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钧当官

  紫宸殿内。
  新科进士们穿着青色的进士袍,按照礼官点到的名字一个一个的进入紫宸殿内。
  作为上朝的大殿,紫宸殿是整个宫城里最雄伟、最肃穆的建筑,这些进士们早就对这里憧憬不已,一朝踏入紫宸殿,满脸都是兴奋和激动之情。
  好在他们还牢记礼部官员的话,没有抬头东张西望,可即使如此,对着自己脚底下和两边看看还是有的。
  哇,地板好光滑,可以找到人脸!
  哇,那边的柱子好粗,这木头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哇,这大人好节省,上朝居然不穿朝靴穿粗布鞋……咦?不对,绿袍?
  一个进士抬起头,便看见了一脸尴尬的李钧。
  李钧是进了紫宸殿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大人们都穿着厚底的朝靴,这紫宸殿的砖地实在太滑了,如果是薄底的布鞋,走上去要使劲用力才能走的稳。可是布鞋底用力在金砖地上踩来站稳身子,就会发出“吱啊吱啊”摩擦声。李钧是第四个进入大殿,当他走到一半踩出一声“吱”的时候,许多大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那一刻,他真想一头磕死在地砖上算了。
  好在皇帝楚睿坐的比较远,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有几个皱起了眉头的大臣看见这人是信国公李茂的堂侄,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露出了然的表情。
  听说是庶子,难怪信国公府不上心。哪有穿进士袍加粗布鞋的,莫非是府里没有准备云纹朝靴?看来这传胪也没走多少门路,怕是要留在翰林院里了。
  意识到自己早上换下堂祖母叫人准备的粉底朝靴,却换上姨娘做的鞋子,自己到底有多么的愚蠢,李钧觉得自己实在是辜负了府里的一番好心,也连累了堂叔被人笑话。
  他这想到就做的毛病,看样子是要改改了。
  楚睿坐在最上方,对着下面一干进士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这一届的进士录取了四十二人,虽然这其中有隔了许多年才开科举,各地考生极多的缘故,但水平总是在那里的,这一届比上一届多录了十人,朝中也就多了十个未来的栋梁。
  楚睿在看着站在众学子之首的齐邵,心中更加高兴了。要不是他慧眼识珠,强行下旨让齐邵参加科举,这齐邵还在拘泥于可笑的门第之见,荒废掉自己的才能躲在国子监里继续读书呢。
  在乱世的时候隐逸,未尝不是一段不愿攀附权势的佳话,可是现在正是大楚用人之际,他才二十岁,这么年轻就隐逸,岂不是对自己这个皇帝不满?
  楚睿看着长身玉立的齐邵,越看越喜欢。要不是娶了公主以后基本就和朝堂无缘了,他真想把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他。
  “朕欲将齐邵留在身边,做一舍人。”楚睿开口道。他不愿意把齐邵留在六部,在这些世族和勋贵中倾轧平衡,那样未免太浪费。到他身边,等于向群臣宣布以后这齐邵是自己庇护之人,任何人都别想拉着站队了。
  舍人并非是什么要职,但却是天子近臣,有时候还要负责起草诏令,书写诰敕。本朝的中书舍人和太子舍人没有前代那般有权,但也多是有文学资望者担任,齐邵不过是一个状元,就算其父是国子监祭酒,这也算是太过爱重了。
  当下就有世族派的官员站出来反对道:
  “陛下,不可。我朝惯例,进士出身先入翰林院学习,然后再放实缺,就算是状元,最多授以六品的翰林修撰,岂可直接入朝为官,而且还是舍人?”
  舍人也是六品,可翰林和舍人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齐家辈出名儒学士,若是倒向圣上,岂不是天下学子一半都是皇帝的人?
  世族派出来反对,照例那保皇一派就要出来打对台。大理寺卿方兴,也就是方氏的父亲站了出来,启奏道:
  “虽说前代惯例如此,但也不是没有特例。尹朝时期,就有状元直接入礼部任郎中的。还有贞元元年恩科的榜眼仇靖,当年也曾被先皇御点去了工部。齐邵才华人品皆为上上之选,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此事并非出格之举。”
  齐邵听着一堆文武大臣为着自己的去向讨论了起来,旁边的进士们还对自己露出羡艳的表情,恨不得大哭一顿才好。
  他怎么想到皇帝这么看重他。他本来只想进翰林院混上几年,然后争取外放为官,混出个政绩再返朝堂的,现在直接把他安在舍人的位子上,又日日伴君,他觉得自己以后这种惫懒日子过不了多久就要掉一层皮啊!
  他爹要知道了,肯定又要抄起棒子上了!
