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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节

  刚走到半道,迎面看到师公和绝圣弃智。
  蔺承佑吃了一惊,师公很少这么晚进宫,而且按照绝圣和弃智平日的习性,这个时辰早该睡成两头猪了。
  “师公,您老怎么还没睡。”
  滕绍也微讶行礼:“道长。”
  清虚子神色极其凝肃,冲滕绍颔了颔首,便对蔺承佑说:“师公有急事找你。”
  滕绍忙说:“世子不必相送,滕某和小女自行回府便是。”
  清虚子:“你要亲自送滕将军回府?”
  “长安有不少彭震的党羽,徒孙怕他们用邪术加害滕将军。滕玉意么,她本就爱招惹邪祟。”
  滕绍眉峰微耸,虽然早就知道蔺承佑有意求娶女儿,但这声“滕玉意”,未免叫得太顺口了点。
  他心里五味杂陈,蔺承佑是个不错的孩子,就不知玉儿是怎么样想的。这些日子他心头压了太多事,此次一去,唯独放不下玉儿,若是蔺承佑能——
  他转头审视蔺承佑。
  “让绝圣和弃智送一送就行了。”清虚子说,“学了这些年,破个简单的邪术不在话下。”
  绝圣和弃智拍拍胸脯:“师兄你陪师公说话吧,我们送滕将军和滕娘子就成。”
  滕玉意随宫人从拾翠殿里出来,正好听见这对话,她目不斜视走到阿爷身旁,冲清虚子道长行礼,行完礼也不看蔺承佑,只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绝圣和弃智。
  滕绍也说:“道长年事已高,不宜熬夜枯等,世子自去忙,有两位小道长相送就无虞了。”
  说罢对绝圣和弃智做出个伸臂相邀的姿势:“有劳两位小道长了。”
  一行人便出来,刚上犊车,蔺承佑也出来了,令宫人把他的马牵来,笑着对滕绍说:“滕将军,还是我来送吧,夜太深了,师弟年纪太小,遇事不善应对,让他们送我不大放心。”
  自从听了滕玉意和李淮固的那番对话,他胸口仿佛时刻横亘着一块看不见的石头,在滕氏父女的安危上,他可不想再出任何差错了。
  滕玉意若无其事放下窗帷,顺势往嘴里放了颗杏脯,她早就困了,蔺承佑这一来,她忍不住调整一下坐姿,放心地打起盹来。
  滕绍深邃的目光中透着几许暖意:“那就有劳世子了。”
  蔺承佑清清嗓子,翻身上了马:“滕将军不必多礼。”
  ***
  清虚子在拾翠殿里的暖阁中闭眼打坐,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头传来轻健的脚步声,猛一睁眼,三个徒孙回来了。
  清虚子一跃而起:“快把李三娘今日交代的事告诉师公。”
  蔺承佑心中纳罕至极:“您老等到现在都不睡,就是为了问这个?”
  清虚子脸上透着焦灼之色:“师公头些日子就觉得天象不大对,今夜想起此事,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快,这李三娘和滕娘子到底怎么说的,你赶快一五一十告诉我。”
  蔺承佑挥手让宫人们退下,扶着师公坐回榻上,把今晚李淮固和滕玉意之间的对话一一对师公说了。
  清虚子双眼圆睁:“李三娘说她在所谓的‘上一世’中是染时疫而亡的?”
  “没错。”蔺承佑皱眉思忖,“她说三年后爆发了一场时疫。”
  清虚子喃喃道:“时疫、时疫……”
  他坐不住了,负着手在殿中团团打转:“难怪最近长安冒出这么多邪祟,今晚城外满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孤魂野鬼。师公大致能猜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时疫、邪祟、借命、滕娘子中的错勾咒……”
  说完这些话,回头看徒孙脸色不大好看,清虚子心乱如麻招招手:“此事非同小可,过来,师公细细同你说。”
  ***
  滕府。
  这一路滕玉意睡得很踏实,等她下车时,蔺承佑已经走了,她揉揉眼睛看了看空荡荡的街尾,回头就撞上父亲复杂的目光。
  “走吧,阿爷有话要同你说。”
  这话正合滕玉意的心意,她本就要问阿爷今日为何跑去找邬莹莹。
  父女俩到了书房门口,滕绍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程伯,低声说:“不必奉茶,我跟玉儿有话说。”
  程伯郑重应了。
  滕玉意在旁瞧着父亲的举动,一迈步,随父亲进了书房。
  滕绍似是满心沸乱,目光在屋中凌乱地扫了扫,开门见山道:“阿爷和蔺承佑要率军前往淮西道平叛,最迟后日会拔营。蔺承佑率领神策军,圣人给了两月时限。”
  滕玉意一震,她早料到朝廷快开战了,但万万没想到蔺承佑会和阿爷一同出征,愣了会神,一抬眸,才发现阿爷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有着很深的眷恋和不舍,像是这一晚,要把女儿的模样深深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滕玉意愈加诧异。
  “不过你别担心,阿爷准备多时,蔺承佑也是天纵之才,这仗最迟两月就能打完。”滕绍补充道,仔仔细细端详女儿的表情,忽道,“好孩子,你告诉阿爷,你喜欢蔺承佑吗?”
