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嬴妲在原地,脸热地揉着手腕想到,依照萧弋舟的脾气,陈湛的封官于他而言无异于羞辱,他即便受了,也是谋定后动,自然有计较的,再者东方先生,还有他手底下的暗卫军队,都不会容许世子屈服新朝王权。
  只要,他不站在嬴家对立面,她就不必为难了……
  这些时日嬴妲与四名美婢在一堆用膳,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当她拿着饭菜要到萧弋舟屋里时,四名美婢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暗暗发笑,嬴妲脸热地取了两菜一汤便走了。
  她发觉萧弋舟似不喜有光,寝房内长长黯淡,只有一丝飘摇火烛的影子,她进门时,萧弋舟正抚弄琴弦,她还不曾见过萧弋舟抚琴,他正调音,听到声音,也不抬头,“饭菜放下,关门。”
  嬴妲依言照做。
  等门闩插上时,萧弋舟抬眸,问了一句:“用晚膳了么?”
  “没。”嬴妲小声道。
  萧弋舟起身,从琴台后走出来,“一道用。”
  嬴妲便坐到了萧弋舟对面,摆上碗筷,萧弋舟似乎没有食欲,让她先动筷,嬴妲听话地咬了一口辣白菜,滋味不错,烟绿和蔚云都是烧菜行家里手,白菜萝卜也能做出花来,她还想,以后问她们请教,做给别人吃啊。
  想想便脸红。
  可也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萧弋舟即便食欲不振,也不该让她一个卑贱婢女先动筷才是,他……
  “公子,难道你怀疑我下毒……”
  嬴妲脸色垮着,委屈望着他。
  萧弋舟手里揉着两颗黑玉,闻言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信不过你。”
  果然如此,嬴妲如被箭矢扎中,震惊之下,眼眶红红地垂眸,又挑了一大口辣白菜送到嘴里,忽然如同嚼蜡般,索然无味了。
  萧弋舟蹙眉。
  他何曾有过此意,不过是这个女人多心罢了,分明是她怀疑他,还有脸委屈了。
  他也拿起来碗筷,开始用膳。
  院中花枝断折,清脆一声,阴云天气,暮光里残云翻滚如浪,似有隐隐携着风暴的暗流正缓慢涌动,秋风飒飒起来……
  第10章 擦拭
  秋季的黄昏早,暮光早早地坠入如水的夜色里。
  黯然的寝房里,只有一丝烛光残晕,于白壁之上妖娆起笔,勾画出狰狞鬼影。
  萧弋舟将琴弦挑好了,指腹下拨弄几下,高高低低的,余韵悠长,嬴妲以为煞是好听,她也不通音律,只是觉得难得眼前这位擅杀伐、骄矜自傲的男人肯低头弄弦,算是一件罕事,何况他专注做某一件事的时候,显得各位沉稳持重,让人有某种信赖感和莫名的心安。
  她原本要收拾杯盘,被萧弋舟嘱咐了一句,不必收拾了,他抬起头注视着她那张被暗黄的晕笼罩的脸庞:“离我近些。”
  嬴妲便只好放下杯盘,听话地走了过去,他的琴台边另有一张小杌子,他伸手往杌子上指了下,嬴妲坐下来,腼腆地垂下脸,“很近了。”
  萧弋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右手边搁置着那柄杀人如麻的长剑,宝剑及锋而试,但从萧弋舟入平昌来,除了官海潮的那个女眼线,他还没杀过人。
  他弄了两下琴弦,起先没有章法,渐次地,琴音逐渐平淡幽眇,成了一首古曲。
  “跳舞会么?”
  嬴妲托着香腮,专注地凝视着七弦上修长光滑、白皙如玉的手,古琴讲究以韵补声,嬴妲甚至都听不大出来这是什么曲子,娇声道:“会一点《越人歌》。”她又趁着萧弋舟断了一个音之后,曼声道:“公子,要我跳给你看么?”
