂朝那些藤蔓扑去!
  “砰!”“砰!”……
  击打声在林间回响。
  那些原本应该十分脆弱的纸人,在覆有倒刺的藤蔓面前居然坚如磐石,毫发未损!
  粗壮的藤蔓能将地面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却不能将纸人划破一道伤口!
  林卓然目瞪口呆地看着,接着便注意到那些纸人像是收到一条指令一般,齐刷刷地将藤蔓拽紧,再不动弹。
  轻薄的纸片在此刻仿佛力达千钧,无论藤蔓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铮——”
  剑鸣之声骤起,簇星剑剑芒如同天光,在一瞬间划破了黑夜。
  无数的剑影带着慑人的威压惊雷般落下——
  “簌簌簌!”
  林卓然摸了摸脸颊。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剑芒上冷冽的剑气将他的脸划得生疼!
  剑芒密不透风,入倾盆大雨。“哆哆哆”的穿刺声不绝于耳,一道又一道非人的凄厉尖啸几乎能将人的耳膜洞穿。
  那些剑芒虽然巨大,落势也惊人,但它们却丝毫没有伤到纸人,落下的位置精准地位于纸人抱住藤蔓的正上方,恰到好处地避开了纸人。
  千万道剑芒,无一不如是!
  林卓然握紧手心,额角上滚落下一滴汗珠。
  他终于意识到,元悦说得没有错,以他现在的修为,确实帮不上江陵什么忙。
  更重要的是,这样娴熟且默契的配合丽嘉,若不是心意相通,该怎样才能做得到?
  第19章 “我从不与人讲条件。”……
  林卓然自问是做不到的。
  他看得真切,元悦在跳下纸人前,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冲江陵打了个手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已。
  可就是这个眼神,让双方接下来的配合天衣无缝!
  那些藤蔓移动的速度很快,林卓然毫不怀疑,以江陵卓绝的剑意绝对能够追赶得上!但那样你追我赶的话,毫无疑问会大大降低除妖的效率,减缓除妖的速度。
  如今有了纸人在前面诱敌就不一样了。
  它们看起来巨大又迟缓,行动起来却刚猛异常,一旦扑到藤蔓就绝不会撒手让它们离开。
  江陵则可以全心全意地催动剑诀,在后方割韭菜一样地割下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藤蔓。
  等到被斩落的藤蔓失去了战斗力,纸人便咆哮着冲向下一段藤蔓,抱紧,束缚住,等待着下一轮耀眼的簇星剑剑芒再度落下!
  这中间也不乏有藤蔓意识过来,想要反扑江陵,可他们还没有到达江陵的高度,就被纸人以粗暴的方式扯下,踩在脚底,然后被剑芒刺死……
  整套流程简单直接,却因为行云流水而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林卓然脑子里莫名闪过“神仙眷侣”的字眼。据说,如果道侣间彼此心意相通,是可以不通过言语,便能做出十分默契的配合的。
  他们岐天剑阁的贤伉俪掌门夫妇便是如此。东海的浩淼山庄有一对璧人也是如此。天剑派似乎也新出了一对双修剑修……
  可是此时此刻,林卓然却觉得他们的神采都不能及江陵与眼前这位魔修前辈的配合!他从未见过江陵如此放心的将自己的处境交托给别人!
  簇星剑剑芒形成的万剑阵不过施展几次,众人脚下的藤蔓便已死伤大半。剩余的藤蔓终于意识到不妙,开始后撤。
  元悦又抬头与江陵对视一眼,两人齐齐微微点了下头,朝着藤蔓撤退的方向追赶过去。
  林卓然:“……”
  #我是个多余的存在##我应该在林外,不应该在林里#
  眼见江陵和元悦的身影就快要消失在视线之中,林卓然连忙起身去追。
  不过,还不等他站起身,捧着他和孙淼的纸人便已行动起来,自觉朝着元悦和江陵的方向追去。
  林卓然诧异:“这纸人……难不成有灵智?”
  剑阁开设万物堂,会将灵域、魔域等诸多法器、宝具陈设其中,用以扩充阁中弟子的见闻。
  这其中就有一件宝具,名为灵智傀儡,为魔域傀儡大宗师穆如清所作,和普通傀儡不同,拥有自我意识,能够与人完成自主的交流。
  在发现这只傀儡的特异之处后,万物堂甚至将它设置成了向导,指引阁中弟子参观学习。
  孙淼听见了林卓然的猜测,否认道:“应该不是。若是有灵智,它一开始便不会形如死物。而且,那些纸人的反应和判断都很快,更像是人,而非赋予了灵智的物体。”
  林卓然表示认同,又猜测道:“难道是那位前辈将神识覆在了上面?”
  灵域中也有将神识附在物件上的术法,这样可以帮助修士扩展视野,监听到肉身不在的地方的事。
  孙淼听了再次摇头:“如果是神识抽离,做不到同时抽离这么多缕的情况。我们的注意力总是有限的,即使经受过特殊训练,也很难做到同时关注很多点的情况……
  “可是你看刚才那么多纸人,无一不在迅速地行动……这不像是抽离神识的术法,而更像是分离魂魄的术法。”
  林卓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分魂开窍?那不是禁术?”
  林卓然说完就想起来了。这对于他们来说是禁术,可对于魔域的魔修来说却不是了。难怪元悦能够运用地如此自如。
  一边操控着纸人,一边在藤蔓中游走,这也太轻松了!
  林卓然刚发出羡慕的声音,孙淼就打消了他的这种念头。
  “林师弟切莫有这种想法。分魂开窍之所以是禁术,便是因为分割魂魄乃是逆□□事,有违天道。须知人的魂魄本为一体,如何能够分割?一次分割或许看不出端倪,可长此以往,谁知会落下什么隐患?我灵域才将此术列为禁术,禁止灵域修士修行此道,是为了修士长远地修炼着想。”
  林卓然见孙淼如此认真,连忙解释:“师姐你别多想,我就是感慨一下,绝无要修炼此道的想法!”
  那只托举着林卓然与孙淼的纸人听见两人对话,微微垂下脑袋,脸上画出的眼睛似乎也微微眯起,像是想到了什么。
  林卓然与孙淼被纸人到达的时候,元悦和江陵已经捉住了山林瘴雾的元凶——一只化成人形的藤妖精。
  这只藤妖精应该是刚刚得到,只化了一半人形出来——上半身身体,下半截枝蔓,此时半是匍匐地跪倒在地上,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元悦。
  元悦:“……”
  “你这么盯着我也没用啊?盯再狠我也不会少一块肉。”元悦挑了挑眉,不痛不痒地道。
  也许是体谅对方拧着脖子瞪得辛苦,元悦朝她走近两步,直接在她面前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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