  第121章
  这问题问得人措手不及,滕玉意口唇顿时像着了火,脸也一瞬间发红。
  她挺了挺胸膛,便要矢口否认,望见阿爷那伤感的表情,异样的感觉再一次浮上心头。
  不对劲,阿爷的语气,分明有种诀别的意味。
  她依旧脸热心跳,却忍不住审慎地端详阿爷:“阿爷,你怎么了?”
  阿爷几次失态,似乎都与邬莹莹有关,上回一说到那封南诏国的信时,阿爷的样子有如万箭穿心。今晚如此异常,没准就是因为阿爷白日去见过邬莹莹。
  一念至此,她心里的怒火蹭蹭往上冒:“阿爷,你为何要去见邬莹莹?”
  滕绍脸上闪过一抹难以形容的耻辱之色。
  “你知道她住在何处?”
  滕玉意心里直发寒,她的判断没有错,阿爷和邬莹莹的关系就是有问题,不然阿爷不会一听到邬莹莹的名字就倍感耻辱。
  “我怎能不知道?”她冷声道,“靖恭坊的华阳巷!她刚来长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当初她在我们府中住过半年,阿娘的病就是在她上门后染上的,阿爷以为我忘得了这贱人的模样和名字吗?”
  她凌厉的目光死死钉在父亲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阿爷你让程伯隐瞒她回京的消息,自己掉过头就去找她!你口口声声说要我信任你,可你对得起阿娘吗?”
  滕绍似被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断喝一声:“住口!”
  滕玉意咬牙瞪着滕绍,滕绍的眼睛已是一片猩红。
  他闭了闭眼,无比疲累地瘫坐到身后的坐席上。
  他低下头,目光凝视着某个虚空的点,渐渐地,整个人仿佛被痛苦的回忆给攫住了,那种悲悔的情绪,强烈到连几步之外的滕玉意都能感觉到。
  滕玉意浑身像竖起尖刺,微微喘息着。
  哑默良久,滕绍开了腔:“你是个心事重的孩子。从前阿爷想岔了,本以为有些事即便不说,等你大了自然就放下了,但阿爷没想到,这个疙瘩不但一直搁在你心里,还越拧越深。趁着此次出征之前,阿爷本就想跟你好好谈谈,否则只怕——”
  滕玉意眼中的尖刺化作强烈的不安,阿爷这话什么意思?
  “这个邬莹莹的祖上是南阳邬氏,她祖父名叫邬震霄。”滕绍语气里满是萧索。
  滕玉意紧走几步坐到榻上,她虽然一直巴望着阿爷亲口说清楚当年的事,但真等到这一刻,胸膛里却充塞着不祥的感觉。
  “南阳?”
  当年祖父带着两位伯父抵抗南下的胡叛,战死之地,就是南阳。
  当时帝国已经处于生死一线的绝境,这一战长达半年之久,尽管最后城门告破,但多亏了这半年的屈死抵抗,帝国后方的水运漕粮才得以保全,这也为日后帝国成功收复失地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一战太过惨烈,也太过荣耀。敌军为了攻下南阳和睢阳,早就切断了往城中运粮的道路,城中粮草不济,祖父为了保护城中百姓,令人用暗道将百姓们分批送走,但他们这些守城的将领,一个都不能撤。暗道本可以运点粮食,可惜没多久就被敌军发现,为了不让敌军沿暗道闯入城中,只能将暗道封死。
  抵抗了近半年,待到城破之时,守城将士死得只剩数百人。
  城中一片荒芜,家家户户都空着,粮草和马匹早已吃得一干二净,祖父和几个手下将士为了充饥,整日以树皮和枯草饱腹,被俘时,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叛军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他们没想到,这座史无前例难攻难打的铁城,竟是在这样一种悲惨的境况下守住的。
  胡叛下令在城头斩杀祖父和伯父时,那些杀人如麻的叛军将士,居然个个面露不忍之色。
  齐声口呼“英雄”,敬重地向祖父和伯父磕了几个头才动手。
  一役过后,祖父滕元皓成为名震天下的第一勇将。
  先皇感念祖父的匡翊之功,特加赐赍。
  赐祖父谥号‘忠勇’,同时将祖父的画像和生平事迹位列凌烟阁。两位伯父也被追封为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这是只有开国功勋才享有的无上荣光。
  “当年那一战,邬莹莹的祖父邬震霄是守城将领中的一员。”滕绍沉重的话声震荡着室内的空气,“邬震霄跟随你祖父多年,堪称赤胆忠心,早在南阳之战他就救过你祖父一回,敌军用暗箭暗算你祖父,是邬震霄奋不顾身挡下这一箭,他虽侥幸活下来,却也盲了左眼,自那之后,军中将士都称他邬独眼,他左眼虽盲,上阵杀敌时依旧百夫难挡。他既是你祖父的部下,也是你祖父的救命恩人。”