  “不必。”
  萧弋舟微愠地想着,她不愧是玩弄暧昧的行家,知道怎么用羽毛搔痒似的话,把男人撩拨得心神荡漾。
  他弃了琴,又道:“坐到我腿上来。”
  嬴妲微微仰着小脸,脸颊晕红地看着他,但萧弋舟并不躲,这话也不是幻听,她咬咬唇,只好羞愤地走过去,乖乖地坐他腿上,小蛮腰被一双手臂紧搂住,跟着人被萧弋舟压入怀里。
  她嘤咛娇喘,萧弋舟愈发得陇望蜀,掌心不放过她的玉兔,张口便咬住她的雪白脖颈,嬴妲吃痛,又痒又麻地,无力地推他胸口,一看到她欲拒还迎的姿态,他的眼神更幽暗了。
  唇沿着她的脖颈划入她的香肩,嘬出好大一声,嬴妲羞耻得头皮发麻,脚趾头都蜷住了,她不大懂萧弋舟今晚要与她用膳,又弹琴又问她会不会跳舞,跟着将她摁在怀里轻薄是什么意思,他拨开她肩上绸衫一角之时,周遭似乎瞬间陷入了沉寂。
  嬴妲想,他今晚会要了她吧。
  如此也好,迟早的事。
  她便不再抗拒分毫,沉沦于他给的如火攻势里。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摔碗的声音,嬴妲猛地一顿,只听萧弋舟勾唇笑了声“好君子”,便将嬴妲放了下来。
  她从萧弋舟有劲的双腿上滑下来,衣衫不整地蜷成一团,惊恐于房门外传来闷闷的响动,萧弋舟右手压住剑鞘,左掌压住嬴妲的后脑勺,“乖乖躲着,不许出来。”
  他的嗓音温柔了不少,嬴妲捧着脸颊,好奇地往琴台下躲。
  秋风忽挟雷霆之势破窗而出,一道黑黪黪的身影,如雾雨雷电般登门窜入,扬手便劈开一剑,萧弋舟剑已在手,丝毫不退,正面迎接。
  双刃相交,响声一个沉闷,一个轻灵,黑影如子夜里原野上矫健奔突、见首不见尾的野狼,手段凌厉,招招致命。
  萧弋舟踢翻了古琴,趁势踩上琴台,剑削他右胁,黑影锋利的剑刃劈开古琴,丝线崩断,咔嚓一声,木屑纷飞,萧弋舟的剑招已逼到面门之处,黑影不得已疾步后退。
  此时院中趁乱大作,到处是兵刃相交之音。
  嬴妲躲在琴台下抱起了双臂——萧弋舟这厮怎么能这么坏,看模样他知晓今晚会有人来刺杀他,他还将她叫到房里来共用晚膳。
  嬴妲又好奇,他今日一大早,才接了陈湛的圣旨,在新朝做官,怎么才到晚上便有人来刺杀?
  应当不是陈湛,他没必要此时开罪萧家,否则萧家、夏侯家、林家同仇敌忾,同气连枝,陈湛左支右绌,便呈捉襟见肘之势了。
  那么是谁?
  莫非是林平伯,见萧弋舟要为陈湛兴兵讨伐他了,故而派遣暗卫率先动手?
  依林家的士族旧部势力,在平常埋伏一些影卫打手,这是很平常之事。
  嬴妲这么想着,她将脑袋默默地从里头探出来少许,从琴台边沿露出一双滚圆好奇的眸,打量着房内一切。
  黑影不敌萧弋舟的剑势,腹部、手臂被八创,他被逼至墙角之际,回身撤剑欲刺萧弋舟双目,在他直面萧弋舟而去时,嬴妲不期然撞上那双眼睛,猛然一惊,登时一屁股摔在地上,她“哎哟”一声惨叫起来。
  萧弋舟皱眉,肉掌抓了黑影刺来的剑,两个男人似乎同时为这声惨叫滞顿了少顷,萧弋舟快人一步,脚踢开黑影的手腕,黑影趁势急掠出去,跳出庭院率领院中一班残兵旧部逃了。
  如疾风过境,留下满院狼藉,萧煜持剑走入房内,回话道:“世子……”
  他正要禀告伤亡情况,猛不丁撞见世子握着剑锋的手,鲜血淋漓,吃了一惊,“世子你——”
  萧弋舟将左掌中剑掷于地上,疾步朝琴台后走去,嬴妲那一记假摔,摔得也不甚痛,为了演下去,只好又娇娇地“哎哟”几声,萧弋舟右手将剑扔在琴台上,将她扯起来,嬴妲乖乖地坐好。
  萧弋舟的目光在她脸颊上逡巡少顷,声调颇冷:“看清了?”