  陈修和赵聃等人则是看着一群人为着状元的去向喋喋不休,心中十分紧张。若是状元点了舍人,为了下面几位不太难看,一般都不会太差。
  而且齐邵若是能以状元之身直接成为天子近臣,以后参加科举的学子们只会越来越狂热,一步直上青云的诱惑,不是什么人都能把持的住的。
  李钧因为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去鸿胪寺的,反倒轻松的很。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若不是他事先知道,怕是也在忐忑不安吧。
  齐邵的去留,最后是在翰林院掌院陆元皓出来奏议的时候决定的。
  “诸位同僚,可知如今翰林院已经有多少人?若算上待诏厅的缮写,已经快到两百人了。两科的进士都在翰林院中等待授官,这一科与上一科的科举之间用了这般长的时间,已经耽误了不少翰林。也造成现在许多进士宁可花钱请人关说,做一小吏,也不愿意入翰林的情况。”
  陆元皓算是世族派里德高望重之人,平日里也很少发声,此时一说,众人都肃颜而听。
  楚睿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为了安抚世族派而准备让陆元皓调任礼部尚书的示好之举,让陆元皓心中满意,如今投桃报李,开始为他说话了。
  听闻这陆家的前任家长是个爱才之人,族中即使是庶房,只要才能出众,都可以进入家学和嫡系一起读书,看来果真不假。
  “人说翰林院是士人养才储望之所,如今才是储了,就是不用。这科四十多个进士,难不成都要塞到陛下的翰林院里去不成?若是如此,请各位同僚先帮我解决掉如今翰林院超员之事,再来讨论齐邵的去留问题。”
  翰林院里至少有五十位等着授官的翰林,这些人蹉跎在翰林院里,眼见着年纪都已经越来越大,就算外放在回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翰林院原本是寒门子弟心目中的圣地,却渐渐成为埋没人才的虚设之地,这和先皇与李蒙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李茂有时候看到翰林院的现状,心中也是悲哀不已。
  若是世族把持朝政和任官的现象再不解决,翰林院名存实亡。
  陆元皓这一发声,堵得无数大臣哑口无言。
  张宁拿起笏板,躲在笏板后偷偷窃笑。他是吏部尚书,自然知道各地不是无缺可用,而是缺的太多。大楚刚立国的时候,人才凋敝,很多官位都是“委”或者“代”的,是个人都当个小官,如今人才渐渐崭露头角,说到底就是这些当年填了坑的萝卜们不愿意让步。许多世族官员让自己家的子弟在地方上“委”着,若是真放实缺,这些人就要乖乖让步了。
  所以他们才如此紧张,对科举也多有阻挠。
  他没任吏部尚书前,前任吏部尚书是老晋国公的人,他的公子猖狂到可以在大众广庭下打他家的外甥,当年的李茂也不敢太过追究,由此可见这位皇帝有多少掣肘,吏部尚书的位置有多重要。
  与那么多翰林的前途比起来,齐邵的去留自然成了小问题。很快,楚睿就通过了齐邵的认命,礼部官员早就在皇帝的授意下准备好了齐邵舍人的官服,齐邵这进士袍穿了不过一天,就换了一件绿衣。
  有齐邵开了先例,后面就顺利的多。齐邵没有成翰林院的修撰,身为榜眼的陈修就接替状元成了翰林院的修撰。他是寒门出身,一下子就得了六品的官职,脸上的喜色怎么也关不住了。
  赵聃才十六岁,又是家中幼子,不急着他顶门立业,得了一个七品的编修,也让其父刑部尚书赵恒喜笑颜开。翰林若是外放,升迁要比一般官员快的多,那个贞元元年的榜眼,去了工部的仇靖,如今已经做到侍郎了,虽然也有出身的关系,但不可谓不快。
  三位鼎甲全部有了归属,进士及第向来不会差;然后就是二甲的“赐进士出身”们。
  按照惯例,这些人要参加翰林院的“院试”和吏部的“吏选”,若是能在院试里留下来的,就可以进翰林院做个庶吉士,负责论撰文史、为国子监讲课等等,若是再开科举,爬到六品以上的就可以在乡试、会试的时候做个阅卷官、主考官什么的。
  通过吏选的,一般都会外放做个次官学习,只有极少数成绩非常优秀的,会做个县令什么的。
  等到了三甲的诸人,这些都是“赐同进士出身”,大约的意思就是说只是享受进士的待遇。虽然也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学子,但三甲地位十分尴尬,就像时人常说“如夫人”、“如夫人”一般,虽然也是夫人,和真夫人却是千差万别,离得十万八千里。
  这些人只能去通过“吏选”,在某地谋一个幕僚或者属官,然后再慢慢往上爬。但无论怎么说,至少是个官,不是吏,爬起来也比一般寒门要快的多。
  李钧看一甲三人全部点完,皇帝却丝毫没有想提他的事情的迹象,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莫非这件事已经作罢,所以不好再说?