  滕玉意皱眉听着。
  “几年后的南阳之战,邬震霄随你祖父殊死抗敌。濒临城破,祖父别无他法,听说临淮有大批援兵赶至,当即派邬震霄率三十名精锐骑兵出城。邬震霄骑术出尘绝俗,趁城外敌军夜间休整时,有希望突出重围。邬震霄总算没有辜负你祖父的嘱托,突围时身中数箭,最终率领几名侥幸活下来的骑兵,连夜赶到临淮,可叫邬震霄万万没想到的是,朝廷派到临淮的将领是秦丰寸。此人与你祖父不睦已久,本就不愿看你祖父立下大功,且叛军盘踞左右,他担心己方派出援军,叛军会掉头来攻打临淮,无论邬震霄如何劝说,都拒绝发兵。”
  滕玉意心中激荡,这段过往她也听说过,事后朝廷追责,第一个斩杀的就是秦丰寸。
  “邬震霄性如爆炭,当场掀翻秦丰寸招待他的那桌酒席,口中连声痛骂,心急如焚出了帐。南阳挺不了多久了,再去别处搬救兵已经来不及,他只能带着十名骑兵连夜返回南阳,却不料秦丰寸怕邬震霄将此事告到朝廷去,竟派出一支骑行军追杀邬震霄一行。邬震霄本就受了箭伤,为了躲避追杀不小心摔入附近的山谷中,等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犊车上,救他的百姓是从临淮跑出来的,他们告诉邬震霄,南阳破了,滕将军战死了。他们怕临淮也保不住,准备南下避难。
  “邬震霄痛哭流涕。他既伤心你祖父和伯父的死,也恨朝廷用兵失误派秦丰寸前来支援,满腔悲愤无处发泄,发誓此生再也不回朝廷的军营效力。邬震霄头些年就在谯郡纳了一个歌姬为妾,妾室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当时这孩子已有十几岁,名叫邬子奇。邬震霄伤好之后便回谯郡接了妾室和孩子,那之后只远远看了南阳城一眼,便带着妾室和儿子随流民南下,终其一生,再也没回过南阳。邬震霄身上伤太重,又逢连日颠簸,身体一下子垮了,熬了没几年,就过世了……”
  滕玉意大受撼动,父亲眸色深沉,显然也在为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伤怀。
  “邬震霄死后留下一笔积蓄,妾室拿着这笔积蓄与儿子相依为命,又过几年,邬震霄的儿子邬子奇娶妻,生下的孩子就是邬莹莹了。”
  滕玉意目光颤动,邬莹莹当年突然赶来投奔阿爷,看来是仗着祖父邬震霄对滕家的那片忠义之心了。
  果听父亲说:“邬莹莹长大后,被城中一位年近花甲的豪绅看中,邬子奇力孤病重,恨自己无力保护女儿,听说我行军路过,拼死托一位叫邬四的老忠仆将邬莹莹送到我帐下。我不忍英雄后代落得被人糟践的下场,只得令人收留了邬莹莹。”
  滕玉意咬了咬牙,邬莹莹这一来,一切都变了。她寒声道:“要报恩法子有的是,为何不给邬莹莹财帛?为何不给她找个好人家打发她走?邬莹莹来之前,阿娘身子还是好好的!她来了后没多久,阿娘身子就垮了。你把邬莹莹接到家中,可想过这是引狼入室?阿娘那样信重你,你为何要伤阿娘的心?”
  滕绍额角突突直跳:“因为阿爷问心无愧!”
  滕玉意满心恨意,嗓音陡然拔高:“阿爷若是问心无愧,为何对邬莹莹的事缄口不言?!母亲若不是伤心到极点,怎会从此一病不起?”
  滕绍酸苦异常,突然厉声道:“你以为阿爷不想知道吗?”
  滕玉意眸中泪光一凝。阿爷不知道?
  呵……这不可能!
  滕绍脸上的痛苦之色丝毫不亚于女儿:“当年邬莹莹被送来后,阿爷第一件事是让人核实邬莹莹的身份,当时阿爷在外御蕃,核实完邬莹莹的身份后连夜修书一封给你阿娘,把当年邬家和滕家的这些事一一告诉你母亲,让你阿娘帮邬莹莹寻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同时令人立刻前往邬子奇身边帮他求医问药。
  “为了不惹来风言风语,你阿娘对外说邬莹莹是我的表妹。等阿爷回到家中,已是两月后的事了。邬子奇已经病逝,邬莹莹身边只有那个叫邬四的老奴。你阿娘告诉我,这两月她一直在王家和滕家的亲眷中寻觅人品贵重的郎君,但看邬莹莹的意思,似乎不是很想嫁人。”
  说到此处,滕绍顿了顿,他听闻此事,立即将邬四叫到身边,冲着邬震霄当年对滕家的恩情,滕家可以让邬莹莹一辈子炊金馔玉,但她既非滕家的亲眷,又非王家的亲故,长久住下去必定惹来流言蜚语。
  听说邬莹莹年已十七,与其寄人篱下,不如马上谋一门中意的亲事嫁人,而这一切,滕家可以出面帮着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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