  嬴妲悄悄睁开双目,垂下眼睑,“看清了。”
  在垂下目光之时,猛然见到他滴血的左手,嬴妲怔住了,“你手受伤了!”
  她要抓他左臂,萧弋舟蹙眉抽开,“不碍事。”
  见她无恙,只是装疯卖傻,他无奈且恼恨地起身,走了回去,“萧煜,跟我出来。”
  他们也走了,嬴妲爬上来坐到杌子上,坐了一会又心绪不宁地走到门口,拾起了萧弋舟方才掷于地上染血的剑。
  剑锋平滑,切口极薄,如有吹毛断发之能。
  嬴妲的心,涌上来一阵狂喜,可还没等这狂喜揣回腹中,但随即又陷入了一团迷雾里。
  表兄是不是误会了,萧弋舟不可能成为陈湛驱策之犬马……
  她一直以为,父兄皆殉国,连表兄也不能幸免,今日见他还尚在人世,嬴妲很惊喜,可她也感到担忧,表兄一家忠君报国,宁折不弯,他如还活着,必定会寻觅时机、不惜代价复国。
  昔日卞朝之江山,如今过半落入陈湛之手,余下西绥,恐将继续作壁上观,夏侯孝与林平伯,又不像是能成事之人,单凭表兄一人之力,实在蚍蜉撼树。
  难道他们还有别的帮手不成?
  方才夜琅应是认出了她的声音了,出招都慢了不少,他知道自己此时待在萧弋舟身边,说不准方才还听去了不少她和萧弋舟的动静!
  这……
  她咬咬唇,越来越觉得萧弋舟坏透顶了!他故意的!
  *
  萧弋舟朝薄纱橱映出的窈窕的纤影望了眼,她在房中,手里拿着那柄残剑。
  她在思量别的男人。
  萧弋舟漠然回头,鄢楚楚已将他掌心的伤痕包扎好了。
  “伤了多少人?”
  萧煜道:“我方没甚伤亡,只是棠棣姑娘,夜起之时不慎被刺杀一剑,也是皮肉伤,伤口不深。”
  鄢楚楚蹙了如柳叶般的细眉:“来者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常年跟随世子走动,外人谈及西绥皆不可小觑,无人不敬畏,鄢楚楚还是头一回见到敢有无名小卒刺杀世子。
  萧弋舟将左手抽回来,伤口包扎得很是精致,喷了烈酒,裹上之后已不再渗血了,他低声道:“我被刺杀一事,不要外传。”
  萧煜不明白,“世子今早让我散播消息,原来是为了引他们前来?”
  可既然如此,为何又不让陈湛知晓?这事正好可以让陈湛出手调查打压。
  萧弋舟笑了下,“我想验证一件事。”
  有些人还尚在人间,当日火焰吞没宫城时,却能视若无睹。明明知晓他最深爱的表妹在宫中,将被乱军铁蹄挥刀斩杀,他能忍而不动。
  可这样温润如玉的表兄,蠢女人却对她念念不忘。
  方才她是故意摔倒,让他分心放走夜琅。
  这把戏太过拙劣。
  他的目光冰冷无比。
  萧煜弄明白了,世子并不想让刺客死,至少是不能死在陈湛手里。
  *
  嬴妲等了许久,萧弋舟才走回房内,受伤的左手已经被包扎好了,嬴妲见他白袍上沾了血迹,咬唇道:“公子,备热汤沐浴吧……”
  萧弋舟背过身,点头。
  从表兄出现之后,他又变成了生人勿近的模样,嬴妲捏了捏手掌,出门去叫水。
  热汤被倒入浴桶,房内霎时间晕起薄雾来,烟绿走出寝房时,对候在门外的嬴妲说道:“你未曾来时,都是棠棣服侍公子沐浴,她今日被刺客重伤了,恐来不了,公子也受了伤,行动也有不便之处,你便伶俐些等着。”
  嬴妲怔愣着听完,慢吞吞地将脑袋点了下,烟绿与蔚云才去了。
  她靠在雕花木门上,黯然地想,原来棠棣为他擦洗过身体,服侍他更衣,那不就是看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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