  还好没等片刻,鸿胪寺卿崔明恩有本上奏,皇帝让他奏议。
  “陛下,鸿胪寺新设的负责胡市之司‘都亭驿’如今严重缺员,鸿胪寺求请这次吏选中多添设‘都亭驿’的职位。外藩之事不似其他职位,一般官员需得学习数月乃至数年的番人语言、各族习俗才可赴任,时日颇长,是否胜任,也需要长期考察,不可与其他官职相提并论。”
  如今是个大臣都知道这位圣上一心想要搞互市,大楚甚至开放了奴隶政策,让胡人可以自由向汉人卖出奴隶换取财帛,这些都需要人去做。
  只是大凡汉人,都不想要和胡人打交道,这朝堂上立着的这么多大臣,有许多还有家人先辈死在胡人手里的,虽然现在天下太平,互市的胡人们也不是原来的胡人,可是这些人依然不想要家中子弟去都亭驿。
  鸿胪寺卿到处抓人,已经抓的焦头烂额。吏部的吏选是开了各地的职位让人去考的,择优录取,这“优”就全靠吏部自己掌握。鸿胪寺里进了一批好吃懒做,看着都亭驿没人考混进来度日的蠢货,崔明恩是准备统统将他们扫地出门,或派到苦寒之地让他们自己知难而退的,但实务总要人去做,所以打起了旧任翰林和这批进士们的主意。
  李茂和李钧听到这里,都松了一口气。李茂知道崔明恩这是直接开了个方便之门。
  这下,让李钧自己去考鸿胪寺,既不需要举荐,也不需要皇帝点名,自然没有大臣去阻挠。皇帝和张宁都知道崔明恩的意图,李钧百分百会进鸿胪寺,而且一开始的官位一定是不会低于翰林院的编修的。
  这下,金殿传胪总算是结束了。进士们先行出殿,剩下的就是正常的朝会了,这不是他们这些进士可以参与的。
  得了官职的一甲三人在殿门口把身上的进士袍换成官服,然后把进士袍冠都丢到殿门口的墙角下,这也是旧例,算是对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肯定。其他进士看着他们脱下青袍换绿袍,戴上官帽,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和他们走另外一条路去了其他地方,都看红了眼。
  “如今前程也算到手一半,今年缺编那么多,通州又落马一批,怎么地混个县官当当还是行的。今日小弟请客,大家去吃酒去?”一位家中颇富的进士提议道。
  “算了吧,没听陆掌院说么,翰林院两百人,有一半怕是都等着放官让我们进去呢。能不能外放,实在难说。还是齐邵好运啊!”
  “进翰林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看如今的情况,圣上似是要把科举列为常科来做,若是如此,在翰林院里熬上几年,放到六部或者地方上去,总比直接去地方上苦熬强。”
  “兄台所言极是……”
  李钧没参与他们的讨论,一个劲低着头往前走。他这个人向来设定一个目标就一直往那个目标奔,很少回头或犹豫。他已经肯定自己会去鸿胪寺当一藩司的小官,就全想着以后该如何做好这个官儿来。
  同科们请他喝酒,他也去了,不过喝的不多,回去的也快。
  紫宸宫里的朝会还在继续着,先是礼部尚书告老,此人已经五十有余,说老绝对是不老的,但他自认精力不济,上了告老的奏折。楚睿驳了他的告老,将他调任翰林院,成了新的翰林院掌院院使,原翰林院的掌院陆元皓成了礼部尚书,负责嘉礼、军礼和各地学务、科举之事,成为新的朝廷大员。
  此事本就是顺理成章。
  晋国公张诺丁忧,如今必须要提起一个新的世族宿老作为安抚。相比其他人,倒是陆元皓更适宜一些。更何况先皇一直压着陆元皓,就是为了让楚睿施恩的,此时天时地利人和,陆元皓终于站上了实权的道路。
  李茂看着陆元皓,心中叹了一口气。如今陆元皓成了礼部尚书,他年纪比他大哥还小,应该能在朝堂上立不少年。若是等他权威日盛,想来他家侄子的这门亲事就保不住了。先皇虽然做了媒,可若是锐儿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陆家是不会顾及先皇的,而陛下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来得罪陆家。
  要不然,学他父亲当年带他去见方婉那样,想办法用各种手段让两个孩子“偶遇”,先培养出感情来?
  李茂觉得此事也就自己爹那样的人能毫不犹豫的做出来,他只是想想,就觉得这么做脸皮烧得慌,更别说该怎么“偶遇”人家姑娘了。
  李茂只能在心里默默祷告,希望陆元皓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做的太难看。听说他家那嫡女深受宠爱,想来也不想让她沾上“退亲”的名声。
  也许吧。
  又过了三日,李钧通过吏部的吏选,成了都亭驿的一名“行人”,从七品。行人继续往上,就是令丞,将掌一地的藩务,算是大楚除了马场的“驿丞”以外,最小的地方主事了。
  李钧去了礼部,领了自己的官服,又去吏部,拿了自己的身份印信和任命书,然后才去鸿胪寺,拿以后在那里学习的书籍等物。
  待他回到家中,三个孩子在他身边围成一团,好奇的东看看,西摸摸,更有李铭打开了他的书籍,一脸呆滞地问道: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李钧见生性聪慧的李铭居然露出了这种表情,连忙拿起鸿胪寺发的书一看。
  ……
  ……
  这些是什么?蝌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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